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的冒泡声模糊了门口两位警官的声音,你以为是物业或者快递,但是邱刚敖站在门口没有说话。虾几乎是下锅就烫熟了,你准备走过去看看情况,邱刚敖就转头对你说:“套件衣服。”

    你在家都不穿内衣,夏天的睡衣也薄,不太适合出现在陌生的异性前。你从沙发上拽了邱刚敖的外套披上,站到邱刚敖身边。门槛外的两人似乎对你的出现感到十分惊讶,但他们很快就再次提出要邱刚敖现在和他们去警署。

    “为什么。”

    “涉及相关案件我无权告知,请小姐谅解。”其中一人回答说。

    你换了个问题:“我能一起去吗。”

    邱刚敖拍拍你的肩膀,说:“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可乐的案子开庭前,他也是这么和你说的。

    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那个邱刚敖便一去不复返。

    你说:“我和你一起去。”

    警官说:“小姐……”

    你的眼睛扫向他们,“不合规定吗。”

    “抱歉,我们只能带邱刚敖走。”

    你还想说什么,邱刚敖摸了摸你的背,把你警惕的神经按下去,“别担心。”

    “……知道了,墨镜带着。”你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他常戴的墨镜递给他——警署内部的灯亮得晃眼。

    邱刚敖没有被戴上手铐,他坐到后座,低头摆弄自己的墨镜。他有好几副,有的是他出来后自己买的,有的是你送的,阳光和高亮度的灯光都会刺激到他的眼睛,严重的话,甚至会有失明的风险,你知道后你们俩每次分开,你都要叮嘱他随身带着墨镜。

    前排的两位警官通过后视镜观察邱刚敖,他们从警多年,对于邱刚敖的事情知道一些,但又不是完全清楚,他们也挺惊讶你的存在,据他们所知,邱刚敖应该是没有结婚的,而你和他的表现似乎比常见的伴侣更亲昵默契,像夫妻。衬得他们仿佛是从一个温馨的普通人家毫无征兆地把无辜丈夫带走的恶警。

    年长一点的警察和抬起头的邱刚敖在镜中对视,他完全收起了对你的平静温和,一些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浓稠,把邱刚敖的身心全都覆盖。

    黑色卷发的英俊男人慢慢地把墨镜戴上。

    警官移开视线。是不是无不无辜,还得审了才知道。

    这是邱刚敖第二次以被审问者的身份坐在口供室,离上一次还没过二十四小时,他为警队日渐低下的警惕性和效率忧虑,这样子何年何月才能抓到他。

    进来的警察是张崇邦,他把一杯咖啡放到邱刚敖手边,“还是老样子吧,少糖鲜奶。”

    邱刚敖笑笑,直接拿起来喝,“Thank you。”

    “抱歉,还麻烦你再过来一趟,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问你。”张崇邦坐到邱刚敖对面。

    “关于什么的。”

    “几起抢劫案和盗窃案,还有……昨晚的事。”

    灯投在邱刚敖的脸上,划出了阴影。

    邱刚敖说:“如果我能帮上你们的话,你尽管问。不过我家人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希望能快点结束。”

    张崇邦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肌肉起伏,但是邱刚敖镇定如常。

    张崇邦翻开记录,拿起笔,“五个月前……”

    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但从审问体验来说,张崇邦对邱刚敖的回答非常满意,他不会顾左右而言他,也不会吞吞吐吐的,整个过程流畅如同一次愉快的聊天。室内张崇邦在记录邱刚敖的回答,室外一大批警察也在分工整理,袁家宝盯着屏幕里的邱刚敖,时不时拿过记录看一眼,又或是让人把画面放慢回看。

    总的来说……

    袁家宝和张崇邦同步把记录本合上。

    没有破绽。

    你当了他不少的不在场证明证人,考虑到你们两个的关系,警方这边也有调查过你,交上来的报告显示你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医院家庭两点一线,偶尔去去餐厅,比许多人的生活还要单调。

    邱刚敖看见张崇邦动作,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举起手点了点自己手表上的时间,“她说我回去晚了就不给我留饭吃了,还不让我进家门。”

    张崇邦把他喝空的咖啡杯拿走,“再等一会,你也知道的,流程很繁琐。放心,会让你回家的。”

    出去后张崇邦和袁家宝争执了几句,他们成功地用几句话就把互相都惹毛,憋着火气打电话给姚若成。

    姚若成怀疑他们是假警察,“张警官,袁警官,你们真的是警校出来的优秀毕业生吗,找他们的弱点,弱点!家人朋友,什么都好。这都要我再教你们一遍,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气死在医院!”他刚刚长好的伤口气得发疼。

    邱刚敖的弱点。袁家宝和邱刚敖不熟,刚想问张崇邦,就看见张崇邦深深地皱起眉,袁家宝问:“怎么了,他刚才不是说他家人在等他回去吃晚饭吗?”说到晚饭,他还没吃,整个队陪邱刚敖挨饿。

    张崇邦说:“阿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说的家人应该是……”

    张崇邦和姚若成说:“应该是你的外甥女。”

    手机传来一阵乒呤哐啷的声音,姚若成很快回话:“她一直都不近男色,还跟她妈说她克夫,要死三个老公,我都做好心理准备鼓励她出柜面对自己。”

    袁家宝能理解你的心理,“她只是对邱刚敖情有独钟而已。”

    张崇邦又和姚若成私下说了一会,挂了电话,端着袁家宝帮忙冲泡好的咖啡进了口供室。

    再次坐下来,张崇邦的开场白是:“王焜,他被杀死了。”

    邱刚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谁杀的?”

    “有五个人,他们杀了长毛会,王焜一伙,伤了我们十几个伙计。”

    邱刚敖说:“还没查到什么线索吗?”

    张崇邦交叠双手,放在桌子上,“没。”

    他盯着邱刚敖墨镜后的眼睛,像是棋手终于移动了棋盘上的一颗兵卒。

    邱刚敖喝了一口咖啡,对他假笑,“辛苦,希望早日抓到犯人。”

    张崇邦换了一个话题,“上次在医院和你说的通话录音,确定被人替换了。”

    邱刚敖不作声。

    “被替换的真实的记录,我们的人正在抓紧时间想办法去复原。”

    “四年了。”邱刚敖前倾身体,“四年后的真相还有意义吗,张崇邦。”

    他们的失落在人世间外的四年,能因为真相一键删除吗。

    他们周围人的不可言说的苦涩,能因为真相一笔勾销吗。

    “没有你我不会做警察。”邱刚敖抚摸腕上的手表,“我想想,之前教过你的教官怎么形容你来着……理想主义者。”

    那种不屈的,纯粹的信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鼓舞他前进。

    “……”

    “不完全对,我觉得,你是个自以为是的正义使者。”

    “……”

    “你宁愿护着可乐都不护你的兄弟。”

    “你不要颠倒是非。”

    “你分得清是非吗。”邱刚敖说,“当初你们都认为霍兆堂的女秘书是王焜杀的,其实是可乐,他在说霍兆堂位置的时候说的。你护着的不是一个贼,是个杀人犯。你真的分得清是非吗,张崇邦。”

    张崇邦咬紧后牙,僵持片刻后,他说:“你女朋友还在家里等你吧。”

    “所以我可以走了?”

    “经历过许多事情后,才知道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张崇邦靠到椅背上,“她真的很好。”别再重蹈覆辙。

    邱刚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做警察不容易,经常会受伤,过几个月你可要做爸爸了,你一定要小心。”

    “……”

    邱刚敖起身,撑着桌沿,“我还是直说吧,别拿她要挟我。”

    张崇邦说:“你也是。”

    门被粗暴地打开,袁家宝顾不得在场还有邱刚敖,气喘吁吁地说:“有人…有人说,说区万贵是警方派的卧底,说你故意杀警察!”

    ——墓园各色石碑林立,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即使是墓碑,也是紧凑的,挤在逼仄的香港边角。像上下班高峰的电梯,周六日的步行街,另一种意义上的繁华。

    邱刚敖提着祭品走在你前面,你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前些天问你要不要去看他爸妈,你刚想说刚交往的男女朋见家长有点早,邱刚敖就补充说他父母已经去世多年,只是有空的时候去祭拜一下。

    可能是某些刻板印象所致,你一直认为邱刚敖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从未想过他早年就父母双亡。这太荒谬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邱刚敖突然停下来,转身问你:“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你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帮他从头到尾看了看:头发很服帖,胡子刮干净了,衣服也是整洁的。

    你说:“很不错。”

    他伸出手,你会意挽住他的胳膊。

    你们走到两块几乎相贴的墓碑前。邱刚敖半跪下去,把墓碑擦干净,你也帮忙擦了另外一块。他父母都是亲切的笑颜,不难看出是两位和善的人,邱刚敖他爸爸还有妈妈都有点像。

    邱刚敖摆上祭品,点了香跪拜,出于礼貌你本来也想拜,但邱刚敖说你不需要,你是客人,没有第一次见面就让媳妇跪拜公婆的道理。

    你没有驳“媳妇”,心中灌了糖浆般甜蜜到发腻。

    邱刚敖说:“对不住,我现在才来看你们,最近太忙了。”

    即使是经常被外界盛赞的警队天才,也有点疲于应付频繁升职随之而来的繁琐事务。他甚至有点怀念之前单纯需要抓贼的日子,现在他还需要面对各种奇形怪状的上级,张崇邦有时候还头铁跟他们对着干……

    你意识到邱刚敖可能只是想在父母面前展现好的一面才让你检查着装。这片墓园离邱刚敖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很远,开车不过来不堵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想来邱刚敖也不能经常来祭拜。在外游子过年回家要带上攒了一年的金银细软和思念,邱刚敖也是。钱是没法给了,那就打扮得体面些,在墓前说点能让父母长脸的吧。

    “我小时候特别皮,他们一直怕我学坏,肯定没想到我会当警察。”邱刚敖和你说。

    你在空中捏了一个勋章,别到邱刚敖胸口,给他敬礼,“感谢邱警官二次救我于水火。”

    “都第二次救了,以身相许不过分吧。”

    你锤了他一拳,“去你的。”

    确定关系后,他说话越来越直白了,经常是他一开口你就想捂住他的嘴。

    你们待了挺久的,邱刚敖把能想到的事情不管大小都说出来,酸甜苦辣非常齐全,仿佛面前不是两块冰冷的墓碑,而是活生生的人。你听了不少他工作中的琐碎事,挺新奇的,偶尔会插嘴问一句,如果他调侃你,你笑着和他父母告状。

    临走前,邱刚敖把墓碑擦了又擦。你本来没什么感觉,转身离去时心底却涌出了绵绵不绝的伤感,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墓碑底部有几朵野花随风摇曳,吹落的白色花瓣卷着香的烟吹向远方。

    你们没有回市区,邱刚敖开车驶向另外一个墓园,下车时把后座上未拆封的烟拿上了。

    你走近才发现,这是警察墓园。

    邱刚敖在一面墓架前把烟拆开,将没点着的烟放在几十位警官的相片前。你有点迷惑,“他们都是你认识的人吗?”

    邱刚敖摇摇头,“只认识几个。”

    他抬头,扬了下巴,“你那边,往上面两个,是我在警校的教官。”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长得很周正。邱刚敖说:“我刚进警校的时候特别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那一届毕业的时候,我们反而成了关系最好的。”

    “好朋友?”

    邱刚敖想了一下,“算是吧。”

    “你是因为他当警察的吗?”

    邱刚敖说:“不是,你猜猜。”

    你换了个答案:“标哥?”

    邱刚敖还是摇头。

    “那是谁?”

    “邦主。”

    “张崇邦警官?”

    “说来话长。”邱刚敖把手插进口袋,“以后再和你说。”

    当时你们都没想到,这个“以后“漫长得如同酷刑。

    “残杀他的人我一直都没抓到。”邱刚敖说,“这上面还有我认识的师兄师弟。我一般破了案子才会来,没有就只能拿烟拜一拜了,怕他们怪我没用。”

    邱刚敖一个一个和你说,这位是缉毒的,那位是西九龙重案组的,最边上的是卧底……香港繁荣的背后也有滋长不休的罪恶,一代又一代的警察用生命填补了不为人知的角落,才有如今治安良好的港城。市民可以安心地在夜间出行,会信任警察,不吝啬给予赞誉。

    “警察真不是人能干的活。”邱刚敖说。

    你感同身受,“医生也是。”

    “有时候真的有点撑不下去,扛不住的时候就去看看爸妈,看看去世的战友。看着看着就会觉得不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白死。我还在替他们活着。”

    这面架子上,有的警察刚成年不久,有的警察已经是爷爷辈,一排排,一列列,每一个木格子都框住了一条游向往生的红鱼,只留下鲜活的水纹波动供人瞻仰。

    “我也不知道香港有什么好的,什么都贵,哪里都是人。我没什么故乡情结,可能就觉得糖水好喝,遇到的人都很好,街上也挺热闹的。”

    在某个很普通的傍晚,邱刚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闻到了街边餐馆的饭菜香,听到了学生们放学后的嬉闹声,看到了广告屏上好看的女明星,最后他吃了常吃的盒饭。

    那天没有案子,不用加班,也没突发事件,十分平淡。

    天下太平。

    邱刚敖想到这四个字,重案组的警察不好当,但那一刻为之奋斗的东西具现化了。

    他觉得每个人都值得拥有这样平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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