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青瓦黛墙上还有水珠侵袭的痕迹,店内则捉了几缕雨后阳光,斜斜扫进来,一半落在大堂梨木四角方桌上。

    桌上两边,帮厨和伙计正将后厨六盘菜一一端上来。

    “早知道郑掌柜的这么好说话,咱来之前也该讲讲价的。”

    “讲什么价,直接去学厨子啊,人家一个月工钱都抵得上我们一年。”

    酸溜溜的话语都还算好的,店内其他人仿佛早已认定这局定是周广赢了,一个个不是滋味,坐在那看向郑启。

    郑启刚坐上主座。

    沈今本来要牵着殷惜灵坐一边的,想起来从刚才起就没看到谢芝,又站起来张望两眼。

    她今日的锦衣玉袍很是瞩目,沈今只看见她在侧门似乎是跟一个青年男子略略一交谈,手中不知道捏了个什么东西。

    角落里,谢芝长身玉立。

    “去查绿猗楼。”她低声吩咐,眼神有些冷,“顺着詹行简这条线。”

    “是。”

    那男子转身离开。

    谢芝将手心的纸条简单看过,收拢进袖子里,转而朝着大堂走去。

    沈今等得有点急,她不饿但就爱凑热闹,见人一来,立马笑眯眯拽过谢芝衣袖,半个身子凑过来,“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小灵儿的厉害!”

    见她表情得意洋洋,谢芝正想毒舌一句不是你能耐你收敛点,一低头看见殷惜灵对沈今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登时无语,得,周瑜打黄盖呢。

    她无话可说,对着郑启示意了一眼。

    桌上的六盘菜放在中央,其余人面前则放着三个小碟子,碟子以中间为界限,装着丛音和周广分别做出来的同样菜式。

    “咱们这打擂台也没什么讲究,大家各凭本事,味道说话。”郑启看了两边一眼,“请吧。”

    话落,周广和丛音互相不服气地对视一眼。

    沈今低头让殷惜灵小心烫,谢芝则瞄准葱烤鲫鱼,一筷子下去。

    左边的鱼肉处理老道,鲜嫩肥美,火候掌握也是恰到好处。

    右边的则更注重汤汁收底,同一道菜,这道鱼片更鲜,葱香入木三分。

    她对着郑启微微点头,算是认可周广。

    两人暗中迅速交换好信息,沈今刚才赛前憋着没说垃圾话,现在憋不住了,“周叔,我们呢也不欺负您这老胳膊老腿,我们就让我们小妹来给您点评。”

    “小儿猖狂!”周广冷笑一声,头顶险些给气得冒烟,“我老周一身厨艺不说无敌手,在这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叔叔,我爹说,做人不可自傲。”

    殷惜灵一手牵着沈今,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不信,你可以尝尝菜式。”

    周广的确不信邪,几个女娃娃而已,真当他这几十年厨艺白学的?

    他拿着筷子戳进菜里。

    “雪霞羹,你在豆腐刚的时候就转了小火,嫩是有了,入味不够。辅佐调味用的糖多放了半勺,鲜度太过,味道就变了。”

    殷惜灵清澈的眼神落在周广身上,“丛音姐姐是因着最后收汁慢了,滑嫩少了半分,但鲜度足,味道层次分明。”

    每一句话出来,周广的面色就难看半分。

    他又戳进清竹肉,殷惜灵的点评如影随形。

    “我娘说你们常用的这个方子,肉过腻,要么清香不足,要么就竹叶味道过重,掩盖了肉本身的香气。你做的就是过腻,过重。”

    周广尝了一片丛音做的,肉质的确酥而不干,清香而不腻味。

    更重要的是,丛音做的这三道菜,味道总是要比他做的更鲜,可也没见她用什么调味品啊?

    眼看周广脸色不佳,郑启听这一通分析,又忍不住对着两盘清竹肉来了两口,吧唧吧唧。

    嗯……有什么区别吗??

    沈今得意哼笑,还给谢芝使了一个眼神。

    谢芝注意力在周广身上,他面色几经变幻,像是不信邪似的再多尝了几样,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面前这个小孩子说的还真是对的。

    “敢问这位小友,你师承何处?”周广看向殷惜灵。

    “你甭管这些有的没的。”沈今先截过话头,这不戳人家小灵儿伤口上么?

    沈今看向周围那些店小二和帮厨伙计,“都上来尝尝,评判下好坏。”

    “不用了。”周广神色很沉重,也很古怪。

    他看着殷惜灵,“我可以认输,但是我想问几个问题。”

    “你问。”

    “清竹肉若是我不想换方子,该怎么改进?”周广眸光恳切。

    殷惜灵答:“我爹说可以在肉半熟时捞起来放置在冰凉器皿中,起锅大火烧油,等热时将两三竹叶研磨成粉撒入,将方才的肉一并放入炒至金黄。”

    这话落在周广心头,像是在他近几年来不得寸进的厨艺一道上开了一个小口子,他略一思忖,越发觉得这样可行。

    又马不停蹄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周广话锋一转,“你们菜式中是还放了额外的调料吗?我尝出来味道变化,又有统一,像是都放了。”

    沈今嘿嘿一笑,“家中秘法,不外传。”

    所谓的调料,就是沈今给丛音的那个白玉小瓶。

    那里头装的是昨日她用找出来的沙虫磨出来的粉末。

    沙虫又名海肠,生长于海边淡水沙滩上,很少用来作为美食,大燕朝只有东南面邻水,更是鲜少有人知道。

    它在古代就相当于味精,可以用来调味,就是提取的手法比较繁复。

    昨天晚上她拉着小院里的厨娘试了大半天,其中还有殷惜灵的各种现场指导,才做出来这么一小罐,没想到效果绝佳。

    “姐姐。”殷惜灵牵了一下沈今的衣角,扬起小脑袋,满脸都写着“夸我”。

    沈今一颗心都化了,恨不得冲上去给她吧唧两口,“今晚回去带你去找你三哥要好玩的!”

    “嗯!”

    方才在这几人就着菜品讨论不休,店伙计也吃得不亦乐乎时,谢芝正和郑启小声交谈了几句。

    现在结果已出,郑启便站起来,对着周广抱拳,“周兄借一步说话?”

    周广都能拉下脸找殷惜灵讨教,这提议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跟着起身,“请。”

    前堂其他人还围绕菜品啧啧称奇,谢芝戳戳沈今,示意她将殷惜灵交给丛音,跟上来。

    两人绕进了一间房里。

    旁边房间的声音清晰可闻:

    “周兄,话我也摊开了讲,你身后之人派你过来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这是郑启的声音。

    “但我郑某人惜才,你厨艺绝佳,确实适合我这小楼。我已经问到你在和庭轩一月银钱是二十五两,我们愿意给到三十二两每月。逐年递加,生意火爆时还会有额外月钱。”

    沈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等等,谁派周广来的??

    谢芝示意她安静,不动声色将袖口中先前收起来的纸条递过去。

    上面写着几行字:和庭轩一事是有人请君入瓮;周广家室平安,于城内有三处宅子,一处为一日前买入;和庭轩内部也向来以他马首是瞻,并无矛盾。

    这一段话在谢芝看来就只有几个字:周广没有理由离开和庭轩。

    他们这边悬赏厨子,银钱也只是比市面上高出五两,这些,并不足以让其他饭馆里的主厨跳槽,谢芝心知肚明。

    沈今看得瞠目结舌,又想骂詹行简个不争气的这都能上当,又觉得她舅也不容易,纨绔子弟这么些年了,好不容易想赚点钱自己奋起一下,结果中了套。

    她心里不是滋味,转而看向谢芝。

    谢芝以为她没看懂,便用茶水蘸湿手指,在桌上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沈今正想解释说她看懂了,墙那边又传来声音。

    “郑掌柜,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周广还在装傻。

    郑启一笑,“无妨,周兄自己思虑便是,我这小楼还有詹家,自然能护你周全,何况这是过了明路。话已至此,请便吧。”

    那边桌椅动了动,顷刻便没了声儿,郑启绕过屏风进来这间茶室,对着谢芝拱手道:

    “谢小姐,已按您吩咐做了。”

    “嗯。”

    谢芝还在思量,嘴角难得勾上一抹笑,“我说绿猗楼见我们开张,为何半天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前几个月,城内的绿猗楼横空出世,短短时间内便抢走了大部分酒楼生意。

    他们还不知足,甚至极快扩张,恶意降价打压同行,一眨眼城里稍微热闹繁华些的街道,都有绿猗楼的身影。

    “可这厨子不是和庭轩的吗?”沈今不解。

    谢芝心情好,懒看她一眼,难得没毒舌:“你舅舅和这位厨子无缘无故,也不相熟,人家凭什么卖詹家面子?甚至愿意从那来这?”

    所以,早在谢芝查到詹行简和周广不熟时,就起了疑心。

    谢家的人果然查探极快,没多久,和庭轩发生的事情便一清二楚,谢芝也知道詹行简这人是如何中计,领着周广过来的。

    再针对幕后黑手简单做个排除法,谁和清风小楼有利益冲突,这不一目了然。

    至于詹行简,一个纨绔,犯不着有人乐意对付他。

    “这周广能策反便策反吧。”谢芝淡淡一笑,眼里却泛着冷光,“敢来我这里拔毛,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是。”郑启应。

    沈今叹为观止,手中杯盏都差点掉了,她在日记本上又默默记上一笔:惹谁都行,别惹谢芝!!!

    厨子的事情算是解决,沈今出去,才发现他们在里头商量的时间太久,殷惜灵年纪小,精力不足,现在已经犯困了,小脑袋一栽一栽。

    沈今看得想笑,过去蹲下身背起她,小家伙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颈,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迷迷糊糊喊:“姐姐。”

    “在呢,睡吧。”沈今莞尔。

    几人一道回家。

    谢芝见身侧沈今背着小姑娘,莫名想起前世好友。

    那位朋友也有个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妹妹,她们初中相识,每每放学,就要去小学部接等在那半天的妹妹,那时候她们也是这样,一步步踩在石板上,夕阳拉长她们的影子,宁静温柔的黄昏。

    今天的黄昏也格外漂亮,火烧云照红半边天穹,晚霞纷飞。

    谢芝刚和沈今分别,一脚踏进谢家大门,忽而侧头,看丛音,“你想不想留在小楼当厨娘?”

    “丛音愿意跟着小姐。”

    谢芝笑,一边往前走,“你在清风小楼我也能护着你,生死契也还你,从此你可以自由生活了,不想做了离开也可以。”

    丛音也笑了笑,摇头,“这酒楼自然有人比我适合,奴婢先前便听闻城西有一姜娘子,厨艺一绝,就是脾气火爆。”

    “那我明日便让刘叔央人找找。”

    另一边,竹居里,可就没有这么岁月静好了。

    林雁度等着下人回复,回复半天就是这么个玩意——周广居然输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一双狐狸眼顷刻冷了下来,底下的人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想不到有一天还能有人破你的局啊。”对面坐着的依然是那个风流不羁的小少年。

    他笑吟吟看着林雁度,“那你之后的计划可不是全没了,这怎么搞?”

    原本林雁度计划非常讨巧:让和绿猗楼明面上完全没有关系、但实际上依然是林家掌控的和庭轩出面。

    等周广成功混进清风小楼,先找借口预支月例银钱,等酒楼开业第一天,周广直接不出现,清风小楼生意必然直接下跌。

    若是这还不行,那还有后招,周广找机会埋伏,等京城里某些世家公子哥,或者什么皇子之类的贵客来用膳时,在菜里下毒。

    林雁度郁闷,“清风小楼背后到底是谁?”

    “查不出来啊,处理太干净了。”宋九渊憋着一肚子坏主意,“不然你找你兄长叔父问?那肯定能查出来的。”

    “我不会蠢到自找死路。”林雁度给他一记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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