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长公主回京的马车,在江阳城外芦苇荡边,已停候两个多时辰。

    “这是在等什么?”

    岳枣骑在马上,有些无奈。

    他直觉最近长公主脾气不好,似乎动不动便会情绪激烈起来。可一直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眼见着日已西斜,岳枣硬着头皮,轻敲车门。

    “公主,我们何时启程?”

    车门打开。是桃桃,探出半个身子,悄悄摆手。

    “公主在等人。”

    岳枣惊讶:“能劳烦公主久等,想必是什么隐居高士?”

    “高士?一只脱网的贼兔罢,哼。”车内响起公主不屑的声音。

    啊?原来等这么久,竟是为了抓人?

    岳枣摸不着头脑,又见公主懒得说话的样子,便识趣地闭嘴。

    “再等一个时辰。”

    “是。”

    直到夕阳西下,新月如钩。岳枣不得不担忧:“公主,天色已暗。”

    “嗯……”

    过了会儿,谢玉儿欠身从马车中走出,站在车前,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山林。

    这是江阳城北山林的余脉。

    岳枣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要等的人并不在滩涂芦苇地,而是来自那片山林。

    ——她在等山洞中的人。

    思及此,岳枣突觉身上一凉。

    她为什么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人走出山林,来到芦苇荡前?

    “不要瞎想。”

    他抬头。谢玉儿仿佛看穿他的心思。

    “守株待兔兔不来,那本公主亲自去追。”

    “山洞中的逃奴吗?”岳枣鼓起勇气,还是把疑问说出口。

    谢玉儿回头看他一眼。

    “不错。”她很坦然,“你是我的心腹,可以知道。”

    岳枣不知该说什么,按了按腰间佩剑:“公主的私事,臣下不会窥探。但天色过晚,外宿实在令人担忧。还请公主早做决断。”

    谢玉儿沉默,终于叹口气。

    算了。

    等这么久,她已经知道,苏颜不会再出现。

    一切都和前世有所不同。苏颜不仅提前离开山洞,也没有潦倒下山,倒在芦苇荡前。

    其实重活一世,谢玉儿可以不用跟苏颜再产生任何关系。

    可,不论为个人复仇也好,还是为梁国江山也罢,她都不能放这么个人自由在外。

    谢玉儿是见识过苏颜能力的。

    想起前世,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梁国境内召集数十万叛军为其所用,她只觉头皮发麻。

    ——苏颜必须死。

    可他会去何处?

    前世在此遇到苏颜时,他只有孤身一人,其他逃奴死于大将军铺天盖地的搜捕。

    这一次,那些人显然没被找到,和苏颜一起离开了江阳郡。这些人衣衫破败,身负伤病,想活命必然需寻医问药。

    寻医问药……

    谢玉儿深吸一口气,脑海中迅速锁定一人。

    “尤敷。”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挺直腰背,突然兴奋起来,“去西迢!走。”

    “西迢?”桃桃正为公主执扇,闻言一愣。

    岳枣也急了:“西迢这个边境小城虽纳入梁国十九年,可到现在依旧乱糟糟,连县令都没有。公主千金之躯,到那种地方做什么?何况蜀国对故地虎视眈眈,万一……”

    “这不是有你么?”谢玉儿打断他的话,笑着安抚,“放心,西迢最近几年不会有兵患。”

    如何得知?

    岳枣把冲口而出的疑问咽回肚子里。

    自从大将军府失火后,长公主仿佛对许多事变得未卜先知起来。他不敢多探究,只能摇摇头,甩掉疑惑,“啪”地一声抽马一鞭。

    “驾——”

    马车缓缓掉头,向西而去。

    ·

    “走过路过,到小店看看呐!有竹叶春茶,西江老酒!”

    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站在小店门口,脖子上搭着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招揽顾客。店面不大,客人也不多,稀稀坐了三五桌。

    “我说掌柜的,这酒真是西江老酒?怎么不够醇呢?”有客人摆手唤道。

    “哎呦喂,您这说的哪里话。”中年人赶紧跑回店内,赔笑道,“可着整个西迢转,就不可能有比我们家更醇的西江酒!”

    “这话倒也不假。”有食客附和,“整个西迢,掺水少的,怕是只有这一家了。”

    “你们西迢这么做生意啊?”

    最里面一桌传来一声惊讶的疑问,声音倒是清脆动听。

    众人看去,见是一男二女,年龄都不大,皆着精致衣装,明显的贵人身份,便有人笑道:“又有肥羊来西迢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吓人。

    男人明显紧张起来,伸手就去摸腰间的剑。

    店家见状赶紧跑来,连声赔笑:“贵人莫怕,小李他们开玩笑的。我们西迢虽穷困,但民风淳朴,不宰羊,不宰羊。”

    “民风淳朴,就是给酒里兑水啊?”又有食客嘲笑。

    店家这下更流汗,拿着毛巾使劲擦脸。“这个,这个……”

    “噗嗤。”三人中穿着尤为漂亮的小娘子忍不住笑出来。她戴着斗笠轻纱遮面,旁人看不出她的相貌,可这银铃般清甜的笑声让人心情舒畅。

    “掌柜莫要紧张。这西江酒,不如也给我们上一壶?”

    店家放松下来,憨笑:“好嘞!那就给小娘子上一壶最醇厚的西江酒。”

    见那人小跑着去拿酒,男人松开剑柄,侧身低头向女子低语:“长公主,出门在外,就不要饮酒了。”

    “哦?可是这西江酒是西迢名酒,出了这地界,怕是喝不上正宗的。”

    长公主谢玉儿撩开轻纱,夹一筷子烧鱼白,放入口中。

    “嗯,味道不错。岳枣,桃桃,你们两个也吃。”

    二人没有胃口。

    倒不是他们怕公主,只是边陲小城,寥寥三人,身为公主近侍,当然精神紧张。

    “吃完饭,我们去哪里?”桃桃问。

    谢玉儿顿一下筷子:“不知道啊……嗯,先吃先吃。”

    二人这下更没有胃口了。

    说话间,店家带着酒壶一颠一颠地小步跑来,察言观色,将酒壶恭敬地放在谢玉儿眼前。

    “贵人慢用。”

    “且慢。”谢玉儿开口,叫住转身离开的店家,“坐下。”

    中年人有些拘谨地坐在谢玉儿对面。

    “贵人有话要问?”他脸上堆着笑,手在裤子上搓了搓。

    谢玉儿袖子在桌上一拂,一小锭银子出现。岳枣会意,将银子悄悄递给店家。

    “啊,这……”店家眼睛快直了,越发正襟危坐起来,“鄙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贵人绝对放心。”

    谢玉儿点点头:“你们这里,最近可有逃难的来?”

    “逃难的?”店家似乎有些疑惑,“贵人或许不知,自大将军西征夺下十二城后,这十二城里最西边的西迢,从此就没安生过。”

    整个西迢,都是逃难来的。

    谢玉儿听出他话外之音。

    她对西迢其实没有概念,这个小城在梁都人眼里几乎透明,如果不是上辈子苏颜的亲信医者尤敷来自此处,她几乎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那再具体些,约六七个人吧,衣服破烂,青灰色带褐边,背后有虎纹。绝大多数身负重伤,为首之人年纪与我相仿,可能是来寻医的……你可曾见过?”

    店家眼睛亮起来。

    “噢……有有有。”他轻拍桌子,显然对自己帮助到贵人感到高兴,“有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子,带四男一女,衣服跟你说的很像。在门口歇脚,问过医馆位置。”

    苏颜与谢玉儿同岁,十六岁。

    谢玉儿皱眉,以为说错了人,却突然想到,他此前过着奴隶生活,本就瘦弱不堪,那时看上去确实也就十三四的样子。

    应该就是他们了。

    “那他们去医馆么?”

    “当然。”店家一边回想一边啧啧,“伤势太重,不去找大夫,怕是活不了俩。”

    “医馆在哪里?”

    店家抬手指下西边:“小路复杂,您往这个方向走就行。路上随便找人问‘尤敷大夫怎么找’,全城的人都能回答您。”

    “尤敷?”桃桃捕获这个字眼,转头看着公主。

    原来尤敷是个大夫。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为了看大夫?

    岳枣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全城的人都熟知这个尤敷?”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了:“西迢只有一家医馆,头疼脑热的,谁不认识他呢?”

    谢玉儿点点头。她示意岳枣结账,起身准备出门。

    “且问城里哪家客栈好住?”

    店家将银子揣进怀里,笑道:“贵人是要去找尤敷么?要是找他,那就在他家客栈住便好。”

    “哦?尤敷还开客栈?”谢玉儿这下有些惊奇。

    印象中此人性格古怪刻薄,深居简出不喜交游。却原来在西迢时还开过客栈?

    “嗨,是城里看病的人太多。有些病,得长时间看顾。尤敷盘下他隔壁,当个歇脚的地方。”

    “那这客栈能好住?”桃桃忍不了,“别过了病气给我们家公……额,小姐。”

    “过病气?你们不就是来看病的?”店家也懵,“不然找尤敷作甚?”

    谢玉儿抬手制止桃桃:“无妨,就去尤敷那里。走。”

    一行三人便朝西离去。

    ·

    循着路人指引,谢玉儿一行人刚刚走进医馆所在小巷,便听到各种呼痛声不绝于耳。

    “哎呦,哎呦……”

    “小姐当心。”桃桃伸手仔细护着谢玉儿,生怕有人图谋不轨。

    “不怕。”谢玉儿拍拍桃桃手臂以示安抚,看着进出之人各有各的痛苦,鼻尖飘来血腥气,便不由自主地皱眉。

    小巷子里肮脏,杂乱,各种血迹,发黑的绑带,破烂的油纸,药渣……

    她从没来过普通医馆,此前只去过太医院。

    无论梁国还是卫国,太医院都宽敞明亮,连膏药的味道也清新好闻。上辈子尤敷坐镇卫国太医院时,自己没少打交道,经常吃汤喝药。却不知尤敷也曾在这种地方看病问诊多年。

    她小心翼翼绕过路边捂着肚子等待的老妇人,走到医馆正门前。

    “爱留情堂”,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

    谢玉儿一时语塞。“爱留情”,这医馆起名也忒胡闹,实在不像尤敷那个老古怪的作风。

    她看了眼忙碌的大堂,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进门,医馆里便走出一小童。

    “几位贵人有事?”

    三人衣着太过光鲜,站在这里格格不入。无怪乎小童会注意到他们。

    “尤敷大夫在吗?”谢玉儿开门见山。

    “当然。”小童歪歪脑袋,打量一下三人,“可你们看上去并无大碍。也就是小娘子有些体虚,开些补药休息一下就好。”

    “我不看病,是找尤敷有事,烦请通报一声。”谢玉儿摇头。

    “那……你们到茶室等吧。”小童耸耸肩,“大师父在帮人接胳膊,要好久呢。”

    “好。”谢玉儿点头,跟随小童走进医馆。

    堂中几个年轻小大夫正在看病,她打眼一看,没有熟脸。小大夫注意到小童引来三人,有些好奇,却也没多问。

    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几人穿过大堂,走过院中连廊,绕过后院花园,来到一处清净小室。室中香茶琴棋俱备,开窗正对花园,端的是幽静闲雅。

    “好地方。”谢玉儿不由得赞叹,“没想到尤敷私下里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小童却笑了:“贵人看来不了解大师父。大师父从不抚琴下棋,这间屋子待客而已。”他将茶水奉好,转身出门,“大师父已经知道了。你们等就行。”

    说话间,隔壁一阵吃痛哎呦声。

    “忍住,别乱动!忍不住休怪手筋挑断。”

    这是尤敷的声音,熟悉的戏谑刻薄。

    谢玉儿一阵恍惚,前不久她还吃了尤敷开给她的吊命药,转眼间竟隔世相见。她站起身,推开门走到隔壁门前。门口竹帘相隔,隐隐约约看到三个人影。

    尤敷正在给榻上的中年人推胳膊,旁边一少年人帮忙死死按着。那中年人忍着不敢叫,不停斯哈斯哈地抽气。

    少年突然开口。

    “罗叔这会儿怎么不逞威风?龇牙咧嘴的。”

    !!

    谢玉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她永生永世不可能忘记!

    是苏颜,是尚年少的苏颜。

    即使声音些微稚气,那冰凉如雪的冷感,从未改变。

    谢玉儿气血上涌,头发丝儿都在战栗,猛地回身,抽出岳枣腰间佩剑,“刷”地一声寒芒闪过。她握住剑柄,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而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剑尖已挑开竹帘,身体箭一样疾步冲入。

    “纳命来!”

    天之娇女似哭似喊,剑芒直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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