坐大巴的大部队早就到了,其他自驾过来的人,比梁钰他们早到几分钟。

    王哥他们留在旅店准备篝火晚会,领队的是他一个登山爱好者朋友,也是最先发起这个活动的负责人。

    见人都到齐,他拍拍了手。

    叫道:“好了,大家听我说!”

    他转身找了个高处站定,开始讲起一些注意事项。

    考虑到大家身体素质不一、经验不一,领队特意选了一座攀爬起来难度比较低的雪山。

    允许脱离大部队行动,但是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领队强调至少要两人结伴而行,有特殊情况的随时联系……

    大家都听得很认真,甚至自觉向前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雪山群环绕四周,乔木上的落雪变成树挂,像水晶吊坠般缠绕在零度以下仍然顽强的树枝上。

    昨天晚上才下了大雪,今天的雪山积雪厚重且洁白,看起来还算平坦,只有一些矮小的草枝从雪中冒出来。

    照理这种程度的积雪最适合爬山,但对梁钰而言,仍然是不小的困扰。

    她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上一次爬雪山已经是上大学的时候,时间久远,而且这中间还发生了很多事,她的身体好像并不适合重温那些大学时期的青春激情。

    但是她不仅答应了别人的请求,还邀请了段野,总不能自己临阵脱逃吧?

    离包围圈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掉队”的两个人和一只狗脱离组织站在一旁。

    脚下的雪地除了一点裸露的石块草根,满目都是白色的雪,看久了不由得眼睛发胀。

    她侧首看见段野也在在张望,有些好奇地问:“段野,你喜欢爬山吗?”

    段野看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说:“或许会喜欢吧。”

    “或许?”梁钰挑眉,意识到,“你没爬过山?”

    他点头。

    “你不是才大三吗?没有在课余的时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一玩、爬爬山什么的吗?”

    疫情放开之后大家都追求精神富足,很多人都会选择去各地旅游,特别是大学生,特种兵旅游形式在网上很火,连梁钰有时都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

    但是转念一想到段野的情况,可能她问的这个不算是一个好问题。

    “为什么是或许?”梁钰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望向他隐藏在墨镜后的脸。

    他像是在想要怎么解释,沉吟许久。

    “因为听说爬山是最好的镇静剂。”

    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但是现在可以通过网络看到别人分享。

    很多登山者喜欢挑战和征服、痴迷登顶时一瞬间的骄傲感,也有的是想要寻求内心的平静。

    他对征服挑战都没有兴趣,也不热衷于对他而言无所谓的骄傲感。

    但他有一颗,正需良药的难以抚慰又躁动不安的心,所以他或许会喜欢上那种感觉,那种自由平和的感觉。

    或许会在一览众山小后,认为人对于这世间也不过小小的蜉蝣一只,便会意识到很多东西其实都不太重要。

    眼界开阔了,心境也就会发生变化。

    那样的平静,不知道是不是和晒月亮的感觉如出一辙呢?

    但段野没有领略过,来卜洱县已经是他离开A市走过的最远的一条路。

    幸运的是梁钰感受过——

    站到山巅的那一瞬间,乘着迎面来的狂风会觉得自己的像一只鹰。

    她感叹自己渺小的生命,竟然也可以登顶和狂风抗衡。

    梁钰得到的镇静剂,或许就是听到生命呼啸的那一瞬间。

    突然间的福至心灵,两人相识一笑,又错开目光,各自望向远处。

    “那我可能会托你后腿了。”

    梁钰说得坦荡,听的人却心生疑惑。

    为什么?

    段野没来得及问出口,领队已经开始带大家往山上出发。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小钰姐!”大巴车上那一嗓子像是打开他的任督二脉,,明景突然就对梁钰表现得异常热情。

    “小钰姐我们一起吧!”

    他眼神里的期待和毫不掩饰的喜欢快要溢出来,段野错开目光盯紧脚下,耳朵却竖起来想听得真切。

    梁钰也觉得他的态度太不一样太奇怪,指了指自己有些疑惑:“我啊?”

    “嗯嗯嗯!”

    明景连连点头,大高个带着莫名的娇羞,看得梁钰讪笑后退一步摆手拒绝。

    “我就算了,我体力不好,你们自己走吧。”

    就算可以,她也不太想和不太熟悉的人一起。

    他还想再劝。

    “明景!”文珠的有些愠怒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她气鼓鼓的跑到明景的身边,一张脸涨的通红。

    “你干什么?圆圆他们还等着呢!不要和陌生人乱搭话。”

    她这话虽然是冲明景说的,但眼睛却是瞪着段野,特意强调了“陌生人”这三个字明显是针对段野。

    话还没说完,梁钰就见她下巴一抬就连拖带拽的把明景拖走了,不禁感慨小姑娘力气还挺大。

    文珠的怨气和怒气显然一点没消,而且很精准的对准了段野这个当事人。

    当事人却已经不见昨天的冲动,整个人显得平和了不少。

    梁钰抬腿跟在他们后面,有些好奇地撞了撞段野。

    问他:“你真不认识文珠?”

    段野抿唇:“认识。”

    她压低声音,语气带了一丝惊讶:“认识?那你昨天那个态度?”

    不仅攥红了人家小姑娘的手腕,后续帮他们调解时候还全程冷脸暴走。

    “有仇啊?”

    段野摇头,回想起昨天的事情也有些尴尬。

    她偷拍不对,他行为也过激了。

    他小声辩解道:“我小时候见过她一面,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只是听见她朋友叫她名字才想起来。”

    “那你们这也才见第二面吧。”梁钰不解:“文珠怎么对你敌意那么大?”

    说到这,段野也有些迷茫的摇头。

    那时候他们都不过十岁,他只是一直到文珠进屋子里去告状,也没松口要陪她一起玩。

    两人当面的不愉快有且只有这一次,之后确实听他父母一直提起让他去见文珠,只是段野一直找借口没有去,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层的原因在。

    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段野摇头。

    “具体的原因我也想不清楚。”

    看来只有文珠自己知道了。

    两人就这样聊天爬山,早已落后一大截,抬眼已经看不到大部队的影子。

    主要还是因为梁钰走得有些吃力,脚步慢吞吞的。

    起初段野以为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体力不好,但是爬过一小段后她也没有气喘,只是脚步很慢,看得出来身体素质倒是不错。

    他没有责怪和调侃她的步子太慢,只放缓了速度跟随她慢慢往上攀,时不时停下来拉她一把。

    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体力要求上来了,两个人的嘴巴自然也就自觉闭上了。

    边说话边喝冷风的感觉可不好受。

    行过一小段路,风雪已经停了。

    雪山劲草边留下一大一小的两道脚印,梁钰的脚印比段野的小一些,刻在雪地上看起来深浅不一,旁边还紧跟着一连串梁小八的爪印。

    没有雪的掩盖,三道平行的脚印一路蜿蜒崎岖到半山腰才堪堪停下。

    已经两三年没有过这样的户外运动,幸亏梁钰有在坚持健身,不然到了半山腰她就体力不支了。

    天气太冷,雪面的寒气也往上跑,梁钰的腿上传来瘙痒炽热的异样,还伴随着隐隐的疼痛。

    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对,梁钰及时停下。

    段野也跟着站定,有些担忧地问道:“累了吗?”

    其实不是累,而是痛。

    但梁钰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里的意思点头。

    “嗯,我休息一下。”

    登山杖撑在雪地里,梁钰一只手攥紧。

    瘙痒后持续尖锐的疼痛从左小腿传来,梁钰痛得冷汗直冒,佝偻着腰,不自觉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倚靠在登山杖上。

    她咬紧了牙关,侧过脸不想被段野看到自己痛苦的神色。

    卜洱县的天气比A市冷个十几度,她来了这边之后就经常被冻得腿痛。但她私心里并不想让段野知道。

    前两天她还在痛斥段野有什么事不和他讲,现在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知道痛了。

    其实她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也不算是故意隐瞒的秘密,只是觉得既然没有被发现就暂时不要说好了。

    梁钰始终是怕的——她怕段野用那种震惊、同情又怜悯的样子去看她。

    怕他和那些人一样,以后每一面都带着小心翼翼9和异样的眼光。

    光是想想,梁钰都觉得心口酸涩。

    身上的伤口会结痂,但是心里的不会。

    心里的伤会像不愈的腐肉,等待梅雨季的来临,然后让你痛,让你记不住它又忘不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腿上的痛隐约退去,心里的焦躁和难耐果然也随之而来。

    她最讨厌这种感觉——失控。

    这种失控感会让她变得尖锐,变得不近人情,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

    她开始颤抖。

    段野忍不住托住她的手肘,眼神紧锁她强撑的面容。

    “没事儿。”

    梁钰现在不想要任何人的问候、帮助。

    她抗拒着收回自己的手,却还是朝他扯出一抹牵强的笑。

    她假装没看见段野表情一瞬间的凝滞,尝试站直了腿。

    新一轮的痉挛凶猛袭来,梁钰没忍住嘶叫一声,不自觉想要伸手去握住自己的左腿。

    “怎么了!”

    “别碰!”梁钰的阻止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段野伸手握住她的左下肢,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手下的触感并不是脚踝得圆润柔软,而是冷硬的钢铁管状物。

    “我说了别碰!”

    女人爆发的声音颤抖,语气狠厉。

    她推开他的肩,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不管不顾地往后抽自己的腿。

    他摸到了她的秘密——她的假肢!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撤回了左腿她是否能在雪坡上站稳。

    登山杖受力不均倒下,惊慌失措与羞愤和所有平衡感一起消失,梁钰突然后仰着朝山下滚去!

    “梁钰!”

    段野反应迅速的拉住她伸出的手臂,却一个不稳被她带倒!

    “汪!”

    天旋地转之际,段野手臂青筋暴起,在倒地之前奋力将梁钰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她扑进段野的胸膛,只听到他背后着地的一声闷哼,两个人随着斜坡迅速的往下滚!

    段野的惊诧和抱歉、梁钰的什么羞愤恼怒统统不见,在滚落中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只有祈祷祈祷还是祈祷……

    世界在旋转,雪一块一块的往衣领里面钻,被他们滚烫的体温化成雪水。

    “扑簌扑簌扑簌……”

    滚到梁钰快要呕吐,两个人终于在一个稍缓的坡上停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庆幸砸向他们,惊惧令梁钰手脚无力四肢酸软。

    她耳朵紧贴的胸膛之下掷地有声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

    强劲又慌乱,一股脑往梁钰恢复听觉后的耳里钻。

    两人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起,段野一只手护在她脑后,一只手环住她的腰际,怀抱紧到梁钰有些窒息。

    被护在他的怀里,梁钰没有受到一点伤。

    她心里百感交集,突然就只剩下了后怕。

    “段野……”

    梁钰整个人趴在段野的身上,头靠在他的胸膛喊他。

    他不应声,梁钰也挣脱不开这个窒息的怀抱,抓着他肩头的手不由得又紧了几分,将黑色的冲锋衣抓出了褶皱。

    “段野……”梁钰的声音已经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不……不要!

    “段野,你不要……”

    哽咽的声音里都是害怕,她死死扣着他的肩,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闭上眼,侧翻的大车、赤目的血、迅速靠拢的人群、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此起彼伏……

    脑袋下枕着的胸膛一个剧烈的起伏,他在短暂的眩晕后恢复了意识,大掌温柔地抚上怀中人的发丝。

    “我没事……”

    他轻轻应,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声音里同样带了几分颤抖:“没事了……没事了……”

    梁钰的额贴上他温热的颈侧,死死压抑着喉咙的嘶吼和瘦削肩膀的抽动。

    段野安抚的手一顿。

    心口滴落下梁钰滚烫的眼泪,他突然身子一颤,不由得收紧几分怀抱。

    原来再激烈、再浓烈的痛苦,在生死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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