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清,你看寺里的桃花开啦!”

    如梦来的时候尘清正在扫地,闻言望向墙边。

    满树烂漫,一夜之间确是开了。是桃花吗?尘清不知道。

    他能将整卷整卷的经文倒背如流,能随口说出每味药材的药性。唯独这些花草,任师父教了多少遍,他始终记不住认不出。

    如梦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他:“喏,你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

    尘清面带疑色,结果包袱揭开一看,正是他昨天给如梦的那件袍子。尘清默然片刻,拎着包袱去了偏殿。如梦跟上去,见他打开一口箱子,把叠好的袍子放了进去。那箱子里满满的全是一模一样的素色袍子。

    “这些……都是你的衣服?”

    “不是。”尘清把包袱布还给她,“是寺里给贫寒人家备的。”

    “……我以为是你的,”如梦喃喃道,“亏我还叫贴身丫头亲手洗的。”

    尘清的眉梢很轻地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如梦没注意到,兀自出了偏殿。尘清跟在她后面,她却忽然转向他,尘清猛地刹住步子,她才堪堪没撞进他怀里。如梦却浑然不觉,仰头问他:“哎,接下来做什么?”

    他高她半尺有余,饶是如此,这距离还是有些近了。尘清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反问道:“施主来做什么?”

    “我来玩啊。”如梦理所当然地答道,“哦,你用不着管我,做你自己的事就好了。我自己随便看看。”

    尘清于是拿起扫帚接着扫地,如梦就坐在井台上看着。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有好几处生了茧,想来是多年修行所致。他扫地时神色如常,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嘴唇稍稍抿起,显得很专注。如梦从中品出了一丝孩子气,又有点儿想笑,于是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见尘清没什么反应,如梦晃了晃腿:“喂,你怎么不问我笑什么?”

    尘清瞥了她一眼,没答话。

    他越是不开口,如梦越要同他说话,又问:“尘清,你多大了?”

    “十七。”尘清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地答道。

    这下如梦倒是讶然了。虽然尘清一看就很年轻,却没想到有这么年轻。

    而且他身上还有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安定感,像是铜钟回荡的嗡鸣,声复声声的木鱼轻响,平静无波的古井,像一切永不改变的存在。

    十七岁。他本可以走马踏花,纵酒放歌,恣意洒脱。

    然而他如今只能终日独自在此寺中,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袈裟在身,他从此便成槛外人。

    如梦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尘清扫地。

    唰,唰,唰,每一下的力度和时间都一样。他的嘴唇还是稍稍抿起,孩子气的认真。

    其实也挺好的。

    只有在这样安定悠长的岁岁年年里,才长的出这样一个做什么都沉静专注,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尘清。

    如梦不说话,庭院里一时静默下来,尘清也不觉得异样,一言不发地扫完了殿前,又往殿后去。如梦赶紧跳下井台,跟着他走。

    仁一寺确实是小,只得一间供奉的正殿,两间偏殿分别用来堆放经卷和济贫的物资,殿后建有三间小舍作卧房,临着小舍是三丈见方的一片菜地。推开后门,便是供给寺中口粮的那一小块耕田。

    如梦刚一绕到殿后,便不由惊叹道:“好多花啊。”

    仁一寺的老僧长慈最喜爱花草,把寺中能种的边边角角全种满了。小舍前的几株海棠,便是他年轻时栽下的,虽并不费心侍弄,却宝贝得不得了。

    老和尚一辈子爱花,到老了座下唯一一名弟子,偏偏对这些一窍不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长慈教他读经文,他倒背如流;长慈教他识药材,他过目不忘。然而寺里这几株花花草草,长慈教了他十几年,他就是记不住识不得。

    长慈气得想笑,也不勉强他。

    识不得就识不得吧,眼中无花,心中无尘。

    长慈临终的时候,叫来他这弟子问:寺里的花草,可识得了?

    小和尚半点儿没含糊:识不得。

    长慈就大笑起来,说:识不得好,我放心了。又问他:惭愧吗?

    小和尚毫不犹豫地答道:不惭愧。

    好,没白教你!长慈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坐化了。

    如梦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也看不见背对着她的尘清陡然的恍惚。

    她绕着这一方园地打转,踮起脚细细地嗅一朵梨花。

    过了很久,尘清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微微有些低哑,似是对那句惊叹迟来的应答,却又像只是单纯的陈述:“这些,都是师父种的。”

    那个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却常常在施粥时悄悄用袈裟一角擦眼泪的老和尚。

    一手养大了他,几棵花不厌其烦地教了他十几年,临到走的时候却笑着说“识不得好”。

    长慈刚走那会儿,还常有附近的百姓来问:老师父呢?

    他就淡淡地答一句:圆寂了。

    也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痛断肝肠。

    后来没人问了,他也就不再想起了。

    如果不是如梦,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些花开了又谢,四季轮转年复一年。

    也不会发觉,他其实每时每刻都思念着那个已经逝去的人。

    如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而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又想起昨天她问起他师父时,他那井水般的哀伤。

    她忽然想抱他一下。

    最终,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谁都没有再说话。

    天色渐晚,如梦打算回去。

    尘清要关寺门,顺便送她出去,向她施了一礼道:“施主慢行。”便把门向里拉。

    如梦却用手挡住门,从半开的两扇门间望他:“尘清。”

    “嗯?”

    还是低缓的鼻音,在昏黄的暮色里显得很柔软。如梦本只是没来由地想再看他一眼,此刻却鬼使神差道:“别叫我施主了。”

    “我叫如梦,应如梦。”

    “……”

    “叫呀。”

    “……”

    “快叫呀。”如梦干脆倚住了门,大有尘清不叫她就不走的架势。

    “……应小姐。”

    “喂!”

    “……”尘清的神色有些僵硬了,一下一下捻着佛珠。半晌,他垂眸,低低地唤,“如梦。”

    如梦这才直起身来,满意道:“好,那我走咯。”

    “施主慢行。”

    “你!”如梦笑着转回头去,尘清那张表情淡泊的脸消失在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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