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夜短,漆黑的天色退却,变得愈发明亮。

    阿满端着黑糊糊的药碗,苦口婆心的劝着蜷缩在角落的小人。那小人非但不听还将褥子裹得更紧了。

    “夫人,这不是昨晚那个,医师特制的,甜丝丝的。”明明睡着的时候喂得好好的,怎么一醒来反倒一口也不肯喝,阿满搅拌药汁叹了口气,看来还得主君在才行。

    “不喝不喝,就是不喝!”桃施冒出颗头,“我都已经好了,还喝什么?简直是在浪费药材。”说罢,她拍拍胸脯,将劲瘦的胳膊举起来。

    这般难喝的药,也不知道配块蜜饯,反正她才不会入口呢。

    阿满又好言相劝几句,桃施仍旧不肯开口,她无奈摊手,正欲出去将主君唤来,想找的人已经推开了卧房门。她赶紧行了个礼,将药碗递过去。

    桃施也看见了来人,将身上的床褥又抱紧了几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自己又被看光了一次。

    “怎么不喝?”崔筵看见没动过的药碗,眉心又是一皱,“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不肯喝,病又怎么会好?”

    听到他的声音就来气,桃施赶紧捂住嘴巴,直摇头。

    “喝一口。”崔筵平静的望向她,眼底的乌青和唇边的胡茬让他一下老了几岁。

    桃施不理他,转过身倒在床上。那晚在车上毫无征兆的恶行她都没来得及和他算账,又怎么肯喝他喂的药。尽管脑子里已经将崔筵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却还是不敢开口说一句。

    突然,身上的褥子被人扯住,连带着她一起都被往外拉。

    她刚想发作,耳畔就传来细语:“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不喝药那喝粥好不好?”

    只见崔筵将药碗搁置,端来一碗肉粥,上面撒了葱花,香气四溢。

    桃施有些不可置信,“崔筵,你吃错药了?”她还以为他要站在她床边把她骂一通,让她自己滚起来吃药。

    崔筵充耳不闻,舀起一勺吹了吹,“张嘴。”

    “不,我要吃甜的。别家小娘子生病都有甜汤可以喝,为何我不能?”桃施继续作妖,她倒要看看姓崔的能装到几时。

    “医师说你体虚,得多吃肉,甜汤没用的。”

    “体虚?”桃施一听就炸毛了,“怎么可能!一定是那医师骗你!你体虚我都不可能体虚!”她堂堂江湖神偷,不知飞过多少户人家,怎么可能会体虚。

    崔筵见她不蔫了,赶紧将粥送进她口中,顺带点点头,“对对对,是那医师乱说。”

    桃施肚子本就是空的,这粥一进口,味蕾全都被激发。咽完,她还舔了一下嘴角,心道:这粥还怪好喝的,也不知怎么煮的。

    崔筵见她在偷瞄手里的粥,故意将它拿远,“既然你不愿喝粥那便算了,等会让阿满给你送甜汤来便是。”说罢,端起粥就要起身,却被桃施拽住衣角。

    “我喝!谁说不喝的,真是没品味。”桃施一把抢过碗,迅速舀了几勺送进口中。

    见她喝得急,崔筵不放心的拍拍背,叮嘱道:“慢点喝,庖房里还有。”他瞥了眼窗外的天色:“我要去宫中,午膳就不陪你了,你记得喝药。”

    听到喝药,桃施就头疼,赶紧摆摆手将他送走。反正只要他一走,藩王府就没人敢逼她喝药。

    崔筵刚走没一会儿,院子外就出现一位不速之客。在婢女通报之后,桃施火急火燎的从床上爬起来,擦了点唇脂就去了正屋。

    “母亲,您怎么来了?”桃施朝屋中站着的妇人行了个礼,脑子却乱糟糟的。她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魏夫人见她出来了,上前拉住她的手:“茗清,病好些了吗,可把我担心坏了。还是筵儿细心,今日特地请我过来探病呢。”她给身旁的王嬷嬷使了个眼色,弯唇一笑,“这是给你带的补品,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桃施笑着接过,心里将崔筵臭骂了一通。原来是他搞的幺蛾子。

    “方才碰见筵儿出门,他跟我说你还没吃药?”虽是问句,魏夫人已经唤阿圆去将药端过来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喝药了,常说喝了药就能强壮呢。”

    桃施瞥了眼那散着恶臭的药汁,不断叹气,那魏茗清是有多狠才能说出她爱喝药这种胡话。

    “怎么了?”

    “没事没事。”桃施不动声色的捻紧袖口,指甲陷进掌纹里。窗外刮起了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满室只余银匙碰撞碗壁的脆响。

    “夫人今日倒是爽快。”王嬷嬷捧着剔红漆盘轻笑,盘里玛瑙碟装着渍梅子。桃施赶紧拈过一块抵住舌头,以压住苦味。

    见她喝完药,魏夫人探出来的头缩了回去,脸色踌躇。

    “母亲可还有事?”桃施心里巴不得她赶紧走。

    “无事。”魏夫人接过茶盏,不动声色的观察桃施的神情,“只是方才我见筵儿憔悴了许多,你可有苛责过他?”

    我敢吗我?桃施下意识就要怼回去,理智告诉她绝不可以。她勉力支起一丝笑:“母亲何故所言?”

    “你卧病良久,他最是心忧,鞍前马后的,甚是辛苦!”魏夫人说到这叹了口气,“你也要多体谅一下他,莫要再任性了。”

    桃施嘴角抽动,这也关她的事?她哪里不体谅他崔筵了啊。

    “母亲,这些不切实际的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即使只见过魏夫人两面,但她还是不相信魏夫人能无缘无故对她说出这些话,背后必有杂碎指点!

    几番周折,她才从魏夫人嘴里套出话来。原来竟是东市卖花的旬大娘送花时“不经意”间将桃施在崔家娇蛮任性的事情说漏了嘴。

    “她们说你善妒,不允许有女子接近筵儿,前几日还在桥上以命相挟。”

    “那是装的,更何况我哪里以命相挟了啊!”她最宝贵的就是这条烂命。

    “她们说你在街上撒泼打滚,非要让他在查案的时候带上你。”

    “那是他囚禁我!”

    “……”

    桃施欲哭无泪,她们一天天的怎这般闲,在背后乱说胡话。她语重心长的搭上崔夫人的手,“母亲,别总是听别人说,以后若是有事你可以直接来问我。”

    魏夫人两只手绞在一起,纠结半晌才放下心中的忧虑,温声道,“昨日我新得一块狐狸皮,顺滑又暖和,你拿去给筵儿做件氅衣可好?”

    王嬷嬷将那块狐狸皮端进来,桃施垂眸看去,讶然张开嘴。

    “这般好的毛可要费不少功夫吧?”她咂咂嘴,指尖没入的瞬间就陷入温热的包裹。针毛泛着金红铜色的光泽,远看犹如苔原上燃烧的秋色。

    这么好的毛,给崔筵就可惜了。

    魏夫人闻言得意一笑,“那是,我花了大价钱的。”她突然压低嗓音,“你可别跟你父亲说,不然他又要说我乱花钱,不响应政策了。”

    “政策?”桃施一愣,久在后院,她自是不知。

    魏夫人一边理了理狐狸皮的毛,一边说道:“天子明令规定了猎户打猎的时令,而且禁止过度狩猎,说万物皆有灵。现在入了夏,像这等狐狸皮肯定是没有的。就这一小块,花了我十两黄金呢!”

    “母亲,你厉害啊!”桃施好奇询问,“你哪里来的途径,给我说说呗,这不外面都说我对崔筵不好嘛,我买点回来补偿一下他。”

    说起这个,魏夫人可就来了劲,一股脑将她所知道的全部途径都告诉给了桃施,末了还嘱咐她别乱说。

    桃施满意点点头,朝着她做了一个封嘴的手势。

    卖狐狸皮竟这般赚钱,她改日也去山上偷猎回来,高价卖给像魏夫人这种人。

    魏夫人拉着桃施又聊了些御男之术,临走时还一直叮嘱她对崔筵好一些。桃施一个劲的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等月初,崔筵忙起来的时候上山狩猎。

    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商量好了,魏夫人刚走没多久,崔筵就回来了。不过是风尘仆仆的奔向书房,捣鼓一阵后,径直走向卧房。

    “主君可要用膳?”阿满见崔筵走进来,正要去取筷子,被他伸手一拦。

    他从衣柜里胡乱取了几件衣裳,“这几日我要宿在大理寺,来了个新案子。”说罢,他转身就走,看都没看桃施一眼。

    来得快,去得也快,屋内只剩汤匙碰撞的声音。

    阿满瞥见自家夫人的脸色有些阴沉,宽慰道:“主君公务繁忙,夫人莫怪。”

    “我怪啥?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桃施搅拌几下碗中的甜汤。意外之喜啊,他一走,那她明日便可以上山。

    嗯,事不宜迟。

    桃施急匆匆放下手上的汤匙,将手擦干净,也去收拾了几件衣裳装起来。

    一旁站着的阿满以为她在生崔筵的气,要闹着回母家,赶紧叫来阿圆过来规劝,话还没开口,就被桃施一手一个的推出门。

    她俩站在门外来回踱步,阿圆猛地一拍手,“主君还没走远,要不把他叫回来?”

    阿满点点头。

    还没走几步,她俩都被桃施抓进屋。

    “我去南华寺给家里祈福,三日后回来。”桃施将收拾好的包裹放在桌上,指着她俩,“你俩可别叛变,去跟崔筵告状!”

    两人对视一眼,阿满才开口,“夫人不带我们一起?”

    “我独行惯了,把我送到之后,你们在山下等我就好了。”反正她俩在山下,根本不清楚山上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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