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之夜是南楚人的除夕,赤云坞大多数人也都出了林子,来到了城镇内过节。

    柯林熬好了药替灵溪送去的时候,陆来川正在房内替灵溪调试木掌。

    他正要喂药时,陆来川接过了碗道:“今天过节,许你休假,你也去玩会儿吧。”

    柯林先是一喜,又迟疑道:“可我若走了,成姑娘也没人照顾了。”

    “这不还有我么?”陆来川不以为意。见柯林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他冷哼道:“本念着你辛苦,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我体谅,要么明年给你多揽点事儿来做?”

    柯林吓了一跳,赶忙向二人行了一礼,笑着道了声谢,然后一溜烟跑了。

    灵溪这些日子看多了他们主仆二人的相处方式,心知陆来川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一时忍俊不禁,“你这人,明明是好意,非要做恶人。”

    陆来川不接话,舀起一勺汤药送到了灵溪嘴边。灵溪一愣,这人难道还真想亲自喂她不成?

    “张口。”陆来川见她心不在焉,心里略有不满。

    他钻研机关术,自是不怕辛苦,可这样伺候人的活儿还是头一次干,这几天折腾下来,真是觉得与人打交道比与木头要累多了。

    “我自己来吧。”灵溪有些不好意思,却见陆来川脸色一沉,道:“别逞能。”

    因个人体质不同,木掌与人体的契合需要进行多番试验。

    这之前,陆来川已经替她换了三副木掌,却都不是很理想。

    灵溪默了默,轻声道:“陆少主为我新做的这个木掌我还没试过,今日正好试试。”

    她缓缓抬起右手,同时催动内力,想要控制五指抓取汤药。

    往常抓取的时候,她的伤口都会特别疼,这次却意外的很顺利。

    她心下一喜,想从陆来川的手上接过碗,忽然一阵钻心疼痛从腕处直直爬向心房。

    灵溪疼得一抖,眼看手中汤药就要打翻,陆来川却手掌疾转,将碗稳稳拖住。

    “还是我来吧。”他瞧见她微微有些发白的脸,无声轻叹。

    灵溪沉默下来,再未说话。一时之间,房内弥漫着一股死寂,只有碗勺轻碰的声音,异常突兀。

    喂她吃完药,陆来川终是忍不住,皱眉道:“我本担心你排斥木掌,这才让灵簌来劝你。你治病心切,但也不能这么着急。”

    使用木掌耗费内力,且排异反应严重时会骨肉剧痛。

    陆来川本觉得她一个娇嫩少女,定受不了这苦楚,做好了要奋斗三年五载的准备。可灵溪出人意料地坚强,也很配合他这个“大夫”,让她吃什么就吃,让她如何做就做,有的时候还会超额完成他布置的任务,甚至还需要他拦着她劝“过犹不及”。

    灵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失神,并未理会。

    陆来川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这么好说话,对方却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心里顿时有了一丝不快,“你这么急着治好病,是要去做什么吗?”

    “嗯?”灵溪似乎终于听见了他说话,懵懂抬头,却说出了一句差点让陆来川掀桌的话。

    “你是在问我吗?”

    陆来川脸一黑,冷冷道:“这儿还有别人吗?”

    “噢。”灵溪回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低着头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陆来川脸色愈发不好,起身想离开,灵溪却又唤他道:“陆少主请留步。”

    陆来川脚步一顿,咬牙切齿道:“说!”

    “我方才琢磨着,其实驾驭木掌的关键,就是如何将其与血肉之躯融合。花月谷的蛊术中,我修习的便是如何以自身血气喂养蛊虫,与蛊虫共生互利。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以蛊虫来贴合伤处,使我更好、更快地驾驭木掌呢?”

    “我们?”陆来川转身,冷冷注视她,“你是你,我是我,何来我们?”

    灵溪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大火气,小心翼翼道:“我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利用蛊虫趁机偷学你赤云坞的机关术。”

    陆来川被她的话气笑了,“一只虫子也能偷学我赤云坞机关术,那我这辈子兢兢业业地钻研试验,岂不成了笑话?!”

    灵溪对陆来川称蛊术为“一只虫子”也感到有些不快。

    不过她也知道,陆来川视机关术为天下第一厉害的东西,本身就瞧不起别家的技艺,她如今寄人篱下,还要仰赖陆来川治病,让他损两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

    “陆少主不担忧,那便是同意我的建议了?”她微微一笑。

    以蛊虫为木掌核心……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的思路,是陆来川从未有过的,他怒气顿时消散,坐回了榻边,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若是有东西能兼有死物与血肉的特性,在中间过渡,并将两端相连,确实有可能比目前的状况好上许多。

    而且,灵溪对蛊虫的把控远胜常人,蛊虫由她自身气血炼制,那么更会大大减少装备木掌的排异反应……

    “也许是个好办法,不过这样的方式,打造木掌的过程也需要你全程参与了。”

    “那是自然。”灵溪知道他脾气过去了,心里一松,笑道:“总不能所有事情都你做,所有福都我来享。”

    “你管这叫享福?”陆来川无语看了她一眼。

    这是断了一只手,不是往常的皮肉伤,休养一会儿就能好。

    况且她伤的是右手,莫说拿鞭子、习武、炼制蛊虫,就是日常生活自理恐怕都成问题。

    然而,灵溪又偏偏这样一副逞能的模样,明明痛的不得了却死命忍着,明明心里害怕担忧得不得了,却死要面子不肯说出来,在灵簌和楚从洲面前装的若无其事,甚至在孤灼面前,也从不委屈撒娇。

    只有替她换手的他,能微微窥见她偶尔的脆弱与痛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灵溪满不在乎地笑,“我既做了这个决定,就不会后悔。”

    “不是灵簌做的么?”陆来川知道,灵簌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连带着见灵溪的时候都十分不自在。

    他还以为是灵簌匆忙中,不得已牺牲了她的手。

    “是我自愿的,姐姐是成全了我。”灵溪摇摇头。

    “你不怪她么?”陆来川扬了扬眉。

    “为什么要怪她?”灵溪一脸诧异地看着陆来川,仿佛他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抓我的是钟离,害我的是戚玄乙,最后挟制我的是宋雪游。姐姐为了救我,千里奔袭而来,还为了我,连宋雪游都杀了。最后还要忍痛斩下我的手……”

    照灵簌以往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做这些事情的。可她却为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自己的原则。

    她们同为成家后人,自然同仇敌忾,姐妹同心。

    只是,灵溪身处其中,却也不免自责——

    江荃,终是因她而死了。

    望着她坚毅而苍白的神色,陆来川眸光微闪。

    “你放心,”陆来川认真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郑重:“我会把你治好的。你的手将来会宛如新生,甚至比以前更厉害。”

    灵溪一愣,绽开一抹灿烂笑容:“那就多谢陆少主了。”

    .

    忠平侯府内,喧闹过后,只剩一片寂静。

    这些日子,岳凌风先是操持着丧事,接下来又承袭了爵位,从侯府世子成为了忠平侯。

    这期间,岳子初一直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听从他的安排,既不多做什么,也不怠慢分内的事情。

    丧礼过后又紧接着新年,来往侯府的宾客多了不少。

    他们基本上是与岳凌风熟识,但也都注意到了这位容貌上佳、气质出挑的侯府二公子。

    见岳子初面无表情从不说话,众人心道这两兄弟果然不亲近,再加上岳子初一直默默不出头的样子,好几个动了做媒心思的人也打消了念头。

    只有极少数被他皮相所迷、家中又有不得宠的旁支适龄女子的人家,仍旧琢磨着要与侯府攀亲。

    岳子初不耐应付这些,辞了岳凌风回到了自己屋内,盯着一封封往来书信,默不作声。

    “公子。”

    如采打开门走了进来,转身将门关好,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到桌案边。

    “飞鹤盟传来消息,百里公子……死了。”

    岳子初面色一变,“什么?”

    “今天早上的事情,百里掌门急召您回去呢。”

    “岳启不是盯着他么,到底怎么回事?”

    “岳启方才传来密信,说……百里公子是自杀的。”

    岳子初闻言心里一沉。

    怎么回事?

    百里绰本性自私,以他的性命威胁,拿到解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是,百里绰竟宁愿自裁也不受他胁迫?

    岳子初大为不解。

    百里绰什么时候这般有骨气了?又或者,是他看错了什么,估计错了什么?

    “公子,圣主那边可有消息,我们是否要回飞鹤盟?”如采瞥了一眼桌上的麻灰色纸张。

    她知道,这是岳子初专门与钟离通信的特质纸张。

    岳子初薄唇紧抿,眼中透着捉摸不定的神色:“灵簌潜入了圣殿,救走了成灵溪。”

    如采的脸色变了,“她竟有这等本事?”

    “自然不止她一个。嵩阳派也有人暗中助他们,手竟伸到了西丘的王宫内。再加上无妄岭、九霄阁、风斩镖局几路支援,这才打了钟离一个措手不及。”

    如采蹙眉,“动用这么多人手,只为救下一个成灵溪?”

    岳子初也觉得奇怪。

    据他了解,成灵溪虽与孤灼感情很好,但倾三个暗部之力来救她,定不会只是无妄岭的意思。

    他想到了方才在钟离的书信上看到的内容,神色复杂了起来。

    钟离在信上说,灵簌亲手杀死了两位圣女和宋雪游,还亲手斩了灵溪的手。

    之前想要活捉她炼药的计划,钟离也自知无望了。

    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结仇,既然如此,干脆找出她蛊毒的引子,用蛊毒对付她,一击致命。

    信的末尾,钟离劝他,不要再对成灵簌心软。

    岳子初深吸口气,捏紧了纸张:“想必灵儿恨我入骨,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钟离杀心已起,他就是想保下她的命也没有办法了,留给他寻找解药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岳子初心头那股躁郁又浮现了出来,原本他想着等侯府的事情了了,他再亲自找百里绰要解药,可现在……

    “公子,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迎娶百里嫣了。”

    如采的话如一声平地惊雷,令岳子初猛地睁开眼睛。

    “何出此言?”

    如采一愣,不明白岳子初怎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

    “成灵簌已经回到无妄岭,那么皇上那边,就肯定已经知道是公子在暗中对付他。既然如此,我们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了。百里绰既死、明九辰下落不明,百里嫣一心都在您身上,此刻正是将飞鹤盟收入囊中的最佳时机。”

    岳子初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言语。

    原本他的计划,是两年内慢慢将飞鹤盟鲸吞蚕食,同时进一步获得百里阜的信任,让他将冰魄剑法的最后一册交给他。

    说到底,他在外人眼中仍旧是岳家的子孙,哪怕岳家如今败落有他推波助澜,皇帝最终也不可能会放过他。

    他手中并没有可以和军队直接对抗的势力,一旦皇帝撕破了脸要取岳家上下性命,他以自身武功和江湖势力为后盾,才有抽身之机。

    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说,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如采见他默不作声,有些急切道:“姜侃如与季清渊的提议,公子莫不是忘了?”

    “放心,我记得。”

    岳子初瞥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到了窗子边,望着远方出神。

    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我明日就启程去飞鹤盟,但我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岳启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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