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平侯府内，岳凌风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探病之人，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他其实不擅做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也不想做。
然而，岳侯爷卧床不起，近日昏睡的时间更是愈发长了。明眼人都知道，岳侯爷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一时间，真心担忧者有之、假意问候者有之、担忧自身被牵连者有之、故意来看笑话者亦有之。
岳凌风虽身为侯府世子，却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他厌恶官场，厌恶一切阿谀奉承、一切追名逐利。
如果能选择，他情愿红袖添香，对酒当歌，每日与诗书为伴。
可如今这情势，他必须扛起这个重任。若是岳子初能帮他一把……
岳凌风赶紧摇摇头，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是不得不趟这浑水，而岳子初还有机会置身事外，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岳子初拉入漩涡。
岳凌风送走宾客后，站在院落中赏梅，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虽不钻营，但对朝堂局势也知晓几分。
先帝早就将岳、张两家视为眼中钉，攻打南华城、成立九霄阁、拉拢无妄岭，为的就是能组建起独属于萧家的势力，有朝一日彻底铲除他们。
当今圣上萧逸兮，自幼聪慧过人，亲政后也同父亲一样，颇费了一番心思打击世家权势。
再加上萧逸兮自幼与穆太傅家的几位小公子走的近，有几分交情，是而，他对岳张两家出手的原因，除了长久以来被世家压制的愤慨之情，还夹杂了几分为恩师复仇的意思。
岳凌风蹙眉，心中有些烦乱。
他知道，若抵死顽抗，那么穆家的结局，就是他们的未来。
岳凌风自问没有这个能力与皇帝作对，却又放不下整个岳家或远或近的一百多号人，更别说还有许许多多仰仗他们生存的门客、家丁、仆役、侍从。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皇帝的心意，缓慢减弱侯府在朝堂的影响力，以求保全岳家上下的安宁。
“凌尘呢？”
“回禀世子，侯爷单独宣见二公子，正在房内说话呢。”
岳凌风沉默了。
父亲……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他抬眼向岳侯爷的院落望去，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这厢，岳侯爷的情况，确实已经很不好了。
连日病痛让他迅速苍老衰败，看不出一点往日俊朗风貌，只剩下枯槁的面容、干柴的手臂、还有青黑的眼睑。
他侧躺在红木宽床上，双眼有些无神，周身被一股死气缭绕，显然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他剧烈地咳嗽着，点点猩红从唇边溢出，浸透了手中的丝帕。
岳子初冷眼瞧着他的动作，并不上前，只淡淡道：“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您这副样子，若有什么意外，我可说不清。”
岳侯爷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并未动怒，只硬撑着坐了起来，倚靠在软垫上，“你大哥不需要你说清，至于我，也不在乎这么多了。”
岳侯爷一向是严父做派，从不会多说一个字，方才这话，倒是颇有临终遗言之意。
“如今我要去了，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吗？”
岳子初无声冷笑，“我娘生前都无法进你岳家族谱，我又怎配叫你一声父亲？”
“你怨恨我，我知道。”岳侯爷侧头盯住岳子初，声音喑哑：“待一切结束了，你便离开吧。”
“结束？”
岳子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的一笑：“你以为你甘愿赴死，就能还我娘的一条命？”
岳侯爷闻言，沉默了。
十二年前，他身中奇毒，是云渺圣女舍了一身修为相救，他才得以保全一条命。
而云渺圣女因为这件事情，无力抵抗来自古蟾圣女的追杀，遭其重伤，最终被清瑶大长公主弃之不救，落了个不治而亡的结局。
岳侯爷念起往事，眼中划过一丝动容。
“是啊……还不了。可你若有恨，冲我来就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岳子初神色骤冷，眼中寒意凝聚，忽然就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云渺圣女连呼吸都已经十分困难了，而年仅十岁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咬唇忍住呜咽，不让母亲担心。
最后一刻，泪意朦胧了他的双眼，岳子初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只能感受到她用最后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手，逼他发下了毒誓——
不许向岳侯爷寻仇，不能做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当年，朝堂动荡，世家、外戚、寒门武将，各路势力互相争斗。
先帝踌躇再三，采纳了顾空蝉的建议，将毒药交给了清瑶大长公主，说：“皇妹大义灭亲，朕诚心感念。”
大长公主为了与岳家划清界限、保住自己的儿子……亲手给岳侯爷下了毒。
当岳子初查清真相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云渺圣女的死，是因为朝廷势力倾轧，因为大长公主对侯府的背叛，因为顾空蝉恶毒的心思，还有……岳侯爷的狠心舍弃。
对于岳子初来说，这些人，统统都是刽子手。
岳子初冷笑：“古蟾圣女、大长公主、顾空蝉，还有萧云佩……这些罪人，天不收拾，我来收拾！还活着的，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而那些早早死了的，我便让他们的子孙永世不得安宁！”
他说着，眉眼染上一层癫狂，昏暗烛光下，如厉鬼般可怖。
岳侯爷沉默不语。
岳子初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病弱体虚的垂危之人，幽幽一笑：“我答应过娘亲，不杀你。可你若是自己死了……那便谁也怪不得我了。”
岳侯爷闻言并未动怒，只静静注视着他道：“这些年，你先利用皇帝对付岳张两家，又利用顾空蝉对付皇帝，而你自己躲在背后，慢慢蚕食武林势力，坐收渔翁之利。”
“是又如何？”岳子初冷笑一声。他早就知道，岳侯爷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可是岳侯爷知道这些后，既未阻止他、也不支持他，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
他确实想不通。
但既然今日说开了，他也懒得再掩盖。
“如今张家被贬的被贬，获罪的获罪，张家的产业近一半被你收入囊中，已经快完了。岳家在你大哥手上，也已不复往日荣光。”
岳侯爷轻喘口气，脸色愈发苍白，他深呼吸好几次，才继续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大哥没有听我的劝告，老早就将岳家产业也交了一部分到你手上。”
“……你想说什么？”
“武林势力中，玄冥教的新任教主是你暗中推举的，飞鹤盟掌门要将女儿嫁给你，无痕剑派的诸多产业都与你有合作，中原最大的三个教派，几乎都在你掌控范围了。咳咳……凌尘，你已经如愿了吧？”
岳子初眼眸一眯。
岳侯爷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实属正常，可江湖上的事情他竟也知道这么多……
这不得不让他生出几分危机感来。
当年云渺圣女死后，侯府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逃回飞鹤盟想要求百里掌门的庇护，百里掌门却因右盟宗的极力反对，认为不能与侯府、大长公主作对，忍痛将他送往了西丘避难。
岳子初在这一年里漂泊、逃难、流浪，而后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比他大三岁的钟离。
彼时，钟离还只是天通圣殿一个负责洒扫的低微之人。
可他不忿于天通圣殿只有圣女可掌权的传统，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昭然若揭。
二人一拍即合，互相引为知己。
岳子初虽年少，却也将局势看的很清楚。自己毕竟势单力薄，若以一己之力对付所有仇人，定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唯一的报仇方法，便是挑拨这些人互相争斗、自相残杀。
可是，如何平衡、牵制这几方，让任何一方不至于过于强大、无法掌控呢？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成启焕背叛了无妄岭，钟离抓住了戚怜絮。
审问戚怜絮后，二人得知了无妄岭早已投入皇帝麾下的事情，钟离也因为抓住了“奸细”，开始获得古蟾圣女的信任，地位扶摇直上。
若能从无妄岭找到突破口，与他们自己的人里应外合，岂不能重创皇帝的势力？
岳子初这么想着，一个庞大的复仇计划在脑海中形成。
崇琼二十六年，岳子初十二岁。
他亲手杀死了古蟾圣女，助钟离夺得掌教圣主之位。钟离也履行了承诺，资助他组建商队，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一年后，有了不少资金积累的岳子初回到燕京，却发现清瑶大长公主已经去世。
他假意示弱，博得了岳凌风的同情和愧疚，住回了侯府。
飞鹤盟见他重新被侯府接纳，也换了一副面孔，允准他继续回飞鹤盟拜师学艺。
就这样，年仅十三岁的岳子初，开始在玄冥教与飞鹤盟之间游走，暗地里兼并了张家的商贾势力，同时一点点渗透进了无痕剑派的生意。
元和元年，萧逸兮登基，顾空蝉辅政，外戚势力隐有超越世家大族的势头。岳子初知道，无妄岭这颗棋子，可以埋下了。
于是，他来到了南华城，见到了戚玄乙，并用他心心念念的妹妹，威胁了他。
本就对北燕与无妄岭心怀怨愤的戚玄乙，彻底倒向了钟离与岳子初这边。
之后，戚玄乙告诉了他们许多无妄岭的内幕，包括虚空的一切，还有成家姐妹的存在。
虚空联结能对付虚空幻境——这一消息，令岳子初喜出望外。
自此，他开始默默观察着成家姐妹，戚玄乙师徒也一直与他里应外合。终于，他们套出了灵簌早已觉醒、却又压抑着灵力的事情。
实乃天助我也。
就这样，岳子初的目标从成家姐妹，锁定到了灵簌身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子初终于发现了灵簌的弱点——与师门关系不亲密，反而容易对他人报以信任。再加上灵簌常年困在山中，识人经验不足，要想获取她的芳心，对岳子初来说可谓是小菜一碟。
他精心筹谋，为灵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上钩。
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十年的时间，他慢慢地将朝堂、江湖、商队、世家渗透了个遍。
朝堂上，岳家式微，张家也已经不足为惧；
江湖上，飞鹤盟、玄冥教、无痕剑派都与他交情匪浅，中原说的上话的武林势力，他直接间接已经掌控了一半；
而无妄岭，灵簌对他倾心、被他离间，做了捅向自己人的那柄利刃；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按照他的设想，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除了武林大会。
原本，岳子初希望灵簌这颗棋子能够在时机成熟后，一举引爆，同时打击九霄阁和无妄岭。
最不济也要令他们元气大伤才行。
然而，武林大会过后，无妄岭卷土重来的消息在江湖、坊间掀起了一阵风浪后，又在最近渐渐平息了下来。
岳子初知道，这是沈南归暗中做的手脚。毕竟皇帝、太后、国舅，都与无妄族有牵连。这件事情若是走漏消息，必然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沈南归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惜沈南归没有三头六臂，若要保下无妄岭，难免顾此失彼。
所以，玄冥教这阵子为了赵知非追杀九霄阁的人，他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去管，九霄阁可谓损失颇重。
这结果，倒也不算太差。
只是，为什么明明一切都还算顺利，他却总觉得心烦意乱，好像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掌控，让他心神不宁、深感不安。
“凌尘。”
岳侯爷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了回来，岳子初直视他，冷笑道：“就算你什么都知道，也为时已晚。局已布下，只待收网，你已经阻止不了我了。”
“我若真想阻止你，你又如何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岳侯爷咳了几声，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若想阻止你，我又为何将岳启、岳辞送到你身边保护你？”
岳子初骤然捏紧拳头，声音一紧：“……岳启？”
岳辞是岳侯爷的人，他知道，可是岳启却是他亲自救下，亲自挑选带在身边的。
他知道有人在将自己的行动汇报给岳侯爷，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个人可能是岳启……
“呵……”岳侯爷笑了笑，“你六岁时，云渺想要送你去飞鹤盟，清瑶派出了杀手阻断你们的去路，是我，将她派去的人灭了口，你们才能顺利到达昌都。”
岳子初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岳侯爷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用平静的声音，打击着他以往的认知：“钟离以男子之身争夺圣主之位，触动了西丘人长久以来的信仰。西丘前朝王室向我大燕请求出兵，是我在朝堂上全力谏言，皇上这才拒绝了出兵的提议。否则，你以为单凭你们二人之力，就……咳咳……就能扭转西丘……数百年来的传统吗？”
他气若游丝的话语，却如重锤，击打在了岳子初的心上。
“所以呢？”岳子初咬紧牙关，冷笑道：“你是在告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施舍而来吗？！”
“不，你做了这许多，已经很成功了。我自问在你这个年纪，无法比你做得更好。”岳侯爷轻轻摇头，眼中似有一丝悲悯：“可然后呢？”
“……什么？”
“我命不久矣，清瑶早已死去，江湖势力你也基本收入囊中，朝堂近期的风云变幻……咳咳……若这么下去，顾空蝉和小皇帝，也迟早……迟早要被你激的互相争斗、两败俱伤。”
岳侯爷满不在乎地抹去唇边鲜血，静静地注视他：“我问你，然后呢？”
岳子初的拳头越捏越紧，不明神色在眼中翻滚着。
“这么些年，难道你过的很开心么？”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当年就是凭着这一张嘴，将我娘骗得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岳子初骤然发怒，“可惜，我不吃你这一套！”
岳侯爷定定看了他半晌，眼中闪过无奈与疲惫。
“凌尘……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娘。”
他突然说起久远往事，双眼好像透过了岳子初，看向远方，喃喃道：“我……咳咳……我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带入燕京，却、却没能保护好她……”
这是岳侯爷第一次在岳子初面前流露出悔意与脆弱。
岳子初看着他，很想悲愤大笑、怒斥他故作深情，可他没有。他只是紧抿双唇，死死盯住岳侯爷，身体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迫于她的遗愿，无法杀我报仇，可我……咳咳……我愿意将性命交给你……只希望你……咳咳……”岳侯爷脸色越来越灰败，他说的十分费力，好似每说一个字都在忍受着剧痛。
“凌风是无辜的，请你……咳咳……看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不要伤害他……”
岳子初死死握紧拳头，眼中闪过暴怒、挣扎、痛恨、犹疑……还有一丝茫然。
“放下吧，孩子……”岳侯爷只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并不在乎岳子初是否回应他，他的眼帘愈发沉重，呼吸也渐渐微弱，“放过别人，咳咳……也放过自己……”
岳子初忍无可忍，厉声道：“住嘴！你这副说教嘴脸真是令我恶心！过往十几年，你没有尽过一丝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我好不容易活下来，又隐忍了这么些年、付出了这么多，如今你几句话就想一笔勾销，休想！”
岳子初双眼喷薄着怒意，几步跨到了床边想要继续质问他，话头却瞬间凝在唇边。
岳侯爷面无血色，双眼紧闭。
他的手垂在一侧，已然没了呼吸。
“……”岳子初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直到金乌西坠，夜幕低垂，连最后一丝日光都消失不见，岳子初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缓缓走近床榻，凝视了床上的老人许久，终是慢慢的，将岳侯爷垂下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胸口上。
“父亲，你错了。”
“唯有罪人的鲜血，才能告慰逝者与亡灵。”
岳子初双眼有些空洞，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岳侯爷能被他气的活过来，继续劝他、继续骂他、继续摆出这罪恶嘴脸，让他能继续指责他。
可是没有。
唯余一室寂静，伴着烛火跳动，直到天明。
他其实不擅做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也不想做。
然而，岳侯爷卧床不起，近日昏睡的时间更是愈发长了。明眼人都知道，岳侯爷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一时间，真心担忧者有之、假意问候者有之、担忧自身被牵连者有之、故意来看笑话者亦有之。
岳凌风虽身为侯府世子，却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他厌恶官场，厌恶一切阿谀奉承、一切追名逐利。
如果能选择，他情愿红袖添香，对酒当歌，每日与诗书为伴。
可如今这情势，他必须扛起这个重任。若是岳子初能帮他一把……
岳凌风赶紧摇摇头，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是不得不趟这浑水，而岳子初还有机会置身事外，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岳子初拉入漩涡。
岳凌风送走宾客后，站在院落中赏梅，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虽不钻营，但对朝堂局势也知晓几分。
先帝早就将岳、张两家视为眼中钉，攻打南华城、成立九霄阁、拉拢无妄岭，为的就是能组建起独属于萧家的势力，有朝一日彻底铲除他们。
当今圣上萧逸兮，自幼聪慧过人，亲政后也同父亲一样，颇费了一番心思打击世家权势。
再加上萧逸兮自幼与穆太傅家的几位小公子走的近，有几分交情，是而，他对岳张两家出手的原因，除了长久以来被世家压制的愤慨之情，还夹杂了几分为恩师复仇的意思。
岳凌风蹙眉，心中有些烦乱。
他知道，若抵死顽抗，那么穆家的结局，就是他们的未来。
岳凌风自问没有这个能力与皇帝作对，却又放不下整个岳家或远或近的一百多号人，更别说还有许许多多仰仗他们生存的门客、家丁、仆役、侍从。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皇帝的心意，缓慢减弱侯府在朝堂的影响力，以求保全岳家上下的安宁。
“凌尘呢？”
“回禀世子，侯爷单独宣见二公子，正在房内说话呢。”
岳凌风沉默了。
父亲……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他抬眼向岳侯爷的院落望去，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这厢，岳侯爷的情况，确实已经很不好了。
连日病痛让他迅速苍老衰败，看不出一点往日俊朗风貌，只剩下枯槁的面容、干柴的手臂、还有青黑的眼睑。
他侧躺在红木宽床上，双眼有些无神，周身被一股死气缭绕，显然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他剧烈地咳嗽着，点点猩红从唇边溢出，浸透了手中的丝帕。
岳子初冷眼瞧着他的动作，并不上前，只淡淡道：“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您这副样子，若有什么意外，我可说不清。”
岳侯爷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并未动怒，只硬撑着坐了起来，倚靠在软垫上，“你大哥不需要你说清，至于我，也不在乎这么多了。”
岳侯爷一向是严父做派，从不会多说一个字，方才这话，倒是颇有临终遗言之意。
“如今我要去了，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吗？”
岳子初无声冷笑，“我娘生前都无法进你岳家族谱，我又怎配叫你一声父亲？”
“你怨恨我，我知道。”岳侯爷侧头盯住岳子初，声音喑哑：“待一切结束了，你便离开吧。”
“结束？”
岳子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的一笑：“你以为你甘愿赴死，就能还我娘的一条命？”
岳侯爷闻言，沉默了。
十二年前，他身中奇毒，是云渺圣女舍了一身修为相救，他才得以保全一条命。
而云渺圣女因为这件事情，无力抵抗来自古蟾圣女的追杀，遭其重伤，最终被清瑶大长公主弃之不救，落了个不治而亡的结局。
岳侯爷念起往事，眼中划过一丝动容。
“是啊……还不了。可你若有恨，冲我来就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岳子初神色骤冷，眼中寒意凝聚，忽然就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云渺圣女连呼吸都已经十分困难了，而年仅十岁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咬唇忍住呜咽，不让母亲担心。
最后一刻，泪意朦胧了他的双眼，岳子初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只能感受到她用最后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手，逼他发下了毒誓——
不许向岳侯爷寻仇，不能做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当年，朝堂动荡，世家、外戚、寒门武将，各路势力互相争斗。
先帝踌躇再三，采纳了顾空蝉的建议，将毒药交给了清瑶大长公主，说：“皇妹大义灭亲，朕诚心感念。”
大长公主为了与岳家划清界限、保住自己的儿子……亲手给岳侯爷下了毒。
当岳子初查清真相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云渺圣女的死，是因为朝廷势力倾轧，因为大长公主对侯府的背叛，因为顾空蝉恶毒的心思，还有……岳侯爷的狠心舍弃。
对于岳子初来说，这些人，统统都是刽子手。
岳子初冷笑：“古蟾圣女、大长公主、顾空蝉，还有萧云佩……这些罪人，天不收拾，我来收拾！还活着的，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而那些早早死了的，我便让他们的子孙永世不得安宁！”
他说着，眉眼染上一层癫狂，昏暗烛光下，如厉鬼般可怖。
岳侯爷沉默不语。
岳子初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病弱体虚的垂危之人，幽幽一笑：“我答应过娘亲，不杀你。可你若是自己死了……那便谁也怪不得我了。”
岳侯爷闻言并未动怒，只静静注视着他道：“这些年，你先利用皇帝对付岳张两家，又利用顾空蝉对付皇帝，而你自己躲在背后，慢慢蚕食武林势力，坐收渔翁之利。”
“是又如何？”岳子初冷笑一声。他早就知道，岳侯爷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可是岳侯爷知道这些后，既未阻止他、也不支持他，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
他确实想不通。
但既然今日说开了，他也懒得再掩盖。
“如今张家被贬的被贬，获罪的获罪，张家的产业近一半被你收入囊中，已经快完了。岳家在你大哥手上，也已不复往日荣光。”
岳侯爷轻喘口气，脸色愈发苍白，他深呼吸好几次，才继续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大哥没有听我的劝告，老早就将岳家产业也交了一部分到你手上。”
“……你想说什么？”
“武林势力中，玄冥教的新任教主是你暗中推举的，飞鹤盟掌门要将女儿嫁给你，无痕剑派的诸多产业都与你有合作，中原最大的三个教派，几乎都在你掌控范围了。咳咳……凌尘，你已经如愿了吧？”
岳子初眼眸一眯。
岳侯爷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实属正常，可江湖上的事情他竟也知道这么多……
这不得不让他生出几分危机感来。
当年云渺圣女死后，侯府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逃回飞鹤盟想要求百里掌门的庇护，百里掌门却因右盟宗的极力反对，认为不能与侯府、大长公主作对，忍痛将他送往了西丘避难。
岳子初在这一年里漂泊、逃难、流浪，而后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比他大三岁的钟离。
彼时，钟离还只是天通圣殿一个负责洒扫的低微之人。
可他不忿于天通圣殿只有圣女可掌权的传统，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昭然若揭。
二人一拍即合，互相引为知己。
岳子初虽年少，却也将局势看的很清楚。自己毕竟势单力薄，若以一己之力对付所有仇人，定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唯一的报仇方法，便是挑拨这些人互相争斗、自相残杀。
可是，如何平衡、牵制这几方，让任何一方不至于过于强大、无法掌控呢？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成启焕背叛了无妄岭，钟离抓住了戚怜絮。
审问戚怜絮后，二人得知了无妄岭早已投入皇帝麾下的事情，钟离也因为抓住了“奸细”，开始获得古蟾圣女的信任，地位扶摇直上。
若能从无妄岭找到突破口，与他们自己的人里应外合，岂不能重创皇帝的势力？
岳子初这么想着，一个庞大的复仇计划在脑海中形成。
崇琼二十六年，岳子初十二岁。
他亲手杀死了古蟾圣女，助钟离夺得掌教圣主之位。钟离也履行了承诺，资助他组建商队，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一年后，有了不少资金积累的岳子初回到燕京，却发现清瑶大长公主已经去世。
他假意示弱，博得了岳凌风的同情和愧疚，住回了侯府。
飞鹤盟见他重新被侯府接纳，也换了一副面孔，允准他继续回飞鹤盟拜师学艺。
就这样，年仅十三岁的岳子初，开始在玄冥教与飞鹤盟之间游走，暗地里兼并了张家的商贾势力，同时一点点渗透进了无痕剑派的生意。
元和元年，萧逸兮登基，顾空蝉辅政，外戚势力隐有超越世家大族的势头。岳子初知道，无妄岭这颗棋子，可以埋下了。
于是，他来到了南华城，见到了戚玄乙，并用他心心念念的妹妹，威胁了他。
本就对北燕与无妄岭心怀怨愤的戚玄乙，彻底倒向了钟离与岳子初这边。
之后，戚玄乙告诉了他们许多无妄岭的内幕，包括虚空的一切，还有成家姐妹的存在。
虚空联结能对付虚空幻境——这一消息，令岳子初喜出望外。
自此，他开始默默观察着成家姐妹，戚玄乙师徒也一直与他里应外合。终于，他们套出了灵簌早已觉醒、却又压抑着灵力的事情。
实乃天助我也。
就这样，岳子初的目标从成家姐妹，锁定到了灵簌身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子初终于发现了灵簌的弱点——与师门关系不亲密，反而容易对他人报以信任。再加上灵簌常年困在山中，识人经验不足，要想获取她的芳心，对岳子初来说可谓是小菜一碟。
他精心筹谋，为灵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上钩。
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十年的时间，他慢慢地将朝堂、江湖、商队、世家渗透了个遍。
朝堂上，岳家式微，张家也已经不足为惧；
江湖上，飞鹤盟、玄冥教、无痕剑派都与他交情匪浅，中原说的上话的武林势力，他直接间接已经掌控了一半；
而无妄岭，灵簌对他倾心、被他离间，做了捅向自己人的那柄利刃；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按照他的设想，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除了武林大会。
原本，岳子初希望灵簌这颗棋子能够在时机成熟后，一举引爆，同时打击九霄阁和无妄岭。
最不济也要令他们元气大伤才行。
然而，武林大会过后，无妄岭卷土重来的消息在江湖、坊间掀起了一阵风浪后，又在最近渐渐平息了下来。
岳子初知道，这是沈南归暗中做的手脚。毕竟皇帝、太后、国舅，都与无妄族有牵连。这件事情若是走漏消息，必然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沈南归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惜沈南归没有三头六臂，若要保下无妄岭，难免顾此失彼。
所以，玄冥教这阵子为了赵知非追杀九霄阁的人，他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去管，九霄阁可谓损失颇重。
这结果，倒也不算太差。
只是，为什么明明一切都还算顺利，他却总觉得心烦意乱，好像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掌控，让他心神不宁、深感不安。
“凌尘。”
岳侯爷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了回来，岳子初直视他，冷笑道：“就算你什么都知道，也为时已晚。局已布下，只待收网，你已经阻止不了我了。”
“我若真想阻止你，你又如何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岳侯爷咳了几声，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若想阻止你，我又为何将岳启、岳辞送到你身边保护你？”
岳子初骤然捏紧拳头，声音一紧：“……岳启？”
岳辞是岳侯爷的人，他知道，可是岳启却是他亲自救下，亲自挑选带在身边的。
他知道有人在将自己的行动汇报给岳侯爷，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个人可能是岳启……
“呵……”岳侯爷笑了笑，“你六岁时，云渺想要送你去飞鹤盟，清瑶派出了杀手阻断你们的去路，是我，将她派去的人灭了口，你们才能顺利到达昌都。”
岳子初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岳侯爷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用平静的声音，打击着他以往的认知：“钟离以男子之身争夺圣主之位，触动了西丘人长久以来的信仰。西丘前朝王室向我大燕请求出兵，是我在朝堂上全力谏言，皇上这才拒绝了出兵的提议。否则，你以为单凭你们二人之力，就……咳咳……就能扭转西丘……数百年来的传统吗？”
他气若游丝的话语，却如重锤，击打在了岳子初的心上。
“所以呢？”岳子初咬紧牙关，冷笑道：“你是在告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施舍而来吗？！”
“不，你做了这许多，已经很成功了。我自问在你这个年纪，无法比你做得更好。”岳侯爷轻轻摇头，眼中似有一丝悲悯：“可然后呢？”
“……什么？”
“我命不久矣，清瑶早已死去，江湖势力你也基本收入囊中，朝堂近期的风云变幻……咳咳……若这么下去，顾空蝉和小皇帝，也迟早……迟早要被你激的互相争斗、两败俱伤。”
岳侯爷满不在乎地抹去唇边鲜血，静静地注视他：“我问你，然后呢？”
岳子初的拳头越捏越紧，不明神色在眼中翻滚着。
“这么些年，难道你过的很开心么？”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当年就是凭着这一张嘴，将我娘骗得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岳子初骤然发怒，“可惜，我不吃你这一套！”
岳侯爷定定看了他半晌，眼中闪过无奈与疲惫。
“凌尘……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娘。”
他突然说起久远往事，双眼好像透过了岳子初，看向远方，喃喃道：“我……咳咳……我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带入燕京，却、却没能保护好她……”
这是岳侯爷第一次在岳子初面前流露出悔意与脆弱。
岳子初看着他，很想悲愤大笑、怒斥他故作深情，可他没有。他只是紧抿双唇，死死盯住岳侯爷，身体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迫于她的遗愿，无法杀我报仇，可我……咳咳……我愿意将性命交给你……只希望你……咳咳……”岳侯爷脸色越来越灰败，他说的十分费力，好似每说一个字都在忍受着剧痛。
“凌风是无辜的，请你……咳咳……看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不要伤害他……”
岳子初死死握紧拳头，眼中闪过暴怒、挣扎、痛恨、犹疑……还有一丝茫然。
“放下吧，孩子……”岳侯爷只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并不在乎岳子初是否回应他，他的眼帘愈发沉重，呼吸也渐渐微弱，“放过别人，咳咳……也放过自己……”
岳子初忍无可忍，厉声道：“住嘴！你这副说教嘴脸真是令我恶心！过往十几年，你没有尽过一丝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我好不容易活下来，又隐忍了这么些年、付出了这么多，如今你几句话就想一笔勾销，休想！”
岳子初双眼喷薄着怒意，几步跨到了床边想要继续质问他，话头却瞬间凝在唇边。
岳侯爷面无血色，双眼紧闭。
他的手垂在一侧，已然没了呼吸。
“……”岳子初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直到金乌西坠，夜幕低垂，连最后一丝日光都消失不见，岳子初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缓缓走近床榻，凝视了床上的老人许久，终是慢慢的，将岳侯爷垂下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胸口上。
“父亲，你错了。”
“唯有罪人的鲜血，才能告慰逝者与亡灵。”
岳子初双眼有些空洞，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岳侯爷能被他气的活过来，继续劝他、继续骂他、继续摆出这罪恶嘴脸，让他能继续指责他。
可是没有。
唯余一室寂静，伴着烛火跳动，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