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安遇刺后第三日,清晨,日头未升,天边泛白还挂着星,左右是五更天,一笼暖暖的萤火灯笼,穿梭在周府院巷。提着灯笼的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个头儿小小,脚步轻且快,停在别院,来人是周家公子周水身边的老仆义伯,烛火映照下,老人面容宽厚,眉慈眼善,从怀中掏出一粒红黄相间的暖玉,举在眼前。别院门前的红衣见玉,对着义伯深深一拜。

    “劳烦红衣请院里两位公子,水公子湖边设宴有请,公子已经等了些许时辰,请您催得急些。”

    义伯请红衣去邀齐杜两人,兀自熄了灯笼,放在脚边,左右前后,转了一圈,对着院门,选定了站位,理了理长衫,扽平袖子上的碎褶儿,拢了拢晨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这才垂手等待。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天已大亮,两人终于出了别院,义伯抬头望向齐一,只是一眼,旧时点点滴滴冲上心头,记忆中的小小人影和面前的公子俊朗身形叠合,他竟湿了眼眶,义伯自觉失态,按下眼底的水汽,对齐一郑重施礼,良久起身,缓缓道:“齐公子,杜公子,在下是少主身边老仆,少主湖边设下早膳,请两位过去小叙。”

    “这一大早,鸡都没起,你家公子真是好雅兴啊。” 杜问起床气还没消,哑着嗓子,嘟嘟囔囔并不消停。

    面色峻冷的齐一,拉扯拖拽着睡眼惺忪的杜问,全然没察觉到义伯情绪起伏,只微微颔首表示歉意。

    刚出了院巷,迎面碰上几名小厮,正踩着梯子,往巷门檐下挂印着“奠”字的灯笼。抬眼望去,一日一夜之间,周府已是气氛大变,到处笼着哀云愁雾,梁柱间坠了白麻孝带,府内家仆女官清一色的素白麻衣,园圃也换上了黄白的菊花。

    两人被扑面而来的肃杀,刺得一个激灵,周遭的哀哀切切,让他们对周易安的死,才有了实感,杜问收起了抱怨,噤了声。

    齐一脚步越发沉重,身子心神越发得冷,之前化了些许的憋闷,又翻涌而来。两日幽闭,同心宽的杜问一遭,他曾一度错觉,这一切只是梦一场,杜问嘴里上天入地,神通的周易安并没有死,只要去到湖边亭榭,就能见着他手执棋谱,复盘古棋的痴迷,只要去到林间书阁,就能看见他自酌弹琴,乐音散落一地杏花。眼前这情景,让他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的希望破碎。

    三人串院过巷,奔湖边亭榭处去。

    远远见着亭边驳岸立着一身素白的公子,那人正是周水,身量不高,单薄却也挺拔,只简单绾了一个素髻,系着素麻发带,背手把玩着一串碧绿的翡翠珠子,趁着阴阴的日头升起,背影搭着水岸、草木亭榭,宁静淡雅,宛若幅画。

    行至跟前,义伯对着周水微微施礼,上前耳语几句,退至一边。

    周水并未回身,素白的手指描摹着远处的林木亭台,道:“齐公子你瞧,眼前这幅景致,起…落…起…落… 造园的节奏韵味差了些,终是小气了。”

    周水说话很慢,声音沁凉,他顿了顿,缓缓指向东北。

    “那里,少了一处点睛之笔,便是前两日烧没了的经楼……是父亲去了的地方……”

    周水回眸,目光直直对上齐一,素净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独独一双眼睛,淡漠覆着狡黠,掩着阴郁,带着两三分狠劲儿。

    齐一被周水看的心里发紧,诚恳抱拳道:“当日未能护住老师周全,惭愧,周公子,请节哀。”

    周水扫了一眼一脸愧色的齐一,一旁懵懵怔怔的杜问,把齐一歉意下的探寻,杜问迷糊下的抵触,看了个干净,并未继续搭话,只扯了扯嘴角,满脸的漠然,摇了摇头,径直往亭内走去。

    杜问面色不爽,小声和齐一耳语道,“这厮就是周家公子?这说话语气,怎如此噎人?和老头儿完全不像啊。”

    齐一初见周水,还未摸清他性格脾气,眼下还被怀疑,不愿多生事端,略过周水话里话外的情绪,只拍了拍杜问,示意他收声,敛住性子。

    杜问凝眉,耸肩摊手,小声嘀咕了一句“来者不善”。

    两人随着义伯,到亭中落座。府内的女官小厮随即鱼贯入内,布置了一桌清粥小菜,周水抬眼示意,义伯屏退众人,仅留了几位在亭外服侍。

    周水要比寻常男子白净许多,窄脸挺鼻,眉眼英气,盖不住的清俊,他与周易安有五六成的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性情锐利,不掩锋芒。他懒懒的靠在椅背上,脸上还带着一丝倦色,并不正眼看齐杜两人,只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珠串。

    “在下是周府的公子周水,这两日院内杂乱,无暇照顾亡父的两位小友,今晨在这湖边设下早膳,一是给两位陪不是,二是父亲遇刺前后,齐公子一直相伴左右,有些疑问,还需向齐公子讨个明白。”

    “请问,齐某定知无不答。”

    周水头也不抬,缓缓说到,“周绮,他怀疑你们。”

    “周绮?怀疑我们,凭什么?呵,名震幽凉的红衣,看来也不过如此,查不出案子,推赖到别人身上,叫那个红憨憨来当面对质!”杜问可受不了半点委屈冤枉,压不住火,拍桌叫嚷。

    齐一禁不住轻笑,心里感叹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察觉周水的怀疑敌意,也预感所谓的 “赔不是” 与 “讨个明白” 怕是 “鸿门宴” 与 “问罪拿人”,只是未曾想到周水竟问地如此直接,不过也好,事事放在台面上讲清楚,倒是敞亮,更容易说地清。

    “杜小公子莫急,周绮给我讲了个有趣的故事,不妨听听?”

    周水不紧不慢的性子倒是和周易安学的十乘十的像,执珠串的素手倚桌托腮,清冷的长眼没半分波澜。

    “齐公子假借故人之子之名,潜入府内,缠在父亲身侧,揣摩心性,掌握行踪;杜公子面上一副纨绔做派,日日厮混花巷,实则暗中与府外刺客勾结联系。十五那夜,刺客共有三人,一人闯院放火,引开府里的护院,一人火里刺杀,吸引众人注意,父亲轻信齐公子身手,不想齐公子过招之间,放了刺客生路,而最后一人趁乱用毒毒杀了父亲,得了府外杜公子的接应逃脱。齐公子顶着护师不利的名头,佯装伤心两日,末了离了临安城,换得所有人的全身而退。”

    “我们与刺客并无关系,护师不利,我认,但杀父故人,行刺恩师,我不认。”齐一对上周水,散了对周水刚刚亡父的同情,眼底泛起凉意,定定回答,“这故事乍一听,编的倒是有头有尾,像模像样,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和杜问到底与刺杀有无关系,周大人领着红衣探查了几日,想必也查出了些结果,你不会不清楚,水公子,你不必用言语,激我二人,好奇什么,不如直接问。”

    杜问愣了片刻,才咂摸明白周水的“有趣故事”,愤愤然道,“真是给我气笑了,你父亲多少心眼儿,你不了解?我与齐大才到临安不过四五日,还揣摩心性?掌握行踪?还勾结刺客,内外接应?想不到周绮那个红憨憨还是个编故事的人才,还有,小爷我不是假纨绔,我是真放浪!”

    几日探查下来,周水已大致掌握了那夜刺杀的始末,只是这鬼脸刺客的身份用意,却摸不着一点头绪,齐杜两人在此局中,却又置身事外,而父亲“留下齐一”的示意,让他不得不分些许怀疑在他身上,故借由周绮探了探齐一底细,齐一也倒不是平平之辈,猜透了他的用意,抵住了他的诘问,周水被他看破了心思,坐正了身形,收了脸上的玩味,正色道:“两位这几日的行踪。”

    杜问:“呵,往来行踪,这还用解释么,齐大就没出过府苑,梁上檐下的红衣盯得紧,应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至于我,城里怕是要绕上三圈,不过十五那夜,我回来得可早,可没时间接应什么刺客。”

    “两位何故进府?”

    “家父齐胡与先生是故交挚友,十五年前,还未归隐山林,有幸在贵府小住半年,跟随先生,学了些诗词乐理,一个月前,我下山闯荡,父亲要我替他探访几位故友,先生是其中一位。”

    “齐胡,十五年前,叱咤战场的凉国将军,父亲确实与他有故交,你说你是齐胡之子,何以为证?”

    齐一从脖子上解下一把小巧的金锁,递给周水,“这是年幼时先生相送,先生识得。”

    义伯细细看过,点了点头。

    周水摩挲着这小巧精致的金锁,细抚着寓意吉祥的纹路,遒劲刻字祝词应是周易安亲历亲为,相赠之人所怀欢喜希冀在指尖熠熠生辉。周水想到这儿,不觉红了眼眶。

    “他们都说你的齐家剑法精纯,那为何,逮不住,杀不死那夜火海里的鬼脸刺客!”

    “齐一惭愧,技不如人,辜负先生信任。”齐一颔首,掩不住脸上的愧色,再无他言。

    “技不如人,这解释未免也太苍白了些吧。”周水收了眼里的水汽,起身抽剑,“拔剑。”

    齐一神情一顿,转而会意:“何必?”

    “拔剑。”

    齐一依然不为所动。

    周水见齐一无应战之意,执剑挑了桌上的金锁掷向湖心,齐一见状连忙飞身去追,身形翻滚,稳稳停在了水中石灯之上,拂去金锁上的水痕,小心收入怀中。

    周水随即跟出,执剑直指齐一,招招凶险,一再逼其出剑,齐一仍不愿应战,只守不攻,周水足尖点水,后退三步,纵身一刺,是杀招,齐一以石灯为基,脚步漂移,侧身半步,水花四溅,转了半圈两人身形背对,手中剑鞘由剑尖擦至剑柄,巧妙泄了周水剑上力道,两人借力在石灯方寸之间,向背相抵。

    “拔剑。” 周水依然执着。

    齐一不为所动,“先生刚刚陨身,不宜再见血光。”

    “所以这就开始佯装为父伤怀了么?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逃了?”

    周水眼底闪现一丝狡黠,剑身一转,钩住剑鞘一提,助齐一拔剑。齐一不耐,用力一抵,周水借力退出几丈远,落在岸边。

    “水公子,我知你心里有疑有怨,我又何尝不是?我会留在周府,把事情查清楚,还先生清明,证我与杜问清白!”

    齐一此话一出,正中周水心意,去了杀气,换了剑招,熟悉的一招一式让齐一心惊,他看周水的眼神深了深,出剑相应,几个回合,两人招招相接,势势相合。

    “齐山、齐水、齐风,三式,正宗的齐家剑法。”一旁看呆了的杜问,自言自语道。

    一套剑诀舞毕,两人收了剑势,周水拾剑进了亭中。

    “你如何习得,我齐家的剑法?”齐一望着周水瘦削的背影追问。

    “你我也是故人,那年六月,做师父的不仅有我父亲,还有齐将军,你学的不仅有文法乐理,还有齐家的剑招剑诀,而同你一起读书练剑的,还有一人,是我。你记不得了吗,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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