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不小心。”

    看到病床上躺着亲人的感觉和看到病人的感觉还是会有微妙的不同,天知道你从医院同事那里得到消息说你小姨父在手术室那种从难以置信到心惊肉跳的极限感官体验。

    姚若成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他和你小姨结婚的时候你还不到五岁,他结婚早但是要孩子比较晚,女儿出生前就把你当亲生女儿疼,你也特别喜欢黏他,少年时期一度因为姚若成而想去当警察,拗不过父母的强烈反对最后去学了医。

    反对的理由无非是太危险,你说当不出外勤的警种他们也坚决不同意,结果现在医闹的人也不少,危险程度不低。

    姚若成听到你的话,说:“怎么能说不小心,我们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应该夸我。”

    姚若成没让人告诉家里,你是第一个来探视的亲人。他说伤不是很严重不想让他们担心,最后补充一句讲你姨妈太唠叨。

    “夸你?夸你肚子开了一个十几厘米的口子吗。”你给大部分产妇做剖腹产开的口子也差不多这么大。肝胆外科的教授可是给姚若成开了腹,险些拉来心胸外科把胸也开了。他们把姚若成受伤的内脏一个个修补好安顿好,骨科的神经科的同事也有参与救治,昨晚又是急诊忙碌到失心疯的一夜,数名警察被送来抢救,动手术,甚至进ICU。

    姚若成身上最严重的伤还是爆炸震荡和滚动时和硬物的磕碰造成的,枪伤还是次要。他穿了防弹衣,但是被打中腹部的那一下的的确确让他产生了被子弹射穿的错觉,后颈那一下也是,感觉颈椎都要被匪徒恶狠狠的动作砸烂了。

    “好了好了,你别念叨我了,不工作啊。”你没穿白大褂。

    “我上午门诊,已经下班了。”你说,“想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买。”做就算了,回家一趟还得去买菜,医院楼下那么多餐馆绝对有一家能让你姨父远离可怕的病号餐。

    “阿姚!”

    病房的门被大力推开,你和姚若成同步看向门口——是张崇邦,他身后的警员总算是跟上他了,扶着门框喘气。

    张崇邦没想到你也在这,还甚是亲密地坐在床的边沿,卡在门口进退不是,你朝他点头算是打招呼,起身抬手捏捏姚若成的肩膀,“有事记得按铃。”

    你可一点都不方便旁听总督察和警司之间的对话。

    张崇邦除了担心好友的身体情况外,还分出一点注意力思考为什么你在场,你看起来和姚若成关系匪浅。

    “别乱想,她是我外甥女。”

    张崇邦坐了下来,“没听你说过。”你和东九龙总区警察总部关系也真是够复杂的,前有邱刚敖,后有姚若成。

    “说过,你没注意听。”十多年前你刚毕业的时候提了一嘴,你进现在这个大医院的时候炫耀了一番。姚若成稍微坐起来一点,扯到伤口皱起眉,“有几个家伙杀人劫货。”

    张崇邦把病床摇起来一些,让姚若成靠到枕头上,“谁?几个人?”

    “五个。戴着面罩我没看到脸,”姚若成一想到为首那人,后脖子又开始疼,“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杀了王焜和他的手下,王焜都没剩全尸。”

    你以为邱刚敖得睡到快晚饭时间,在妇产科外面的走廊看到熟悉的身影时还挺惊讶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去检查一下。”

    “不用。”邱刚敖很自然地揽住你的肩膀,“你去哪里了。”

    “我去看我姨夫了,他是警察,昨晚受伤了。”

    邱刚敖觉得巧合过头了,多问了一句,“是哪位警官?”

    “姚若成姚警官。”

    邱刚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捅死王焜手下时没有后悔,割下王焜脑袋时甚至炸伤打伤警察他都没后悔,此时却滋生了一丝烟般羸弱飘渺的庆幸。

    你还在说:“做了个不小的手术,完全恢复估计要一段时间。”

    “我小时候还叫他姚爸爸来着,我爸还跟我闹别扭。”

    邱刚敖和你走到自动贩卖机边,你踮脚按下两瓶凉茶,“不过有几位警官还在ICU躺着。”

    邱刚敖问:“没听你说你的姨夫是姚警官。”

    “怎么会,我肯定说过。”四年前可能和邱刚敖打闹的时候开过“再闹我就让我姨夫把你抓起来”这样的玩笑,“我刚才还见到了张警官,你出来后见过他吗?”

    邱刚敖拧开瓶盖,“见过。”

    “什么时候?”

    “上次去见标哥。”几个月前的事了。他去神经科找张德标,见到的是在张德标家人面前发僵的张崇邦。

    那些汹涌的、过载的恨意甚至不用刻意压抑,直接沉到深处,无波无息,他曾经在那条死气沉沉的冥河溺死过数次,生吞尖刀和暴戾。

    他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褪去的白骨血肉上。张崇邦犹豫了一下,试探性伸出手。他脸上已经装备好一贯的笑容,和张崇邦握手。

    邱刚敖祝他要当父亲,张崇邦祝他与挚爱重逢。

    邱刚敖又想到那枚求婚用的钻戒,戒指被他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意气风发的过去和光明正大的爱恋一同被葬在不得超生的暗处。

    “敖哥,敖哥,阿敖。”你摇了摇他的胳膊,让他回神,“张警官找你。”

    邱刚敖看向突然出现的张崇邦,没有耐心再笑眯眯的了,“有事吗?”

    张崇邦走近你们俩,吐出一口气。

    他说:“青衣码头,你和司徒杰的通话记录,确定被刻意抹除了。”

    ——邱刚敖和你一样并不存在大众定义里无人打扰的假期。

    就像你可以通过子宫和胎儿分辨产妇,邱刚敖也有一套在茫茫人海中准确看到疑犯的方式——他自己和你说是会觉得很眼熟。你把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直觉的玄妙能力归咎于信念作用下记忆力和观察力最大化。

    “邦主,你帮我查个人。”

    你舔了口香草冰淇淋,另一只手举着的是邱刚敖一口没吃的巧克力味冰淇淋,不过你估计他现在应该没有心思吃了。

    “铜锣湾高佬名,他的手下,对,皮肤很黑,戴了很多耳环耳钉,上次被你拽下来一个,所以左边耳朵缺了耳垂。”

    邱刚敖把擦肩而过的人的特点说得十分详细,你却没有什么印象,明明刚才你更靠近那个人一点,邱刚敖还揽住了你的胳膊,没让你和那人有肢体接触。你因为突如其来的亲密而侧头去看邱刚敖,他却停下脚步盯着对方的背影,然后掏出手机打给了张崇邦。

    他的手从轻抓你的胳膊到通电话时搭上你的肩,扳住你一起转身跟着嫌犯。邱刚敖时不时回应张崇邦一句。巧克力冰淇淋已经融化了,浓稠的液体滑到你的手背,你准备掏出纸巾擦一下,再问问邱刚敖吃不吃,不吃你可以代劳。

    你低头翻自己的包,拿冰淇淋的手稍微举得高了些。嫌犯警惕性强,突然回头看,邱刚敖一惊,移开视线看向你,却撞上两颗深棕色的冰淇淋球。你抽出了纸巾还没来得及擦,邱刚敖就包住你的手,啃了一口冰淇淋。

    你擦手的纸移到他的嘴边抹了抹,“你别这么吃啊,跟猫一样。”你老家的猫吃饭就是把脸埋进食盆,抬起头来嘴巴和胡须上全挂着汁水。

    邱刚敖把你的手抓住,你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太亲昵,翕动嘴唇想要道歉。邱刚敖把纸巾拿过,自己把嘴擦干净,“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一下子跑去出很远,人群爱上把邱刚敖淹没了,你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小心点”。

    理论上说,这算是一个有点暧昧的约会,你以为自己会因为约会中断感到不快,却发现心里塞满了担忧,怕他受伤,怕他落入敌手受难,只盼他能安安全全回来。

    他说的“一下”几乎是整个白天。你坐在路边的西餐馆,从午餐吃到晚餐,中途还喝了个下午茶,邱刚敖跟你说过他的血管里流的都是鲜奶少糖的咖啡,你一直喜欢不起来咖啡的味道,闻起来和尝起来都很奇怪,试着点了一杯,按照邱刚敖的口味加了料,端起来抿了一口顿时整个脸都痛苦地皱起来——还是不喜欢,邱刚敖是什么机器人吗,喜欢喝这种怪味汽油。

    邱刚敖抓到人后还乘着警车回了趟警署,看着张崇邦把人审认罪才定下心。招志强整理文书的时候问了他一句,“敖哥你不是在休假吗?”

    休假……约会!

    他连外套都没拿就冲出房间。朱旭明赶紧喊:“敖哥去哪里我送你!”

    邱刚敖好险听到这句,刹住步子,“快走!”

    在车上,邱刚敖想打个电话给你,好巧不巧,手机在抓人的过程中被摔得完全开不了机,他看到车窗外灯火绚烂的夜色,顿时焦虑到有点狂躁,“爆珠,开快点。”

    朱旭明踩下油门。

    你在西餐馆的确闲得长毛,点了两人份的牛排和甜点,还有一瓶红酒,自己慢慢吃。

    邱刚敖看到你还在放心了一点,但是摸不清你现在的心情,忐忑地推门而入。

    他走到你身边,你停下切牛排的动作,仰头看他,“邱警官。”

    邱刚敖问:“你还在等我吗。”

    你想了想,笑起来,“是啊。”

    你说:“我在等阿敖。”

    感染时,邱刚敖隐隐听见了你叫他阿敖,之后你却一直叫他邱警官或者敖哥,叫他全名你都没叫过阿敖,似乎那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幻听。

    邱刚敖终于敢把背后藏着的玫瑰花束拿出来。

    你们两人的心脏也在其中,每一朵艳红的玫瑰都在盛放。

章节目录

怒火重案旧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天将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将暮并收藏怒火重案旧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