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寒风萧瑟。

    侯府的小院中,梅花正凌寒开放。

    岳子初漫步在院中,随意地从树上折了一支下来。

    花虽然开的恣意,可他却觉得这红色不如往年艳丽,反而暗得发黑,有些触目惊心。

    他盯住手上的花朵,手指骤然用力。

    花朵连同枝条一起,瞬间被碾碎,飘然落入尘土中。

    “公子。”岳启开口,有些踌躇的样子,“……属下不知那是灵簌姑娘,出手伤了她,请公子恕罪。”

    “何罪之有?”

    岳子初背对着他,岳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淡淡的声音从前方飘来,“若不是你机警,我们的一切计谋都要付之流水了。”

    岳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从昨日抓住灵簌到现在,岳子初一直是这么淡淡的,与前几日知晓灵簌失踪时的模样完全相反。

    岳启作为岳子初的贴身护卫,对他的计划,自然是一直都知道的。

    从灵簌出南华城开始,她的行踪便已经被他们牢牢掌握,接着,顺着他们的计划,一步步被引诱,踏入陷阱,落入了深渊。

    好在岳启本身就寡言少语,岳子初也不指望他帮什么忙。

    只要在灵簌面前保持沉默,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像如采,还要刻意引导灵簌去做些事情、想些东西。

    他们卑鄙吗?

    或许。

    不过岳启一向眼里心里都只有公子和如采,别说只是骗骗灵簌,就是让他立时将她大卸八块,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为了公子的计划,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他们自己。

    公子应当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如今,他看着岳子初,心头却有些不确定了。

    公子知道灵簌姑娘失踪的时候,那焦虑、不安、担忧的样子,根本不是作伪,昨日见到她时激动、欣喜、失而复得的神色,也决然不假。

    然而,此刻的淡定、冷漠也是真的。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公子究竟是在意灵簌这个人,还是在意灵簌这颗棋子?

    “公子,东西备好了。”如采从小厨房方向走来,将手中托盘递给了岳子初。

    热气腾腾的粥、小巧精致的核桃糕、还有一个黑瓶,装着治疗内伤的药。

    岳子初接过,转身朝长廊尽头的厢房走去,岳启想跟上,却被如采一把拦了下来。

    “你去做什么?”

    岳启一脸茫然:“……当然是保护公子。”

    “不用去了。”如采无奈道,“公子不会想让人跟着的。”

    岳子初走在昏暗的楼梯内,有些恍惚。

    这暗牢,是当初亲手打造,为仇人准备的。

    可如今,被囚禁在里面的,却是……

    脚步蓦地停住,他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灵簌,垂眸慢慢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少女侧躺在地上,秀眉紧蹙,神情痛苦。

    她听得声响后缓缓睁眼,看向他。

    这是……谁?

    眼神聚焦了好一会儿,灵簌才认出眼前的人,她望着他,愣了好久。

    脚踩蟒靴,腰系玉带,往日的素白长衫换成了锦袍华服,素雅发簪变成了华丽金冠,他看上去十分优雅,十分贵气,也十分……陌生。

    灵簌支起了身子想要站起来,岳子初见她动作迟缓,伸手想要扶她,灵簌倏地躲过他的指尖,愤恨道:“别碰我!”

    岳子初的手一顿,又转身端起碗勺,将香喷喷的粥送到了她的嘴边。

    灵簌冷笑一声,撇过头去。

    岳子初见状也并不勉强,放下了食物,拿出药丸,递给她:“你受了内伤。”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灵簌垂眸,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原来真正的他,是这个样子的,即使对着阶下囚,也可以如此周到体贴。

    “不必多此一举了。”她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一眼。

    岳子初将东西收了回去,淡淡道:“你这般倔强,吃苦的是自己。”

    “你不用再来惺惺作态,”她说话时牵动了内伤处,轻喘口气,“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她接二连三的拒绝让岳子初冷了脸色。

    “我来是想告诉你,不要负隅顽抗。你若愿意配合我们,我倒是能想办法保下你一条命。”

    他冷漠话语如刀子一般扎进她的心中,她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

    他来,是想要继续利用她,所以来跟她谈条件的。

    灵簌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竟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岳子初是真的来关心自己的。

    她努力压住胸中翻涌的血气,睁开眼睛,盯住他好半晌,然后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岳子初不料她竟答应的这么爽快,愣了一瞬。

    “不过条件是,你要将事实真相,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微微凝眉:“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其余的都不用管。”

    灵簌幽然一笑,“岳公子,我这个人,最恨别人欺瞒我。若我发现有一点不对劲,心情一不好,便可能一不小心做错些什么。我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坏了你们的大事,可真是不值得。所以,若想我尽心尽力,还是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为好。”

    岳子初眸光闪动,与她对视半晌后,开口:“那,你想知道什么?”

    灵簌深吸口气,几番停顿,终于问出了口。

    “你和戚师叔,还有钟离、子陌,你们从许多年前就在设计我,是不是?”

    岳子初垂眸,不说话。

    “从我见你第一面起,就是你们陷害我、利用我的开始,是不是?”

    他还是沉默。灵簌见他不语,气急而笑。

    “你不愿说,我来说!从我进入飞鹤盟开始,你便借如采之口,引我去你的书房翻阅书籍,后又通过子陌之口,将我引去侯府,给了我你娘亲的手札。”

    “你们早就与戚师叔勾结,甚至不惜让雪游师姐假死,来完成这一个骗局,他们师徒俩再在我面前上演一出好戏,让我对幻境一事信以为真。”

    “你们一起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就是为了让我仇视师门,为你们所用,是不是?!”

    岳子初没想到,她仅凭昨日那只言片语便推断出了事情全貌,不知该如何作答,继续沉默。

    灵簌知道自己全都说对了,喉咙中不禁溢出悲凉的笑声。

    她虽单纯,但并不是傻瓜,许多事情只要发现端倪,顺藤摸瓜地想一想,自然就清楚其中关窍。

    之前被他们欺骗,一则,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戚师叔与雪游师姐会从那么早开始布局,只为了今日骗她。

    二则,她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被骗的,以为与岳子初几次三番的碰面,真的只是“偶遇”,只是“缘分”。

    三则,收养子陌时,她已经觉得子陌有些不对劲,可后来子陌的胎记消失,又让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再加上子陌刻意讨好她,她也对一个孩子放松了警惕。

    现在回想,其实很多地方,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了破绽。

    她对虚空幻境的所有认知,来自于飞鹤盟的书籍、云渺圣女的手札、还有戚玄乙给她的所谓“遗落在玄冥教的古籍”。

    而她真正确认幻境的时刻,便是宋雪游猛然惊醒的那一天。

    如果说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捏造的呢?

    那么,她从雪游师姐的梦境中看见的就不是“幻境”,而是“真实”。

    他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宋雪游:“……师父,您真要这样做?”

    ——戚玄乙:“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所以,她企图消灭幻境的举动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噬,因为她的这个行为,实际上就是在篡改别人的记忆。

    而虚空修炼的一个铁律,便是——不能捏造。

    所以,戚师叔听到她看见了“幻境”,表情会那么僵硬怪异。

    所以,子陌发觉她的虚空联结有异常之后,会那么害怕慌乱,在那之后好几天都一直躲着她。

    所以,岳子初在崖底意识模糊时,他对她说:“我如果死在这儿……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灵簌不知该说荣幸,还是倒霉。

    这么多人一起联合起来骗她,不仅勾连了一个自洽的谎言,还能编造出成家被无妄岭灭门这样的“故事”,而她竟还相信了!

    ……不对。她猛地反应过来。

    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地告诉过她,成家是被无妄岭灭门的。

    她只是读了手札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而云渺圣女的猜测与她相同,让她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事实,并不等同于真相。

    即便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只要被有心人刻意扭曲,就可以有诸多解读。

    再加上她本来就对冢玉、对灵溪、对从洲哥哥诸多怨怼,从一开始就将师门放在了“恶人”的位置上,稍稍被人引导,便自己想象出了这么一个“阴谋”来……

    她愣了一瞬,继而悲愤大笑起来,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岳子初蹙眉:“你……”

    “岳、岳公子,”灵簌双眼通红,惨笑着问他:“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无妄岭小徒,早已被师门放弃。你们耗费那么长时间、那么多精力,就为了找上我这么个废物?你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她死死咬唇,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小兽,通红着眼睛,悲愤吼着。

    “当然是因为你的虚空联结。”岳子初冷冷吐出一句。

    灵簌看向他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骗我?虚空幻境既然是假的,那么虚空联结——”

    岳子初打断她:“虚空幻境当然存在,只不过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灵簌愣住。

    他真是要把她当傻子耍弄吗?

    “那么,洗耳恭听。”她沉默许久后,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倒要看看,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编出什么东西来!

    “虚空幻境,可以打开另外一个空间。”岳子初认真看着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多么的耸人听闻。

    “这个空间,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里面到底有什么、通向何处,没有人知道。你们无妄岭的尊者,便是一直在幻境中探索,更是镇守。”

    “镇守?”灵簌噙着一抹冷笑,就这么看着他。

    “你们无妄岭的上一任掌门,镜流霜,无意间发现幻境中有着十分充沛的虚空灵力。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将无妄岭弟子的灵物,藏在里面。这样,一来可以让别人找不到灵物的位置,二来,若灵物受损,在幻境中亦可迅速被虚空灵力修复。”

    “如此,无妄岭弟子对灵物的依赖,便可大大减弱。”

    灵簌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想蒙骗我,也要用一个好一点的理由吧,打开空间?这种事情,谁会相信。”

    其实,他的这个说法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隐匿、修复灵物,让无妄岭摆脱被一击致命的弱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幻境就相当于一个安全的保护所,关乎无妄岭的身家性命。

    所以尊者才会对幻境缄口不言。

    至少现在岳子初说的这些,灵簌找不出来有什么漏洞。可她不敢这么轻易相信他了,便面上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继续嘲讽他,希望能再从他的嘴里挖出更多信息。

    “我为何要骗你?”岳子初淡淡道,“你方才倒是说对了,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自然是不容许有差错。”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垂眸兀自思索。

    虽说有些耸人听闻,但她知道无妄族的存在本就是很奇特的事情。

    她脑中电光一闪。

    难怪,难怪岳子初对他们坠崖后的那个奇异的地方并不是很诧异,还猜测那是玄冥教圣地。

    原来,是他早就已经接触过这等怪异事情,所以才作此联想。

    又或者,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是某个幻境?

    所以,她的虚空联结在那个崖底,才会进步的那么迅速!

    岳子初似乎也与她想到了同一处:“至于你的虚空联结,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可以感应到所有无妄岭人的存在,也可以感应到——幻境的存在。”

    灵簌明白了过来,脸色有些变了:“所以,你们让我、让我去找幻境,其实是……”

    “找出无妄岭潜伏在外的人,到底是谁。”岳子初盯住她,缓缓道:“还有,找出藏匿灵物的幻境,到底在哪里。”

    “一旦幻境被毁,无妄族也会就此尽数被屠戮……”她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你们与无妄岭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把我们灭族不可?!”

    “深仇大恨?”岳子初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不如问问顾空蝉,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做什么,难道不是替九霄阁办事吗?”她刚说完,又自嘲一笑,“无妄岭替九霄阁办事,这件事情也是戚师叔告诉我的,恐怕也是你们扯的谎吧?”

    灵簌冷哼一声,“有话就直说,我没那么多耐心听你弯弯绕绕!”

    岳子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他抬手轻轻摩挲着手上的辟邪扳指,一字一句地说:

    “无妄岭真正的主子,便是——”

    “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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