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一间书房内，岳子初与一位紫衣男子相对而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大哥这么晚了还将我唤来议事，若是让父亲知道，又要怪我不知礼数，搅扰你的好梦了。”
紫衣男子衣着华贵，神色平和，眉眼间与岳子初有五分相像，却又比岳子初更为大气端正，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雍容平和的气质。
他微微一笑：“不过是见你也没睡着，闲聊几句罢了。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思在府内清闲着，不用替玄冥教缉拿凶手么？”
“你不也是？整个侯府的事务现在由你一手打理，你竟还有功夫搭理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岳子初似笑非笑。
这紫衣男子便是侯府世子，岳凌风。
他知道自己的探听之语令岳子初不喜了，替岳子初斟了杯茶，转了话题道：“父亲最近身体愈发不好了，恐怕……时日无多，你是不是应当去看看他？”
岳子初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又缓缓将杯子搁在了桌上，发出了轻轻的“咔哒”一声。
“父亲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慢慢好起来，大哥你太杞人忧天了。”
岳子初平静的语气下隐藏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毕竟当年我娘舍了一身修为替他疗毒，再怎么样，他也得多坚持几年，你说是不是？”
岳凌风垂眸，抿了口茶，淡淡一笑：“我只是想知会你一声，不是要逼迫你做什么。”
岳凌风隐约觉得这次武林大会的事情与岳子初有关，可他几次探问都被他敷衍过去，他也不敢再问。
因着他们母子过往的一些事情，岳凌风对这个弟弟其实是心里有愧的。
近期因为岳侯爷的病情，二人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
可他虽有心示好，岳子初却一直不咸不淡的。
“我会再遣良医替父亲诊治的，大哥不必过于担忧。”岳子初见他蹙眉，以为他还是在替岳侯爷的病情烦扰。
岳凌风点点头，“江湖大夫确实有些野方子，比御医更管用。劳烦子初你费心了。”
听见他的称呼，岳子初手指一颤，唇边的微笑敛去，眸中透出一丝晦暗。
子初是他的字，而他的本名，叫做岳凌尘。
他十分不喜欢自己的本名。
凌尘、凌尘，仿佛这字眼代表了什么不好的寓意，触痛到了他心中一些不可言说的伤痛。
以往，“子初”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称呼，而岳凌风都是随着家人一起叫他凌尘。
此刻听得岳凌风这刻意亲近的称呼，岳子初心中荡起了一丝波澜，好像厌恶，又好像欣喜，轻轻的，一瞬后又归于平静。
“话说回来，你请回府中的那几个朋友——”岳凌风话语未落，庭院外便有喧闹声传来。
随后有府卫从远处快速跑来，在门外气喘吁吁道：“世子爷，二公子，府中进了刺客，将关押之人劫走了！”
岳子初脸色大变，噌的一声站起，“什么？！”
……
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
四周雾气环绕，时而浓重，时而轻柔，却让灵簌有些困惑。
这是哪儿？
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银色光芒，灵簌呆呆地朝那儿走着。
待到近前，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银色屏障，屏障的另一头突然传出了一个熟悉的低语。
“灵儿。”
她诧异抬头，反应过来。
这是在虚空中。
她颤抖着双唇，摇摇头后退。
她不能再向前了，上一次她就是这样穿过屏障，然后来到了宋雪游的虚空，目睹了戚玄乙与宋雪游师徒二人的对话。
这一次呢？又会遇到什么？
“灵儿。”清冷又低沉沙哑的声音隔着屏障传来，她脑中思绪渐渐凝聚——这是从洲哥哥的声音。
他在呼唤她。
灵簌默念口诀脱离了虚空，睁开了双眼。
“灵儿，你醒了！”一个略带欢欣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灵簌眯着眼睛一瞧，只见楚从洲一身青衣，斜坐在床榻边，双眸有些血丝，正定定看着她。
“这里……”她动了动嘴唇，声音确哑的不像话。
“这儿是无妄岭，我们已经到家了。”楚从洲用纱布蘸了蘸水，轻轻替她擦拭干裂的唇，温柔道：“你昏迷了两天，现在还不能喝水，等大夫来看了，再调理一下身体。”
灵簌怔怔看着他，眼前忽的闪过诸多纷繁画面。
小时候温柔平和的他，近些年冷漠疲惫的他，与她争执发怒的他，悬崖上阴郁嗜杀的他，还有暗牢里从天而降的他……
一时间，她心底五味杂陈。
楚从洲见灵簌一直看着他不说话，探问道：“要不要坐起来？”
灵簌垂眸，“好。”
她想要自己起身，可受了伤又躺了这么久，全身酸软疲乏得很，实在没有力气。
楚从洲俯身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她吃饭一般，将她半抱着提了起来。
用力一抱，灵簌的肋骨压得他有些痛，楚从洲才惊觉，短短半个月，她竟瘦了这么多。
他又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面颊有些凹陷，眼下隐隐透着青黑，原本圆润清透的脸如今已然变得有些干瘪。
楚从洲心中一紧，手上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惹得灵簌闷哼一声。
他赶忙放开她，刚想转身，灵簌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帮你拿个垫子，你坐得舒服些。”
灵簌犹豫了一下，这才松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她睡的是楚从洲的房间。
楚从洲常年不回无妄岭，可君自行还是为他专门留了一个房间。
灵簌想起他刚出山的时候，她日日盼着他能回来。
有时心情不好了，或是实在无聊的很，她就会跑来这个房间，摆弄摆弄他曾经待过的桌椅，用他曾经写字的笔给他写信，还会偷偷跑到他床上小憩一会儿，幻想着她一醒来就能见到他温和淡然的笑。
后来，她日课渐重，又被虚空联结一事搅得郁郁寡欢，便来的少了。
但是，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抽出时间来这里待一会儿。
坐在角落里抱着他的衣服，轻轻嗅着那衣裳上的淡淡竹香，好像从洲哥哥还在身边，陪着他，未曾离开过。
再后来……他一年才回来三四次，有时说不上几句话当天便要离开，根本也无法住下来，房屋的灰尘也越积越重。
有一次，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个房间打扫干净，不知怎么的心中就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心酸。
这里已经没有了原来主人的半分气息，到处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回忆。
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地在心底发誓，任这屋子再如何发霉落灰，她也绝不再踏入这里了。
可是，此时此刻，灵簌这么坐在床上看着他，却又觉得十分安宁。
她也说不出到底为何觉得安心。
也许是初入江湖见识了人心险恶，这才觉出无妄岭的好。
也许是四周浮动的味道，和眼前所见的景象都是那么熟悉，是她亲手打理过的样子。
又或许，是面前这个人照顾她的身影，终于让她埋藏已久的执念，得到了几分回应。
灵簌就这么静静注视着楚从洲，眼眶渐渐红了。
她终于……回家了。
灵簌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住了鼻尖的酸涩，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外“咚咚”的敲门声，
“灵儿。”君自行的声音响起，将她瞬间拉回现实。
他推门而入，见到灵簌清醒了过来，眉间忧色终于舒展开。
他转头对楚从洲道：“你到外面去守着，我有话要单独问灵儿。”
楚从洲犹疑一瞬，还是听从君自行的指示退了出去。
灵簌低下头，紧紧抓住被单，不敢与之对视。君自行见状，轻叹一声坐了下来，“灵儿，你受苦了。”
听得他柔声细语，灵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滑落，滴在了被褥上。
君自行任她静静地流泪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全是你的责任，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你的疏忽大意。你打起精神，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好着手处理后面的事情，明白吗？”
灵簌抹了眼泪，低低“嗯”了一声，缓缓将她从下山后的所有事情，一点一滴，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君自行。
小巷子中初遇岳子初，到戚玄乙的出现，再到子陌、宋雪游，以及这些人如何串通一气，诓骗于她。
说到与岳子初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她几次声音卡在喉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
最终还是咬牙，将他利用她的感情又无情抛弃她的始末，全都说了出来。
君自行一直静静听着，可眉头却越皱越紧。
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师父，无妄岭和九霄阁，是真的如岳子初所说，效忠于大燕朝廷？”灵簌哭了一会儿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心中疑虑交织，急切地想从君自行这儿，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君自行轻叹一声，“准确来说，是效忠于皇上。”
“所以，从洲哥哥其实并不是替无妄岭做事，而是为九霄阁杀人。”灵簌轻咬下唇，“这些年他受的伤，都是因为这个，是吗？”
“从洲有自己的责任，他是身不由己。”君自行略有些无奈，“其他的我也不便多说。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吧。”
灵簌点点头，又说回了下山的遭遇，“绮月阁里袭击我的杀手，到底是不是九霄阁的人？”
“据你的描述，那人看到你的面容后改变主意想要抓你。”君自行细细思索着，“我猜测，他原本是去刺杀岳子初的，只不过见到你后临时改了主意，想要救你。”
“救我？”灵簌一愣。
“几年前，从洲在外执行任务，回来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跟我说起你的安危来。”
“我说你在无妄岭安全得很，可他执意要传授你武功，说你不可能永远呆在无妄岭，必须要让你有一技傍身。”
“我告诉他，不教你武功是冢玉定下的规矩，我们无权擅自做决定，可他却十分固执，说就算不教武功，轻功与内功也还是要学的，否则无法自保。”
“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让他从他学过的几门功夫中挑一个教给你。”
“你是女子，九霄阁的内功心法本是更适合你。可这等阴邪功夫虽厉害，却也容易改变人的心志，若是无高手指导，很容易走火入魔。几经思考后，他还是选择将玄冥教的玄冥神功与凌云步法传授于你。”
君自行顿了顿，“可我后来听说，他不仅做了这些。他瞒着我们，将你的画像交给了九霄阁，请求阁主沈南归专门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沈南归与他有些私交，故此举虽有些逾矩，但还是在从洲的百般恳求下答应了。只是，你一直不出无妄岭，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估摸着也都忘记了这事。”
“九霄阁的任务是终生的，若阁主没有下达撤回命令，就会一直有效。我猜想，应当是刺杀岳子初的人见过你的画像，知道你是九霄阁要保护的人，见你在绮月阁觉得你是被人强行拘在了那儿，这才临时起意，想要将你救走。”
灵簌听着这些，心神有些恍惚，一时间怔忡不已。
她以为从洲哥哥这么些年早就将她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他居然默默地为她做了这许多事情。
想当初，岳子初告诉她杀手是冲着她来的，当下将其灭口后还做出一副施恩于她的模样，赚足了她的信任。
她垂眸，不可抑制地苦笑出声。
这么看来，为了获取她的信任，岳子初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没有骗她的？
楚从洲站在门外，默默看着远处的天空，心里并不平静。
此次灵儿遭遇劫难，只怕心结难了。
他很想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问不出口。
他好几次想偷听里面的谈话，理智却阻止了他。
她如今，还会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么？
“灵儿醒来了？”
楚从洲回过神来，他目光一转，注视着眼前之人。
浓眉长目，鼻梁高挺，长脸薄唇，肤色奇白。
一袭蓝袍，系着黑色宽皮腰封，身形偏瘦却不显瘦弱，从远处疾行而来又不显慌张，顷刻间便到了楚从洲面前。
楚从洲抱拳行礼：“玉师叔。”
冢玉淡淡道：“随我进去吧。”而后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面对冢玉的突然出现，灵簌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挣扎着要起身给他行礼，冢玉大步走过去压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好好待着。”
灵簌好几个月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一时间鼻头酸涩。
心中刚有一丝感动浮上，却又被他冷冷的一句话打入地狱。
“你泄露了十三个族人的身份，是吗？”
灵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吓得语无伦次道：“是……不、不是……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我……”
冢玉蹙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
灵簌只觉冢玉看她的眼光都透着冷漠与责备，一时间心慌不已，几乎就要哭出来。
可她不敢在他面前落泪，只得死死咬唇忍住泪意。
“玉师弟，事情我都问清楚了。”君自行的声音隐隐有着不赞同，“灵儿受苦遭罪，你该多关心关心她的身体才是。”
冢玉沉默，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伸出手想要探探灵簌的额头。
没想到，灵簌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侧头躲开了他的手，目露惊恐之意，而他手掌落空，就这么尴尬地僵在空中。
她这下意识的反应，令楚从洲惊诧不已。
在他印象中，灵簌最爱黏着冢玉了，他以为她见到冢玉定是开心的。
谁知道，她居然如此惊慌失措，好似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难道他们师徒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起她之前哭诉的话语，楚从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冢玉也同样目露疑惑之色，似乎不解灵簌为何这样怕他，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灵儿谈谈。”
听见这话，灵簌更加紧张了。
她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遭遇再复述一遍给师尊，那感觉，就好像有一根绳索在勒她的脖子，让她窒息。
同时，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灵儿身体不适，我还是在此处陪着她吧。”楚从洲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冢玉与灵簌之间，冷着脸道。
冢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皱起了眉，有些不悦：“多年不曾好好打量你，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你又何止是不曾好好打量我。”楚从洲的双眸泛着冷光，毫不留情地嘲讽他：“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不关心，枉为人师！”
冢玉也冷笑一声：“我如何教导徒弟，轮不到你来过问。别忘了，这里是无妄岭，不是九霄阁。”
楚从洲针锋相对：“我并非无妄族人，也并非无妄岭弟子。掌门尊者救我一命、师父教养我成人，对他们，我自然诚心的感激，但你——”
他直视冢玉，毫不退让：“我敬你为长辈，是我顾念情分。可你若要伤害我回护之人，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顾空蝉常年不在无妄岭，冢玉一直是无妄岭实际的掌权者，从上到下，几乎从没有人敢直接违逆他的命令。
此刻被一个小辈如此指着鼻子挑衅，他被气得冷笑连连：“好好好，跟了沈南归，翅膀倒是变硬了。那你让灵儿自己说，是让我在这里，还是留你一起？”
三人都将目光投向灵簌，灵簌紧咬下唇，惶恐不已。
她微微避开了冢玉的目光，侧过头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楚从洲和君自行。
其实，灵簌很希望楚从洲能留下来陪她。
可她不敢这么说。
但要让她开口请楚从洲出去，她也实在是不愿意。
冢玉从她闪躲的目光明白了她的意思，颇有些意外，脸色也越发阴沉。
君自行见情况不妙，出声替她周旋：“让灵儿歇息吧，玉师弟，你有事问我就好，我们出去说。”
冢玉还想说什么，君自行提声打断他：“师弟。”
平静的声音里，隐隐有劝告。
冢玉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随我去议事厅。”
“大哥这么晚了还将我唤来议事，若是让父亲知道，又要怪我不知礼数，搅扰你的好梦了。”
紫衣男子衣着华贵，神色平和，眉眼间与岳子初有五分相像，却又比岳子初更为大气端正，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雍容平和的气质。
他微微一笑：“不过是见你也没睡着，闲聊几句罢了。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思在府内清闲着，不用替玄冥教缉拿凶手么？”
“你不也是？整个侯府的事务现在由你一手打理，你竟还有功夫搭理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岳子初似笑非笑。
这紫衣男子便是侯府世子，岳凌风。
他知道自己的探听之语令岳子初不喜了，替岳子初斟了杯茶，转了话题道：“父亲最近身体愈发不好了，恐怕……时日无多，你是不是应当去看看他？”
岳子初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又缓缓将杯子搁在了桌上，发出了轻轻的“咔哒”一声。
“父亲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慢慢好起来，大哥你太杞人忧天了。”
岳子初平静的语气下隐藏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毕竟当年我娘舍了一身修为替他疗毒，再怎么样，他也得多坚持几年，你说是不是？”
岳凌风垂眸，抿了口茶，淡淡一笑：“我只是想知会你一声，不是要逼迫你做什么。”
岳凌风隐约觉得这次武林大会的事情与岳子初有关，可他几次探问都被他敷衍过去，他也不敢再问。
因着他们母子过往的一些事情，岳凌风对这个弟弟其实是心里有愧的。
近期因为岳侯爷的病情，二人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
可他虽有心示好，岳子初却一直不咸不淡的。
“我会再遣良医替父亲诊治的，大哥不必过于担忧。”岳子初见他蹙眉，以为他还是在替岳侯爷的病情烦扰。
岳凌风点点头，“江湖大夫确实有些野方子，比御医更管用。劳烦子初你费心了。”
听见他的称呼，岳子初手指一颤，唇边的微笑敛去，眸中透出一丝晦暗。
子初是他的字，而他的本名，叫做岳凌尘。
他十分不喜欢自己的本名。
凌尘、凌尘，仿佛这字眼代表了什么不好的寓意，触痛到了他心中一些不可言说的伤痛。
以往，“子初”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称呼，而岳凌风都是随着家人一起叫他凌尘。
此刻听得岳凌风这刻意亲近的称呼，岳子初心中荡起了一丝波澜，好像厌恶，又好像欣喜，轻轻的，一瞬后又归于平静。
“话说回来，你请回府中的那几个朋友——”岳凌风话语未落，庭院外便有喧闹声传来。
随后有府卫从远处快速跑来，在门外气喘吁吁道：“世子爷，二公子，府中进了刺客，将关押之人劫走了！”
岳子初脸色大变，噌的一声站起，“什么？！”
……
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
四周雾气环绕，时而浓重，时而轻柔，却让灵簌有些困惑。
这是哪儿？
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银色光芒，灵簌呆呆地朝那儿走着。
待到近前，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银色屏障，屏障的另一头突然传出了一个熟悉的低语。
“灵儿。”
她诧异抬头，反应过来。
这是在虚空中。
她颤抖着双唇，摇摇头后退。
她不能再向前了，上一次她就是这样穿过屏障，然后来到了宋雪游的虚空，目睹了戚玄乙与宋雪游师徒二人的对话。
这一次呢？又会遇到什么？
“灵儿。”清冷又低沉沙哑的声音隔着屏障传来，她脑中思绪渐渐凝聚——这是从洲哥哥的声音。
他在呼唤她。
灵簌默念口诀脱离了虚空，睁开了双眼。
“灵儿，你醒了！”一个略带欢欣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灵簌眯着眼睛一瞧，只见楚从洲一身青衣，斜坐在床榻边，双眸有些血丝，正定定看着她。
“这里……”她动了动嘴唇，声音确哑的不像话。
“这儿是无妄岭，我们已经到家了。”楚从洲用纱布蘸了蘸水，轻轻替她擦拭干裂的唇，温柔道：“你昏迷了两天，现在还不能喝水，等大夫来看了，再调理一下身体。”
灵簌怔怔看着他，眼前忽的闪过诸多纷繁画面。
小时候温柔平和的他，近些年冷漠疲惫的他，与她争执发怒的他，悬崖上阴郁嗜杀的他，还有暗牢里从天而降的他……
一时间，她心底五味杂陈。
楚从洲见灵簌一直看着他不说话，探问道：“要不要坐起来？”
灵簌垂眸，“好。”
她想要自己起身，可受了伤又躺了这么久，全身酸软疲乏得很，实在没有力气。
楚从洲俯身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她吃饭一般，将她半抱着提了起来。
用力一抱，灵簌的肋骨压得他有些痛，楚从洲才惊觉，短短半个月，她竟瘦了这么多。
他又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面颊有些凹陷，眼下隐隐透着青黑，原本圆润清透的脸如今已然变得有些干瘪。
楚从洲心中一紧，手上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惹得灵簌闷哼一声。
他赶忙放开她，刚想转身，灵簌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帮你拿个垫子，你坐得舒服些。”
灵簌犹豫了一下，这才松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她睡的是楚从洲的房间。
楚从洲常年不回无妄岭，可君自行还是为他专门留了一个房间。
灵簌想起他刚出山的时候，她日日盼着他能回来。
有时心情不好了，或是实在无聊的很，她就会跑来这个房间，摆弄摆弄他曾经待过的桌椅，用他曾经写字的笔给他写信，还会偷偷跑到他床上小憩一会儿，幻想着她一醒来就能见到他温和淡然的笑。
后来，她日课渐重，又被虚空联结一事搅得郁郁寡欢，便来的少了。
但是，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抽出时间来这里待一会儿。
坐在角落里抱着他的衣服，轻轻嗅着那衣裳上的淡淡竹香，好像从洲哥哥还在身边，陪着他，未曾离开过。
再后来……他一年才回来三四次，有时说不上几句话当天便要离开，根本也无法住下来，房屋的灰尘也越积越重。
有一次，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个房间打扫干净，不知怎么的心中就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心酸。
这里已经没有了原来主人的半分气息，到处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回忆。
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地在心底发誓，任这屋子再如何发霉落灰，她也绝不再踏入这里了。
可是，此时此刻，灵簌这么坐在床上看着他，却又觉得十分安宁。
她也说不出到底为何觉得安心。
也许是初入江湖见识了人心险恶，这才觉出无妄岭的好。
也许是四周浮动的味道，和眼前所见的景象都是那么熟悉，是她亲手打理过的样子。
又或许，是面前这个人照顾她的身影，终于让她埋藏已久的执念，得到了几分回应。
灵簌就这么静静注视着楚从洲，眼眶渐渐红了。
她终于……回家了。
灵簌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住了鼻尖的酸涩，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外“咚咚”的敲门声，
“灵儿。”君自行的声音响起，将她瞬间拉回现实。
他推门而入，见到灵簌清醒了过来，眉间忧色终于舒展开。
他转头对楚从洲道：“你到外面去守着，我有话要单独问灵儿。”
楚从洲犹疑一瞬，还是听从君自行的指示退了出去。
灵簌低下头，紧紧抓住被单，不敢与之对视。君自行见状，轻叹一声坐了下来，“灵儿，你受苦了。”
听得他柔声细语，灵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滑落，滴在了被褥上。
君自行任她静静地流泪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全是你的责任，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你的疏忽大意。你打起精神，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好着手处理后面的事情，明白吗？”
灵簌抹了眼泪，低低“嗯”了一声，缓缓将她从下山后的所有事情，一点一滴，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君自行。
小巷子中初遇岳子初，到戚玄乙的出现，再到子陌、宋雪游，以及这些人如何串通一气，诓骗于她。
说到与岳子初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她几次声音卡在喉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
最终还是咬牙，将他利用她的感情又无情抛弃她的始末，全都说了出来。
君自行一直静静听着，可眉头却越皱越紧。
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师父，无妄岭和九霄阁，是真的如岳子初所说，效忠于大燕朝廷？”灵簌哭了一会儿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心中疑虑交织，急切地想从君自行这儿，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君自行轻叹一声，“准确来说，是效忠于皇上。”
“所以，从洲哥哥其实并不是替无妄岭做事，而是为九霄阁杀人。”灵簌轻咬下唇，“这些年他受的伤，都是因为这个，是吗？”
“从洲有自己的责任，他是身不由己。”君自行略有些无奈，“其他的我也不便多说。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吧。”
灵簌点点头，又说回了下山的遭遇，“绮月阁里袭击我的杀手，到底是不是九霄阁的人？”
“据你的描述，那人看到你的面容后改变主意想要抓你。”君自行细细思索着，“我猜测，他原本是去刺杀岳子初的，只不过见到你后临时改了主意，想要救你。”
“救我？”灵簌一愣。
“几年前，从洲在外执行任务，回来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跟我说起你的安危来。”
“我说你在无妄岭安全得很，可他执意要传授你武功，说你不可能永远呆在无妄岭，必须要让你有一技傍身。”
“我告诉他，不教你武功是冢玉定下的规矩，我们无权擅自做决定，可他却十分固执，说就算不教武功，轻功与内功也还是要学的，否则无法自保。”
“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让他从他学过的几门功夫中挑一个教给你。”
“你是女子，九霄阁的内功心法本是更适合你。可这等阴邪功夫虽厉害，却也容易改变人的心志，若是无高手指导，很容易走火入魔。几经思考后，他还是选择将玄冥教的玄冥神功与凌云步法传授于你。”
君自行顿了顿，“可我后来听说，他不仅做了这些。他瞒着我们，将你的画像交给了九霄阁，请求阁主沈南归专门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沈南归与他有些私交，故此举虽有些逾矩，但还是在从洲的百般恳求下答应了。只是，你一直不出无妄岭，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估摸着也都忘记了这事。”
“九霄阁的任务是终生的，若阁主没有下达撤回命令，就会一直有效。我猜想，应当是刺杀岳子初的人见过你的画像，知道你是九霄阁要保护的人，见你在绮月阁觉得你是被人强行拘在了那儿，这才临时起意，想要将你救走。”
灵簌听着这些，心神有些恍惚，一时间怔忡不已。
她以为从洲哥哥这么些年早就将她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他居然默默地为她做了这许多事情。
想当初，岳子初告诉她杀手是冲着她来的，当下将其灭口后还做出一副施恩于她的模样，赚足了她的信任。
她垂眸，不可抑制地苦笑出声。
这么看来，为了获取她的信任，岳子初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没有骗她的？
楚从洲站在门外，默默看着远处的天空，心里并不平静。
此次灵儿遭遇劫难，只怕心结难了。
他很想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问不出口。
他好几次想偷听里面的谈话，理智却阻止了他。
她如今，还会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么？
“灵儿醒来了？”
楚从洲回过神来，他目光一转，注视着眼前之人。
浓眉长目，鼻梁高挺，长脸薄唇，肤色奇白。
一袭蓝袍，系着黑色宽皮腰封，身形偏瘦却不显瘦弱，从远处疾行而来又不显慌张，顷刻间便到了楚从洲面前。
楚从洲抱拳行礼：“玉师叔。”
冢玉淡淡道：“随我进去吧。”而后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面对冢玉的突然出现，灵簌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挣扎着要起身给他行礼，冢玉大步走过去压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好好待着。”
灵簌好几个月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一时间鼻头酸涩。
心中刚有一丝感动浮上，却又被他冷冷的一句话打入地狱。
“你泄露了十三个族人的身份，是吗？”
灵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吓得语无伦次道：“是……不、不是……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我……”
冢玉蹙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
灵簌只觉冢玉看她的眼光都透着冷漠与责备，一时间心慌不已，几乎就要哭出来。
可她不敢在他面前落泪，只得死死咬唇忍住泪意。
“玉师弟，事情我都问清楚了。”君自行的声音隐隐有着不赞同，“灵儿受苦遭罪，你该多关心关心她的身体才是。”
冢玉沉默，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伸出手想要探探灵簌的额头。
没想到，灵簌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侧头躲开了他的手，目露惊恐之意，而他手掌落空，就这么尴尬地僵在空中。
她这下意识的反应，令楚从洲惊诧不已。
在他印象中，灵簌最爱黏着冢玉了，他以为她见到冢玉定是开心的。
谁知道，她居然如此惊慌失措，好似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难道他们师徒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起她之前哭诉的话语，楚从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冢玉也同样目露疑惑之色，似乎不解灵簌为何这样怕他，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灵儿谈谈。”
听见这话，灵簌更加紧张了。
她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遭遇再复述一遍给师尊，那感觉，就好像有一根绳索在勒她的脖子，让她窒息。
同时，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灵儿身体不适，我还是在此处陪着她吧。”楚从洲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冢玉与灵簌之间，冷着脸道。
冢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皱起了眉，有些不悦：“多年不曾好好打量你，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你又何止是不曾好好打量我。”楚从洲的双眸泛着冷光，毫不留情地嘲讽他：“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不关心，枉为人师！”
冢玉也冷笑一声：“我如何教导徒弟，轮不到你来过问。别忘了，这里是无妄岭，不是九霄阁。”
楚从洲针锋相对：“我并非无妄族人，也并非无妄岭弟子。掌门尊者救我一命、师父教养我成人，对他们，我自然诚心的感激，但你——”
他直视冢玉，毫不退让：“我敬你为长辈，是我顾念情分。可你若要伤害我回护之人，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顾空蝉常年不在无妄岭，冢玉一直是无妄岭实际的掌权者，从上到下，几乎从没有人敢直接违逆他的命令。
此刻被一个小辈如此指着鼻子挑衅，他被气得冷笑连连：“好好好，跟了沈南归，翅膀倒是变硬了。那你让灵儿自己说，是让我在这里，还是留你一起？”
三人都将目光投向灵簌，灵簌紧咬下唇，惶恐不已。
她微微避开了冢玉的目光，侧过头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楚从洲和君自行。
其实，灵簌很希望楚从洲能留下来陪她。
可她不敢这么说。
但要让她开口请楚从洲出去，她也实在是不愿意。
冢玉从她闪躲的目光明白了她的意思，颇有些意外，脸色也越发阴沉。
君自行见情况不妙，出声替她周旋：“让灵儿歇息吧，玉师弟，你有事问我就好，我们出去说。”
冢玉还想说什么，君自行提声打断他：“师弟。”
平静的声音里，隐隐有劝告。
冢玉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随我去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