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急着回去复命,匆匆扭着腰走了,临行前留下两个丫鬟,两个健壮仆妇照料林勉起居。

    送走春娘,林勉望着身上盖着的蜜合色百花穿蝶缎面被,陷入沉思,那日被劫事出突然,现下仔细回想却颇觉蹊跷。

    顾见青最是谨慎不过的一个人,手下人在外外食向来分作两班,怕的就是有人在饭食中动手脚,因此即便贼人在饭食中下毒,也断不至于全部人中招,船头船尾向来也会留人轮班值守,怎到了那晚就不见了踪影?

    这厮多半是拿她做饵,钓人上钩呢!

    那边厢,春娘出了宅子,门口临着一处巷弄,巷子转出走到头,就是一处五进宅院。

    春娘从侧门进了,绕过影壁,穿过几道垂花门,进了二进宅子。

    门口打帘的婢子见她来了,略使了个眼色,春娘心领神会,低声道:“谁在里头?”

    婢子左右看了看,见其他女使各自忙碌,不曾留意这里,便道:“顾郎君在里头与夫人叙话呢。”

    春娘点点头,站住脚,略等了会子,约莫盏茶功夫,帘子一掀,里面出来个挺拔英俊的年轻男子,不是顾见青又是哪个。

    春娘上前行礼,顾见青一见她,顿住脚问道:“小娘子可是醒了?”

    春娘露出个欢喜模样道:“已是醒了,午时用了饭,看着大好了。”

    顾见青微微露出个笑,“这两日多谢春娘子照顾。”

    春娘哪里敢应,忙道:“郎君见外,些许小事,哪里用得上谢字,况且小娘子忠义,漳涡一事,多亏了她提前示警,否则不知要酿成多少惨事,单凭这个,春娘照料她便是应该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顾见青又问了几句林勉那边情形,随后出了院子。

    顾见青走后,春娘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思量,打帘的婢子扯了扯她袖子,嬉笑道:“春娘子可是看俊俏郎君入神了?”

    春娘伸出手就要拧她的嘴,笑骂道:“混账丫头满嘴胡吣,小心撕了你这张嘴。”

    闹过一阵,春娘子进去回话,低着头眼风一扫,除了正堂上坐着的夫人胡氏,五小姐竟也在,当即心下咯噔。

    如今管着漳涡漕运的乃是巡漕御史贾晏,宣化二十三年两榜进士,先后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全六曹侍郎,实打实的圣上心腹。

    漕运大兴,每年过手的巨额商税、运送的漕粮数以百万计,贾晏被授了外差分管漕运,巡漕御史虽官阶不高,不过七品,却无人小看,一则此类官职多为外派,身兼数职,实差本身官阶不低,二则多为天子近臣,不可轻视。

    贾晏娶妻胡氏,胡氏生两子一女,长子贾文涛,进士出身,如今任秋阳县令,次子贾文松,前年刚考取秀才,如今仍在念书,预备今年下场搏个举人,还有一女唤作阿鸾,尚未及笈,家里排行行五,这五小姐说的便是她。

    春娘敛了敛神色,恭敬回道:“那女娘已是醒了,发热之症也大好了,再服上几剂汤药便可无碍。”

    胡氏四十出头,面庞微丰,气质温和,说话慢条斯理,是个和气妇人。

    “既如此,你便多费费心,把人照料妥当了,也不枉小郎君相托一场。”胡氏端了茶盏,温声道。

    春娘连声应是,抬头瞥见胡氏眼波发沉,忍不住心下打怵。

    胡氏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我听小郎君提及,这小娘子落在市井人家,吃了好些苦,真真可怜。”

    话里有话,春娘听出来了正要回,却被旁边坐着的五小姐抢去了话头,“春娘,那小娘子秉性才貌如何?”

    胡氏瞪了女儿一眼,斥道:“怎这般没规矩?”

    阿鸾露出个讨好的笑,上前扯了胡氏袖子就是一阵摇:“在家里说这些又没妨碍,娘也太小心了。”

    胡氏拿她没辙,微微叹了口气,“嘴上没个把门的,天天混说一气,我跟你爹能容着你,日后去了婆家,再这般没心眼,可如何是好。”

    阿鸾听了只觉头大,看了一眼春娘,春娘连忙救场道:“这小娘子倒真不似一般人,相貌出众不说,谈吐也不似小门小户出来的。”

    胡氏轻叹了口气,又问了几句,见也问不出旁的,只交代好生照料,便让春娘出去了。

    春娘一走,阿鸾立刻道:“娘,你可都听见了,这姓林的可不是那等种地的村姑,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呢!这顾二郎,也不老实,他这等公子哥儿,今个多个救命恩人,明日多个红颜知己的,不处处留情才怪!你可歇了心思,别把我跟他凑作一堆。”

    被女儿夹枪带棒的一顿抢白,胡氏温和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一拍桌子,粉面含怒:“你这丫头,竟没了规矩?开口公子,闭口婚配,这种话也是能小娘子挂在嘴边随便说的?”

    阿鸾暗自翻了个白眼,挽了亲娘胳膊,把头靠在胡氏肩上,低声道:“娘,我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您心里想什么,我能也猜出个七八分来,顾二郎一来,我就看出来了,您是动了心思。”

    胡氏眼睛一瞪,“动了心思又如何,这顾二郎年少承志,刚及冠已官至五品,又得天子看重,以后前程定然不会差了,这等人物,一表人才,家世清白,京里不知多少人想招他为婿。”

    阿鸾不以为然,忿忿道:“可见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在京里,我就听祯娘说他内院清白,不近女色,我还当他不是那等贪花好色的,如今一看,公子哥的毛病一概不少,这人呐,还是得亲见了才知是人是鬼。”

    胡氏气笑了,狠狠戳了戳女儿额头:“才见了一面,顾二郎便被你贬得一文不值,别以为我不知你那点小心思,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怕在祯娘那里不好交代,才劈头盖脸对着顾二郎一通数落。”

    阿鸾被看穿了也不瞒着,“我与祯娘一道长大,又十分要好,她对顾二郎有意,女儿自然不能在里头横插一杠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胡氏摇头叹息,当着女儿面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对祯娘与顾二郎这事也不看好。

    阿鸾存了替手帕交打听敌情的心思,顾见青来了,也不曾回避,听了全场,回房就给京里的小姐妹去信不提。

    胡氏这边另有思量,丈夫三年任期将满,不日就要回京述职,此次回京,攒足了资历,再谋官也是京官,不必再外放,女儿的亲事还是要在京里相看,这顾二郎委实是个不错人选。

    林勉透过六角格纹窗棂,望着院中那颗碗口粗的垂丝海棠,这几日春风日暖,粉白的花絮自鲜嫩圆胖的绿叶间探出头,自顾自开的娇俏。

    顾见青一踏进院子,从海棠掩映的窗棂下,见着一张素蹙峨眉,似远山云雾的秀美芙蓉面,因病初愈,眼下蒙了一层青黛,不仅未损分毫颜色,反倒风致楚楚。

    饶是顾见青见惯了各种菊梅菡萏样的美人,也得承认眼前女娘是其中翘楚,当下驻足欣赏,可惜美人不解风情,啪一声关了窗户。

    顾见青脸上微不可查的那点笑意,很快隐没下去,重又换上一副古波不惊的面孔。

    这处院子想来是贾家专用来待客的宅院,正房三间,另有东西厢房各四间,地方宽绰,正房中间是待客的中堂,堂上挂孔圣人像,下设香案,案几前方置两张黑螺钿圆背太师椅,两排八张同色交椅渐次排开。

    顾见青坐了上首,望着手边茶盏,无端由想起林家初见时的那碗桂花茶,以后想来是吃不到了。

    林勉为着避嫌,坐了下首第三张交椅,距离不远不近正合适,此时轩屋大敞,外头打扫的仆妇一抬头就能见着屋内情形。

    她的这点心思,顾见青瞧在眼里,嘴角微挑。

    林勉尚在犹豫,是否就此撕破脸皮,她若去了顾家,仰人鼻息,不好把场面弄得难以收拾,可若要她装作若无其事,下次说不得无知无觉间就被眼前之人算计,断送了性命。

    堂上二人各有思量,一时竟无人开口。

    最后,还是顾见青出言破了僵局,“那晚的两个贼人,当时便被拿了,审出来一个叫赵金的泼皮,原是他私下递的消息,已经派人去了阐阳捉拿。漳涡匪患也已平了,贼首被俘,只逃了几个蠹贼。”他也不啰嗦,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而后好整以暇等着林勉开口。

    林勉微侧着头,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前世花了一辈子也没看懂他,短短相处这几日,就见着了前世不曾见到的冷硬心肠,心下苦笑,早知是这般人品,不如不见呢,前世真目盲心瞎,把这般人物当作良人。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顾大人,我们有仇吗?”林勉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顾见青轻笑出声,似是不解,疑惑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林勉神色一肃,认真道:“还请顾大人释疑解惑。”

    顾见青摇头失笑,缓缓道:“不仅无仇,反倒是小娘子娘亲于我顾家有恩。”

    林勉屏息,面露不解:“既如此,大人为何以我为饵,见死不救?”

    那晚贼人不过三人,上船行事者一人,船下接应者两人,林勉吸入迷药后,分明看见木窗处有铁钩锁伸入,想来是匪贼凭借此物扒牢了船体,吊在船外,由外向内喷入的迷香,中招者不过她一人,整船人竟无人察觉出不对,处处舱门紧闭,着实说不过去。

    顾见青暗道好生犀利的女娘,一眼看出其中关窍,转念一想,他这事做的粗陋,留了好几处破绽,首尾不能自顾,被瞧出端倪也不足为奇,当下眸光闪了闪,缓声道:“那晚贼人买通船上杂役,在晚间饭食中放了野麻子粉,药倒了船工力役,在船外借钩索攀附舱体,迷晕东侧船舱内四人,又在二层上风口点了迷烟防备中途有人察觉,出来查探。”

    林勉暗暗磨牙,这起子贼人,法子虽糙却有用,兼之船上有内鬼,里应外合之下,等闲人还真要遭了不测,她望向眼前一派风光霁月朗朗昭昭般的人物,讥嘲道:“照顾大人所言,那日的倒霉蛋只我一个?”

    顾见青恍如没听见话里的嘲讽之意,奇道:“船工数人,东厢连你在内四人被麻翻,怎到了小娘子嘴里,就成你一人了?”

    林勉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再跟他扯皮下去,苦笑道:“大人速来谨慎,吃食等入口的东西,验过才食,每每落脚,也要勘查周遭,留下人手放哨守夜,即便坐船,这规矩也不曾变过,那日突撤了夜哨,想必是为了麻痹贼人,内鬼是真,船工力役中毒是假,东厢几人怕也是早有防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陪着贼人演戏罢了,满船人中只我一人一无所知,真真切切中了计。”

    顾见青定定凝视着眼前孱弱女娘,看她苍白秀丽的脸上露出不忿,听她言辞凿凿后的叹息怨怼,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提前告知,你可愿以身诱敌?”

    “自是不愿!”林勉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她一介小女子,又不是拳脚了得的伟丈夫,岂会拿自己的性命与几个水匪蠹贼相周旋。

    顾见青面露古怪之色,“若以刀剑绕颈,性命相胁,想来小娘子是愿意的。”

    林勉气的脸色红胀,暗骂前世猪油蒙心,色令智昏:“……你……你无耻……”

    顾见青叹息一声,收起作弄心思,认真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让你以身涉险,当时见那杂役行为鬼祟,便起了疑心,只是不知对方是何来路,未免打草惊蛇,只能佯作中计,看对方意欲何为,不过我也不是毫无准备,当晚船下藏着武大、肖七等三人,一旦事有不对,立刻推翻小船,将你救回,远处的芦苇荡也事先埋伏了两人,并非毫无准备就拿你性命涉险。”

    林勉顿在那里,怔忡道:“贼人若是立时暴起,取我性命呢?”

    顾见青摇摇头:“这几人费了几多波折,不会轻易杀你。”

    林勉心下说不出来的失望,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意,抬起头,轻声道:“想来易地而处,顾大人在有如此把握的情况下,也会让家中父母姊妹佯装诱敌的吧?”

    此话诛心极了,嘲讽意味十足,林勉末了又补上一句“诚然,阿絮自是无法与大人的亲眷相提并论,可大人也别忘了,阿絮也不是大人手下的麾众,是死是活,是好是歹且还轮不到大人随意摆布。”

    说罢,也不看他脸色如何,甩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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