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清,你见过雪吗?”

    如梦来的时候,尘清正在殿后抄经。花期将尽的梨花悠悠地落在他肩背上,如梦想起念过的书,觉得这比柳絮更像大雪。

    尘清惯常在正殿抄经,今日因供桌新上了漆,气味刺鼻,方才挪到殿后来。墙外农忙嘈杂,他也不受影响。

    如梦悄悄走到他背后探头看。尘清的字迹清瘦,筋骨分明。就好像他的手指。如梦想。

    顺着一行看下去,目光落在他薄削的肩头。尘清生得颀然,肩膀并不宽,却不显得瘦弱。

    他抄得专心,并未抬头看她。如梦也习惯了他寡言少语波澜不惊,坐到他对面,趴在桌子上看他。

    梨花还在纷纷扬扬,在他肩头堆积起高度。

    他站在雪里一定很好看。如梦想。

    她忽然开口问道:“尘清,你见过雪吗?”

    “没有。”尘清依旧埋头抄经,一心二用答她的话。

    “我见过的,从前在兰陵我外婆祖母。”如梦趴在桌上,正好能望见他的正脸,嘴唇还是微微抿起,“尘清,你去过江北吗?”

    尘清自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江南。

    更准确些,生活在仁一寺。

    仁一寺虽声名远扬,有上百年历史,寺中僧侣却一直很少,至多不过三四人。

    一是仁一寺的生活确实比其他寺庙艰苦上许多,二是仁一寺也不轻易为人剃度。

    建起仁一寺的那位僧人是一名弃儿,所以遇到孤苦无依的孩子,他总是带回寺中。若有人家愿意收养,便任其领去;没被领走的,想留在寺里或出去谋生,也各听其便。

    代代相传,至今犹然。

    长慈便是被捡回寺中的孩子,来了就再没走过。

    到他佝偻了身躯时,他又捡回了尘清。

    尘清来到仁一寺时还是个不满月的婴孩,靠着长慈一勺勺米汤喂大。他幼时就生得俊俏,其实有不少人家愿意要他。然而尘清执意不走,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一个小孩子,板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跟长慈说要剃度。

    长慈一开始真没当回事。然而尘清年纪虽小,性子却执拗,每天跟在长慈后面,时不时就提起来。他天生话少,长慈听不下去他十句有八句都在讲要剃度,干脆就给他剃了头发,却并未真正剃度,心想等他大了,真想修行再剃不迟。后来城中有一户颇富庶的人家,夫妇俩老来无子,带了不少礼物来到寺中,想领走尘清。

    那时尘清刚满三岁,在那堆礼物前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老夫妇,奶声奶气却很坚决地道:施主请回吧。

    老夫妇觉得孩子太小不懂事,好说歹说又请了长慈来劝,尘清才答应去住几天试试。

    长慈本觉得他这一去多半就晓得富贵荣华,再不回来了,颇感慨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清晨一开寺门,尘清独自立在门前,一见他便跪下了,拜了两拜,仰头道:

    “师父,我回来了。”

    长慈为尘清剃了度,从此再没动过让他走的念头。

    尘清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取下的。仁一寺不排辈分,他又没有俗家名,长慈想了两个晚上,才定下这两个字。

    尘尽于此,一身皆清。

    长慈后来又捡了好几个孩子,剃了度的也有两个,没过几年,一个去了别的寺里,一个还了俗。

    尘清是长慈座下第一个弟子,到最后,也是唯一一个。

    尘清是个很不会讲故事的人,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永远只只干巴巴的三两句。

    但如梦却从这寥寥数语中,窥见了那些清宁悠漫的岁岁年年。

    她终于明白他眸里的沉静从何而来。

    那是十七年沉厚的钟鸣、山林的松涛、田间的麦浪、鸟雀的啼语,是风动檐铃、雨打青瓦,日升月暮花开叶落,是世外梵境和万家灯火,是春秋轮转和生死无常。

    他什么都入眼,却什么都不入眼。

    如梦张了张口,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没有必要了。

    如梦眼看着就要满十六岁了,上门提亲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应太守向来宠爱独女,婚事上也很开明,放言说只要小姐相中,叫化子也叫跟了去。于是从不插手。

    倒是应夫人十分上心,常叫如梦到前厅去与人相看。相来相去,如梦总也不点头。

    那一日送走了邻郡太守派来的媒人,如梦伏在应夫人膝头。应夫人抚着她的头发,叹道:“梦儿,你到底要个什么样的夫婿?”

    如梦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仰头道:“娘,女儿不孝。”

    “怎么了这是?有话起来说吧。”应夫人伸手去扶,如梦却不起来,叩道:“女儿心有所属,仁一寺,尘清。”

    应夫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第二日晚间,如梦正要就寝,应夫人独自提着灯来了。

    她对如梦说:让他还俗。还了俗,成了亲,从前如何,一概不论。

    如梦当时没说话。

    现在看来,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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