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三日,经宁城、昴地二城,并不停靠,一路无风无浪,甚是平静。

    林勉晕船晕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头晕欲呕的症状才有所缓解,船舱逼仄封闭,气味称不上好闻,好在她住了二层,有个两掌宽的木窗以作通风之用,从住进来那日起,就没关过,透过窄小的木窗,哗啦啦的水流声似是永不停息。

    忽闻外头甲板传来一阵欢呼,林勉出舱去瞧,却见随行的几个兵壮在船头一侧拖拽渔网,清点渔货。

    想来是这几日实在无聊,船上又无甚娱乐,起了捕鱼网虾的心思。

    瞧了一会儿热闹,林勉回了仓房,趁着有些精神,取了个绷子继续做绣活,要赶在回京前赶出些帕子、络子、香囊等小物件,总不好到了顾家,见了女眷两手空空。

    又过几日,这日晚间,从船老大那儿得了消息,再过两日,就要到皋镇,到时离京畿不过五日路程。

    林勉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等到了皋镇,有巡漕诸司坐镇,水匪哪里敢来?

    虽是这般想,但晚间莫名觉着心浮气躁,开了窗散气,恰巧见船行至一处芦苇荡,此时芦苇在漆黑夜色中隐隐绰绰,她无意间一瞥,无端觉得心惊肉跳。

    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点灯做针线,络子刚打了两个,鼻尖就闻到一股异香,林勉心头大骇,忙屏住呼吸,张口欲叫,却惊觉浑身酸软。

    她怕得要死,但也知若不自救,必要遭毒手,遂强打起精神,狠狠一咬舌根,借着疼痛带来的片刻清明,撑着手把放在门后存水的陶罐打破。

    此时夜半,重物落地碎裂声打破了夜间的宁静,可让她心惊的是,这般动静之下,周遭舱房竟毫无一丝反应。

    林勉心落到了谷底,猜测船上中招的不止她一人,胡思乱想间,门闩一阵响动,旋即舱门从外打开,一个黑巾遮面的贼人闪身进来,见了林勉,嘿嘿一笑:“果真是个标致女娘!”

    说罢扛了她就往外走。

    林勉稳住心神,暗暗咬牙,佯作昏迷状,死死捏住袖中的木簪。

    出了二层,这贼人直奔底舱,期间整船人,竟无一人察觉。

    林勉暗暗叫苦,许是吸进的迷烟不多,手脚恢复了几分知觉,昏昏欲睡之感也退却许多,这贼人在船舱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下层兔厕,这兔厕本是倾倒厨余便溺之处,不曾想竟成了贼人出入船舱的门户。

    兔厕外,赫然停着一条小船,船上还蹲着两人,想来是贼人同伙无疑了。

    林勉心凉了半截,万没想到这贼人还有接应的,若只有一人,豁出去拼死一搏,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对上三人,她怕是凶多吉少,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听那其中一贼道:“快走,迷香撑不了太久,等那些丘八醒来可就糟了。”

    另一人却道:“来时我说多带上几个兄弟,索性把船上的人都杀了,一了百了,你非不允,现下好了,废了半天力气,就带回来个女娘,也不嫌亏的慌。”

    劫了林勉回来那贼道:“水寨里得用的人手全去了漳涡,就留了我们几人看家,哪还有人?”

    说罢,把林勉往船上一放,“瞧瞧,劫了这个女娘可不算亏。”

    另两人一看,果然貌美非常,其中一个咂舌,“乖乖,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吧?”说着手便摸到了林勉脸上,一张腥臭的嘴也往上凑。

    另外一人把他一扯,“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快歇了淫心,赶紧走,磨蹭什么!再耽搁下去,也不怕把命交代在这儿!”

    说罢,三人摇起撸,飞快往芦苇荡滑去。

    林勉闭着眼,心里思忖着对策,她是决计不能被带离此地的,真被带回贼窝,那下场必然生不如死,若要脱身,只能趁着尚未走远,入水求一线生机,正要孤注一掷时,耳边响起一道破空声,紧接着就听贼人一声惨叫。

    林勉睁眼去瞧,见这贼人已然中箭,胸口正中豁然插着一支仍在震颤的三羽箭簇。

    不远处她所乘的福船,眼下灯火大炽,船头处一人,背光而立,从容搭箭。

    从箭射出到穿胸而过,少说有七八十丈,如此远的距离下,这一箭射出的力道竟带着贼人激退两步。

    饶是如此危险境地,林勉也生出感叹,好生猛的力道!好厉害的箭术!

    另外两人大叫:“不好!快走!”

    说罢低头弯腰,拼命摇动手上的楫橹,往芦苇密集处划去。

    林勉暗自吸口气,趁此机会,扶着船帮,往外一翻,旋即落入了水中。

    刺骨的湖水冻的她一哆嗦,顾不上其他,拼命伸展手脚,往大船方向游去。

    “奶奶的,该死的小娘皮!竟敢耍我们!”

    “快追!别让她跑了!”

    “快点!”

    “逮住她非弄死不可!”

    林勉奋力往前游去,想不通都这时候了,这贼人竟不去逃命,还有闲心来抓自己。

    当下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再不露头。

    从小生在江南水乡,沟渠河道不缺,她这水性是打小练出来的,若不然八岁那年的大水,林老大一家,也不会只活了她一个。

    那贼人为了躲避头顶箭簇,也跟着下了水,两人深谙水性,在水中如两尾游鱼,往林勉身后追来。

    此时天色昏暗,湖面朦胧,水下视物不清,两人很快丢了林勉行踪。

    “该死!”

    “竟是个会水的,被她跑了!”

    “别追了,快走!”

    两人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林勉沉在水下,周围水流环绕。

    杨三奉几人咬牙切齿咒骂起这些水贼,另有几个通识水性的,已经乘了小船去追击贼人。

    至于林勉,他们心里有数,一个弱质女流,落在这些人手上,处境堪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湖面上传来呼喊之声,林勉才敢从水下往上游。

    很快,船老大带着几名船工将林勉救起。

    船老大见她毫发无损,感叹一声:“女娘好水性!”

    若无这身水性,怕是难以从贼手上走脱。

    林勉死里逃生,绷紧的心神一松,脸色雪白一片,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一踏上舢板,林勉立刻被杨三奉等人围住。

    杨三奉那大嗓门立刻响了起来:“小娘子,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吧?可曾受伤?”

    林勉还未来得及回话,一件外衫兜头便把她罩住,抬眼一瞧,却是顾见青从船头处走了过来。

    顾不上其他,林勉忙道:“顾大人,那起子贼人同伙往漳涡劫船去了。”

    顾见青脸色一变,沉声道:“当真?”

    林勉点头,当下把贼人的话一一说了。

    顾见青立刻转头去寻船老大,林勉这时才见他身侧背着把精铁制成的长弓,一时愕然,刚刚激矢杀贼的竟是他,而不是杨参将。

    现在细细想来,方才射箭之人身形与杨参将确实多有不符之处。

    船老大听闻水匪要夜袭漳涡,急急忙忙派人点起灯笼,本想鸣锣示警其他船只,却又被顾见青制止,无奈只得鼓起风帆,一路疾驰向漳涡传信。

    后面的事,林勉就不知了,提醒完顾见青,她回屋换掉身上湿衣,这一晚上又惊又怕,还下了水,三月的湖水,冷的让人直打寒颤,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等烧退,人醒过来,已是两日后了。

    林勉一睁眼,发现床边坐了一个圆脸妇人,忍不住眨眨眼,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那妇人却“噗嗤”一笑,“小娘子,你可算醒了。”

    林勉环顾四周,发现并不在船上,周遭格局陌生,眼前这个妇人,她也是不认得的。

    这妇人给林勉端来一碗蜜水,让她润润嗓子,才说起这两日发生的事。

    原来就在前日晚,顾见青等人得了消息,立刻前往漳涡,万幸贼匪并未动手,漳涡一带风平浪静,当下几人去了漕司衙门,禀告此事。

    漕司主事并未声张,暗中增派人手藏于船内,待贼匪暴起时,联合船上护卫,杀了贼匪个措手不及,当下贼匪被杀过半,余下的四散跳水逃命,结果被事先藏下的渔网网住,只有零星几个用刀豁开渔网,从边缘处脱逃了。

    而这妇人唤做春娘,是漕运使贾家的女使,林勉病倒后,顾见青便把她托给了漕运使眷属代为照料,眼下正住在贾家外头的宅子里。

    林勉听完后,松了口气,笑道:“漕官果真英明,智计一出,众匪伏诛,若是被他们逃了,不知这帮贼众又要造下多少杀业。”

    春娘也叹息,“漕运益盛,来往商船一多,靠着水路吃饭的人也就多了,早些年不过几个贼蠹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去岁新安府涝灾,受灾百姓不知凡几,流民一多,落草的也就多了,说来也是些可怜人。”

    林勉默默,并不认同,这世上为恶者,十个里有八个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杀的都是些贪官污吏,为祸乡里的恶霸,尚能称上一声侠义之举,可这些落草之人,屠刀所向之处,不过是些客商渔民,只这一条就该被千刀万剐,因我之不幸,而以刀兵向众人,众人何辜,要受此牵累?

    春娘见林勉默而不语,笑道:“不说这些了,小娘子昏睡了两日,定然是饿了,厨下早就预备了清淡粥食,等着小娘子醒后用。”

    林勉原不觉得,此时被她一说,顿觉肚中空空,露出个羞涩的笑:“那就麻烦春娘子了。”

    用完饭,两人熟络起来,春娘又略坐了坐,临走时只说让她不要拘束,只管在这里好生住着养病。

    林勉笑着应了,待春娘走后,脸色便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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