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的时候,场景又变了,洁白的墙壁,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床单上印着五个大字,“T市招待所”。

    阿德不敢上床也不敢随意触碰,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抱着我在屋里站着,仿佛是害怕弄脏这屋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被。我在他怀里低低地“喵呜”了两声,阿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低头惊喜地叫我,“小雪球!你醒啦!”

    我伸舌头舔舔爪子从他怀里蹿出去直接蹿到床上,一连好几天的舟车劳顿,难得遇到个干净地方我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这可吓坏了阿德,他“天老爷!地老爷!”地喊着在屋里抓我,而我在屋里上蹿下跳他根本逮不着,他正喊着,“小雪球!你快过来!别乱跑!”的时候,门居然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白色衬衣身姿挺拔的男子。

    阿德头回住这么好的房间,他还没学会怎么转动门把手锁门,一看门开了,他惊恐地挥舞着手臂对门口的人喊道,“领,领导!对不起,我,我的猫有点不听话!您别打它!要处罚,就处罚我吧!”

    站在门口的“领导”朝着惊慌失措的阿德笑一笑,“我睡在隔壁,是和你一样来参加绘画大赛的选手,不是什么领导,”然后看向床铺上的我,“怪不得我听到吵闹,原来是只猫啊。”说完这句话,他又看向阿德,“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比赛。”说完,翩然而去。

    他走了之后阿德不敢再抓我,害怕再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动静吵闹到旁人。我趴在床上睡得很舒服,阿德没敢睡这高级的床,他蜷缩着身体穿着衣服在地上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我睡醒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中了,应该是去比赛了。

    比赛日程一共七天,128进64,64进32,32进18,18进10,10进7,7进2,最后一天决胜局。

    比了多少天,阿德就有多少天睡不好觉。

    招待所里的房间越来越空,淘汰下来的人们都去向何方他不清楚,他反反复复地从怀里掏出临行前二妮子递给他的蜡笔,祈求能够有奇迹发生。

    7进2的时候,他从大赛组委会领取了崭新的画板和画笔,他看看那些鲜艳的颜料和洁白的纸张,迷茫地抬起头扫视周围人群。

    有穿着长裙梳着高马尾的女生,也有穿着牛仔裤的男生,他穿着布衣站在他们之中,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嘿!”右边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阿德吓得一哆嗦,他迷茫地转过头,明显是还没缓过劲儿来,身后戴着金丝边眼镜框的男生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发什么呆呢?”

    “没,没有。”面庞模糊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从他们俩身侧或走或跳流淌而过,阿德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昨天……又吵到你睡觉了?”

    男生摇摇头,“没有没有,”他笑容灿烂,衣衫整洁,“我是说,一会儿要加油啊!”男生抬起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其余三根手指散漫地动了动,这是OK的手势,阿德没有见过,但还是搓了搓手照着他的手势比划了一个差不多的样子。

    差不多,真的是差不多吗?

    看着那个男生毫无忧虑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德感觉自己的脊背上满是汗水,冷汗沿着他的脊梁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他感觉到耳鸣,感觉到头晕目眩,感觉到不辨颜色,他感觉自己的灵感快要枯竭了。

    比赛结束后,他把自己关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抱膝蹲在地上,就像另一只受伤的小猫。我从床上跳下来,落到他的脚边朝他“喵”了两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有的时候我想就这么算了,但是更多时候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阿德双眼失神地喃喃着这两句话,像是一句魔咒。

    房门被敲了两声,有穿着红色旗袍的漂亮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面带微笑轻车熟路地递过来。这几天每天都会有这么一出,每一次接过信封拆开的时候都带着忐忑与恐惧,阿德和我都明白,这信封里面装的不过就是两个字,要么“晋升“要么“淘汰“。

    但是这一次,信封里是五个字,“角逐总决赛”。

    7进2,阿德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剩最后一场,就能衣锦还乡。

    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凌晨四点的时候,可以听到走廊里传过来的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应该是被淘汰的人们在陆陆续续离开这里。阿德看向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不知道村里怎么样了。四周一片漆黑,宛如未知的明天。

    决赛与平时不同,每个人都是单独的房间,阿德看着空旷的陌生的房间,和中央小小的桌椅板凳,莫名有一种在蹲监狱的感觉。他定了定心神,连续几天的高强度比赛已经让他有些神经衰弱了。他发呆地看着画纸,人像、景色、庆典、各种类型他都已经尝试过了,还有什么没画过吗?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抬起手有意无意地开始勾勒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交的画卷,是怎么离开的那个监狱一样的小房间,他的头脑中很乱。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依旧是迷茫地抬起头看过去,戴眼镜的男生笑嘻嘻地说,“昨天收到决赛通知的时候我就希望那个人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阿德沉默地低下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阳光在走廊的尽头照耀,男生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光芒深处,阿德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脑海里满是男生离开前的回音,“我叫唐正风,以后你要是有空别忘了去S市找我玩儿。”

    唐正风,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有空,玩儿,还有那个在村里广播中才能听到的S市,这些对于山沟沟里的阿德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以后,呵,他还会有以后么?

    这或许就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市面了吧,白日梦的人生就要止步于此了,乖乖回去拿起锄头过自己普通人的日子吧。

    他这么想着,可是滚烫的眼泪却又不甘地流了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混混沌沌地走回招待所的,他几乎是一步一叹气,一步一落泪,没有人能理解,但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就是他的极限,他没有受到过专业的绘画教育,更没有见到过超出认知以外的瑰丽色彩,他知道,这一次他发挥的很不好,他也知道,他再也不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仿佛是横下心来一般,他居然张开双臂扑在了床上,虽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夜晚,但这是他第一次试着接触到这个结白柔软的大床。他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先是沉默,再是抽噎,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我甩着尾巴走到他的手边,我说,“阿德,不要哭了。”我以为他会像平常一样说一句,“小雪球,别再乱叫了。”可是他这一次却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惊恐地看着我,“谁在说话?!你?!小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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