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青年在黑暗里坐起身,带着朦朦胧胧的睡意看向前方。

    地面上,赤着脚光着背嘴里叼着一小节手电筒的韩铭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箱倒柜。

    “唔,找到了!”床铺对面的黄色柜子第三个抽屉的最里面,韩铭将细长的胳膊伸进去掏了又掏,最终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小盒纽扣大小的东西。

    红色的铁盒,漆面上印着的老虎图案有些残缺不全了,轻轻扭开,清凉的薄荷香气迅速扩散开来,蹿进每个人的鼻腔。

    “该死的蚊子!”韩铭嘴里咒骂着,先将一直开着的手电筒扔到床头,再四爪并用地爬上床铺,将手掌摊开伸到青年眼前,“快给我抹抹,痒得我都受不了了!”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青年伸出手指蘸取了一些红色盒子里淡黄色的油膏,韩铭背过身,可以称得上是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蚊子包和几道红红的抓痕。

    青年的指腹在蚊子包上打圈停留,一边抹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挺好,整了个七星连珠。”

    不知道他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怎么,韩铭干笑了两声说,“唉,叮在这么个地方,总是挠不到。”

    “明天我看看纱窗吧,应该是之前补的洞又漏了。”青年说着眯眼看了看窗外,夏日的夜晚总是这么吵,有蝉鸣有蛙叫,还有拍不死打不尽的蚊子嗡鸣。

    “要不要换个新的?”韩铭说到这里,又一拍大腿,“啊,可以拿胶带,那种大宽胶带粘一粘的。现在不行,等天亮了吧,天亮了,咱俩一起干。”

    “嗯。”

    “呱嗒——呱嗒——呱嗒——”

    说不上转得是快还是慢,反正眼见着边缘沾染了灰尘的扇叶正在转,可是屋里的俩人依旧是满头大汗。

    韩铭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拿起勺子挖走了面前的西瓜芯,然后心里一边沉痛地念叨着“这可真是先下手为强啊后下手遭殃”一边不甘示弱地朝着西瓜稍微靠近中间的部分恶狠狠地报复性地挖走了对方两倍大的一块,直塞到嘴巴塞不下,两腮鼓鼓地嘟囔着,“这个瓜好,没什么籽……”

    青年点点头,然后将他用过的勺子拿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

    韩铭哈哈大笑,“对嘛,就是这样,大口大口吃才够解气!才够爽!”

    夏日的风裹挟着热浪从纱窗透过来,与风扇扇出的小风混合到一起。韩铭挠着自己胳膊上新长出来的疙瘩——也不知道是蚊子咬的还是屋里潮气惹的疹子,说,“这样的天儿,就适合窝在空调房里,唉,等我有了钱,买它个十个八个大空调,对着吹。啊,听说空调房里都没有蚊子的,你知道的吧?”

    青年抱起西瓜,那半个西瓜好像个大盆,把他的整张脸都埋在里面。仰头喝了几口西瓜汁含混地说,“下次可以买一整个,先吃一半,剩下一半泡在凉水盆里拔一拔,留到晚上再吃,就是凉的。”

    韩铭虽然瘦,但是很高,换个文艺点的词来说,算是挺拔。

    而青年,比韩铭还要高出半个头。

    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好在两个人都不胖,不然真是挤到没法下脚。

    尽管现在两人也是窝着胳膊蜷着腿睡觉。

    蓝色的床单,白色的床单,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

    卖床单的大姨说,粗棉布夏天躺上去不沾身更凉快,比铺凉席还舒服。

    韩铭那时还没工作,咬着牙买了比别的床单贵一倍的这个布。

    买的时候安慰自己,再贵也比凉席便宜;买完以后告诉自己,我每天都铺,铺它个十年二十年,平摊下来等于没花钱!

    所以在仅仅铺了六年就破了个洞的此时此刻,韩铭崩溃了。

    床单越洗越薄,上面蓝色的地方开始泛白,而白色的地方开始有点透光。

    韩铭怔怔地望着床单上面的那个洞,硬币大小,不规则的细长条,四周有点秃噜线,宛如一道伤口。

    “都怪你!肯定是你睡觉不老实给蹬漏了!”韩铭将床单团成一团朝着青年砸过去。

    青年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甲和脚趾甲,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喔,怪我。”

    然后两人开打,灼热的阳光里尘埃飞扬。

    打完洗床单,双手浸在泡沫中轻轻揉搓,板砖一样的大黄肥皂带着可信赖的味道。

    端盆下楼,一人握住一端,拔河比赛一样将床单拧干,然后搭在单元门门口两棵树腰间缠绕的绳子上。

    韩铭说,“我们就像两棵树。”

    韩铭其实不是那种爱说话的性子,但是青年比他更沉默,久而久之只能靠他来活跃气氛。

    两个人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因为被工作挤压所以留给相互陪伴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所以每次他都会在晚上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抓紧时间像装满水的陶罐一样把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而青年,则是坐在对面静静地听。

    离家太远,工资太少;老板事多,同事难搞。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么几样,但是说到最后基本上都是以,“以后我要是有了钱……”来做结尾。

    每次的畅想就好像去刮了一张彩票,虽然没中,但是却在等待出奖的时间里把白日梦做了一个遍。

    韩铭看着面前的牛肉面,大海碗,柳叶细面条,面条很舍得多放,但满打满算数来数去一眼就能看清那薄如蝉翼的两片牛肉。

    说是薄如蝉翼其实也不对,好像科学课本上面说,蝉的翅膀应该有四片的,怎么这才两片……他这么想着,看着那碗面就开始神游。

    “想什么呢?”青年问。

    “我想……”韩铭说,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还是想画画,我还是喜欢画画。”

    “哦。”青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用筷子将自己碗里同样少得可怜薄得可怜的两片牛肉夹到了对面的碗里。

    “这样,就可以飞起来了。”青年说。

    “什么……”韩铭怔怔地看着静静躺在面条上的四片牛肉,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后面也来不及细想他怎么知道之类的,只是看着那碗那人,仿佛是得到了某种肯定,埋头大吃起来。

    阳光好的时候两个人会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下楼遛一遛,偏偏夏日里阳光好的时候那么多。

    白色的跨栏背心因为多次的水洗和暴晒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米黄色,纯棉的质感使它无论怎么展都展不平,皱皱巴巴的两条布带挂在肩头,整个衣服都充斥着新衣服所没有的那种别样的柔软。

    还没有等太阳西沉,烧烤摊和烤冷面便堆满了整条小巷子,绿色的蓝色的垃圾桶已经满了,上面横七竖八地插着粗细长短不一的竹签子。

    白天总是那么漫长,树叶也像油画一样泛着翠色的光。

    烟熏火燎的气味,挺着大肚腩挥着大蒲扇的秃头摊主,脏兮兮的塑料凳子和带着碎花的折叠小方桌。

    “三块钱一串,一百块,可以买三十串。”青年站在烧烤摊前,那里立着一块巴掌大的小黑板,粉笔字写多了,黑板上蒙着一层白白的雾,白雾之中是之前没擦干净的横竖字迹。

    痕迹覆痕迹,白雾蒙白雾,一层层叠加,最后清晰的一行字留在版面上,“正宗羊肉串,三元一串。”

    三三得九,剩下的钱还够买两罐冰镇啤酒。

    韩铭挥舞着手里粉红色的纸币,喜笑颜开地和摊主大哥一手交钱一手接酒,等待烧烤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刚好够两个人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人一罐。

    拉环拉开,白色的泡沫涌出,带着金黄的液体稀稀拉拉顺着易拉罐的瓶身流下来。韩铭心疼地用另一只手去挡去接,眼看着无济于事,末了只能舔舔罐子口嘬嘬手指头。

    青年没有开酒,而是将易拉罐贴到自己脸颊上,凉凉的。

    “我最喜欢听易拉罐拉开泡沫在罐子里面爆裂的沙沙声。”韩铭说。

    三十串羊肉串,两人平均下来,也就十五串。

    二十来岁的年纪,谁都不够吃,但谁都没说话。

    只有啤酒在易拉罐中开花。

    少年那些莫名其妙的虚荣与自尊让两个人都梗着脖子。

    只是晚上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噜声让俩人再也绷不住笑。

    锅与灶台联手,默契地煮了一大锅泡面。

    热气腾腾。

    熏红了眼也熏红了脸。

    青年有些心疼地说,“一百块钱不知道可以吃多少顿泡面。”

    韩铭被面条烫的说不出话,舌头反复颠倒呼气,终于咽下去以后说,“你放心,今天我能接到一百块钱的画稿,明天我就能接到一万,十万,一百万!到时候我给你包下一个烧烤摊,咱俩就坐在那里吃,吃他个三百串!五百串!八百串!”

    青年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吃烤串。”

    韩铭被T市美术馆录用的日期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

    整个T市都仿佛要被淹没。

    他全身湿透地赶回家,看到青年正在用各种水桶水盆水罐塑料袋以及各种不一的容器在承接厨房和阳台房顶漏下来的雨水。

    他也全都淋湿了。

    韩铭跑过去抱住他,青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正在把刚刚接满的一小桶水拎起来倒掉。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薄薄的皮肤包裹着脊椎骨一节一节都清晰可见。

    “唔,有点硌得慌。”韩铭笑。

    青年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话,反而一直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

    瓢泼大雨正在极力冲刷着这座城市,他看了一会儿说,“等雨停了,请个师傅过来补一补漏吧。”

    嗯,等雨停了就好了。韩铭将整张脸埋进他的后背,青年的皮肤透出温暖的气息,好像随时能将衣服烘干。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但是天边并没有出现传闻中的彩虹。

    韩铭看着厨房顶端滴下来的雨滴和水池子里的尚未来得及刷的泡面锅,雨滴大颗大颗落进吃剩的泡面汤里,溅起油点子,他打着哈哈说,“这回可真是‘泡汤’了。”

    大雨冲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之前也清洗过每一寸天空。

    想到这一点,韩铭忍不住吐槽到,“啊,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锅,下雨就是它的刷锅水。”

    青年听到,忍俊不禁。

    所幸卧室没有漏雨,两个人洗完澡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韩铭说,“我担心明天还会下雨。”

    青年说,“不会了,放晴了。”

    韩铭说,“好不容易才能进美术馆,我得更努力才行。”

    青年说,“等你成名画家,我就开个拍卖会,卖你那堆草稿纸。”

    韩铭说,“我在美术馆看到有人做了九尾狐雕刻,那可真是,啧啧啧,栩栩如生。”

    青年说,“你又没有见过真的……”

    韩铭说“我是说那个感觉,你不懂,这是我作为艺术家的直觉!”

    青年说,“……其实跟狗差不多。”

    韩铭说,“今天见到九尾狐,引发了我很多思考。比如,传说中九尾狐失去一条命就会断一条尾巴;但是话又说回来,传说中猫有九条命,可是现实生活中,我见到的猫都是只有一条尾巴。”

    青年说,“或许是呈现九命的方式不同,有的是九头,有的是九尾,也有的……可能是别的什么图案之类的,比如,尾巴上有九个圈。”

    韩铭说,“你真能扯,身上有斑纹,那不成老虎了?”

    青年说,“或许吧。”

    韩铭说,“要是有九条命,是不是就无所畏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青年说,“又不是死不了,总归是只有一颗心。”

    韩铭说,“书上说章鱼有三颗心。”

    青年说,“那它受伤时候得多疼啊。”

    韩铭说,“希望明天是一个好的开始。”

    青年说,“对于我们来说,都是。”

    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被清洗得格外明亮,大雨为夏日的暑热带来一丝清凉。

    青年不爱说话,难得今晚说了这么多。

    韩铭已经睡熟了,睡相并不怎么好,整个人都四仰八叉的。

    空气里仍旧保有潮湿的清新味道,一条纯白的猫尾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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