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弯腰将斗笠放至地上,叙旧般感慨道:“殿下相貌与幼时相差无几啊!”

    江小枳按捺住伸手触摸脸庞的冲动,静静注视着老翁一举一动,她其实不应为他遍布褶子的脸和佝偻的躯体而讶异,毕竟很多年前,她初见这位太傅时,他就称不上年轻了。只是那时他精神矍铄,当下望去却是一副行将就木之态,真正像是一个老人了。

    褚昌直起身观察她神情,语调温和:“想来殿下是记得老臣的。”

    江小枳有心否认,在他目光下竟张不开口。褚昌也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说话:“臣本以为皇家血脉已绝,不想上苍怜悯,让臣在此处觅得殿下踪迹。”

    与他由衷的喜悦不同,江小枳勉强扯起嘴角询问:“您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她的话唤醒了沉浸在喜悦情绪中的褚昌,褚昌转头朝门口一扬,健硕男子抬腿把脚边那一团踢出去,那确实如她所想是个人,被踹后连滚带爬跪到褚昌边上。

    江小枳轻飘飘向下一瞥,看清此人面貌后忽然怔住。

    褚昌在一旁出言解释。

    “此人乃昔日宫中宦官,前些时日在金陵,臣等路遇一女,他言这女子在宫中原是侍奉十一皇女的宫人,臣暗中跟随此女来到云川,才得以找到殿下。”

    他说着赞叹道:“殿下身边有忠仆啊!”

    江小枳悄悄剜他一眼,又深深望一眼跪在地上的宦官。

    她围着火堆走几步,已然明白顾如玉口中的要犯是何人,只是她不清楚玉竹是如何与褚昌等人扯上关系,威逼利诱?还是连玉竹这个身份也有问题?想到最坏的可能,她眸光暗淡,这些年,玉竹是否有猜出自己的身份?

    褚昌在身后喋喋不休,她忍着不耐回道:“您何必来找我呢?”

    褚昌陡然激动起来:“当年叛乱之时姜氏诸多皇室宗亲死于非命,臣带着八皇子逃出后也未曾听说过旁的皇子皇女消息。殿下也许不知,数月前八皇子丧命于贼子之手,殿下现在可是姜氏唯一的血脉啊!”

    他慷慨陈词,江小枳只关注到“八皇子丧命”几字,心里冒出点不合时宜的愉悦,她尽力压下笑意,听到好消息再看褚昌都不免宽容几分。

    “殿下当担起匡复皇室,拨乱反正的重任啊!”

    江小枳上下扫视褚昌,暗骂这个疯子,上下嘴皮一碰就鼓动她去造反,他自己都被通缉了,她看褚昌是觉得她日子过得太好,想拉她下水亡命天涯才对。

    她尬笑两声,委婉道:“您这话说得可过了,当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何来拨乱反正一说。”

    褚昌绕开她的话反驳:“当权者得位不正,殿下作为姜氏后人取回皇位,便是拨乱反正。”

    江小枳在心里冷笑嘲讽,现如今有皇帝吗就得位不正,面上只道:“这种事您还是另寻他人吗?”

    褚昌含笑看她,吐出一句劝告:“殿下难不成认为自己安分守己在这座小城过平淡生活,那些窃国者就会放过您,一位姜氏皇女吗?”

    他在威胁她,江小枳恨恨想道。

    褚昌又变得温和,试图对江小枳感之以情:“殿下难道就不想想当年叛乱时,您惨死的父亲与诸多兄弟姐妹?”

    江小枳想他大概是有些疯了,走得离他们远一些,靠着脏污墙壁坐下,好似在思索。

    褚昌只以为她被打动,于是贴心道:“殿下好好想想吧。”

    她不回应,许是方才被褚昌恶心到了,她竟也不由得回忆起他口中提及之人。

    所谓的父亲和手足,对她而言远没有名头上听着熟悉,连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多年过去,这些人的音容在她记忆中都像罩着一层薄雾,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倒也不是一概如此,她对八皇子印象就依然深刻。六岁时,末帝不知如何想起还有她这么个女儿,下旨让她和其他年纪相仿的皇子皇女一道由褚昌教授诗书,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南宫,独自来到那座特意腾出供皇嗣们读书的宫殿中,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八皇子。

    此后日子更加难过,原本最多不过缺衣少食,再刻薄的宫人,也只敢嘴上不饶人,可刁钻的八皇子就不同了。

    小庙陈旧却挡住了冷风侵袭,庙中只余下风刮过树林的声响。

    江小枳仿若回到幼年。民间胆大的话本论起宫闺秘事,总免不了有冷宫这个地点出现,大宁皇宫实则并没有名叫冷宫的宫殿,但若光谈用途,南宫也许与冷宫相配,那是位于皇宫偏远角落的一群宫殿。

    作为出生在南宫,母亲早亡,无人问津的皇女,她早已习惯宫人们言语讥讽和各种怠慢。

    八皇子又和那些人不一样,他身份贵重,受末帝宠爱,在外总是前呼后拥,他无需用话语展现自己的态度,要是心有不满,他会直接动手,甚至更多时候不必他亲自动手。

    将她按在地上的宫女被她掀翻后,又扑上来两个力气更大的内侍,他们把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鞭子落在身上,痛楚蔓延开,她身体抽搐,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咬着牙忍住了,只有泪水控制不住流出。

    等八皇子玩够带人离去,她踉跄着起身走回南宫,一路上也有宫人面露不忍,却无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前相助,直到临近南宫,才有与江小橘交好的内侍扶住她送回居住的宫殿。

    江小橘见她模样凄惨,泣涕不止,太医不愿冒着得罪八皇子的风险来南宫看诊,江小橘唯有央求熟人去太医院求药。

    强权之下,她们无力反抗。

    类似的事,往后常有发生,褚昌就曾数次从八皇子手中救下她,尽管过后八皇子会更暴躁的找她麻烦。

    她隔着衣物抚摸手臂上残留的疤痕,暗想褚昌果真是年纪大了,神志不清,竟觉得她会顾念那些所谓的亲人。

    本该沉下心思虑如何摆脱目前的处境,八皇子已死的消息又冲上脑海,她险些笑出声来,不妄她当初知道八皇子在西南后,每天坚持不懈的诅咒。

    黑衣人自远处飞奔而来,靠近门口的健硕男子附耳说话,褚昌警觉,扬声道:“逢时,怎么了?”

    黑衣人站定,逢时走到褚昌面前。

    “有官府之人搜查至附近。”

    他声音不算轻,一下穿破江小枳思绪,抬头看去,发现褚昌正盯着她,她冷汗比这群绑匪先流出来。

    今日非得在亡命天涯和当下就死中选一个吗?她双手相握,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现在可不是和姐姐撒娇耍赖的时候,真的会死的!

    “殿下就先和臣等离开此处吧。”

    江小枳脑子转得飞快,回绝道:“太傅还是自己走吧。”

    她言之凿凿,“我从不会夜不归宿,这个时辰还未归家,姐姐忧惧之下,定会报官,这些人说不准就是来找我。云川县令对这类失踪案极为重视,找不到我,他们不会停下的,留下我,我与太傅师生一场,不会告发太傅的。”

    褚昌轻笑,“殿下多虑了,依老臣看,他们说不得是冲着臣来的啊,臣可是这些乱臣贼子定下的通缉要犯。”

    “那太傅更应该留下我了。”江小枳一一瞥过庙中几人,“太傅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被抓住?还是说您想要我也一起被抓?”

    她劝解道:“太傅把我留下,我便想办法替太傅拖延一二,这对我们二人都好。若是太傅执意带我一起走,我也没有办法,左不过是一死。”她似笑非笑看向太傅,“只是不知道末帝还有没有别的子嗣活下来。”

    褚昌阴下脸端详她半晌,最终闭目发号施令:“我们先走。”

    逢时围观了全程,用带玩笑的语气道:“费心费力给人绑出来,就这么走了?”

    褚昌还未作出反应,江小枳就举起双手接话:“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走之前劳烦把我捆起来。”

    逢时见褚昌未反对,他倒也乐于助人,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一捆麻绳,绑住江小枳的手脚。

    江小枳哟一声,“还真有绳子啊。”

    逢时回嘴:“绑架嘛,自然要准备周全。”

    眼见褚昌已经出门上马,逢时悄声打趣道:“您会不会希望我们几人出门就被官府的人乱刀砍死?”他若有所指,“毕竟除去我们,便没人知道您的身份了。”

    江小枳没搭话,他也浑不在意,离开小庙时还贴心掩上门。

    而后江小枳听到他们纵马离去的声音。

    她躺倒在熄灭的火堆边上,数着时间等人来。

    约莫半刻钟后,听得庙外出现脚步声,接着有火光出现,透过门缝照进些人影。

    小庙的门被砰一声推开,她被迷晕前曾见过的人映入眼帘。

    顾如玉看见她,大松一口气,急忙上前蹲下为她解绑,将她从地上扶起,关切道:“小江娘子可有不适?”

    江小枳双眼含泪,摇摇头,带着轻微哭腔答谢:“多谢大人相救。”

    他见她神魂未定,惊惶不安,歇下现场问询的心,转而吩咐两名下属先送她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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