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受到与往日放学后无常,我很肯定我身后总有人跟着我。

    起初我担惊受怕,即使是姓黄的烂人,他也不会实行尾随这样烂招数,但他恶劣卑鄙的行径也绝不高尚到哪里去,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惶恐不安,让我终日惴惴,胡思乱想。我担心有一天我会以某种离奇的方式暴毙,但疑惑不堪的是,这半个月来从未发生过什么,甚至连姓黄的一行人的下流挑逗都没见了。我心中横生一个令人发指的可笑念头:那跟踪我的人其实在保护我。

    我向来是个莽撞的人,有着敢于赴死的念头。或许我本就不是一个灵魂沉稳的人,不然我如何后来沉沦地爱上一个丧命天涯般的人。

    当下我再忍受不住令好奇抽丝剥茧蚕食我心头的痛痒之感,只想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改变了往常独自回家的路线,穿过清冷冷的废墟一片,又抄羊肠小道溜进,最后晃晃荡荡游到内河。

    我坐下。怔怔地望去太阳西去的弥留之际时萎靡的天空,看着那褚红色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侧也坐下了一个瘦削的男生。我一言不发,他却像是读懂了我要他现身,自觉地在我身旁坐下,自然地掏出一根烟点着吸了起来。

    我忍不得咳了几下。我向来对烟是厌恶的,只是可能那日的黄昏惝恍,令我几近发昏,那呛人的气息连带他身上特有的金属般的像是雨后洗尘的那种气味我一同吸进了我的体内。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味道,或许就是毫无气味的味道,抑或是玻璃瓶里蓄水的味道,总之我能从香烟的气味里分辨出他气息的来历。感觉清晰,又冰凉。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看着夕阳,缄默不语,他吸烟吸得很快,骨骼分明的手抖动灰掉的烟蒂大片大片的坠落,滴落进河里,顺着流水潺潺西去。烧红的烟头随着夕阳的退去,也慢慢变得湮灭起来。

    他与我而言明明是个陌生人,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的灵魂仿佛重逢经久未见的旧友,感动得在体内发烫起来。

    我侧头看着他,他并未同我转过头来。我注视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鼻梁高傲地耸起,倒不是完美的流线,而是崎岖的谷峰一样,使他的五官都更加错落有致。他微薄的嘴唇也有着性感的曲线,不吸烟时都抿着。

    仅有的余晖落下去,打在他浑沌的眼里,他的眼是单眼皮,悠扬,细长,是蜿蜒山间的河,是虫草齐鸣的罅隙。

    他终于吸完了仅剩残留的那一口烟。封文京扭过头来,与我对视。

    我们俩很奇怪,谁也不说话。我当下觉得他奇怪极了,但是我也并未主动开口,想必他也觉得我奇怪极了吧。

    他眼神在停滞不久后躲闪开来了,他抿了下嘴唇,又装得闲来无事地咬起嘴皮。只是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一直默默地看他,仔细端详着比暴戾更暴戾的无类是究竟什么样。

    许是因为我没停止看他,他慢慢索索地闪回地扭头看我,动作好不连贯,很难想象他打架时究竟怎么及时还手。他低头,搓捻着青筋涌起的手,嘴里仍是紧张地啃咬着。他的手粗糙,很大,充血,或许也沾过血。

    突然,他转过身来,看向我,冲我微微一笑,指了指我,又竖起大拇指,便结束了动作。

    你好。那是手语里的,你好。

    他打完手语的那一秒,瞬即垂下了眼,然后再再次抬起他的眼眸,看向我。那一秒我逮捕到有许多东西闪过,漫无边际的自惭,黑得欲诉还休的仓皇失措。但他抬起眼再看我,幻如新生般的安详,期待与雀跃。

    秋日的风穿过我们俩,慢慢悠悠地溜去,那阵风穿过田野,墓地,孩子的棉花糖,最终吹到我们这里,使明明什么也没做的我们的灵魂紧紧相拥。我们只是相望着,我冲他笑回去,这并非是礼尚往来的回笑,而是我类似神游般发自内心的笑。

    我很难联想他是口耳相传的那个恣睢凶残的封文京。

    他用指尖点点了脑袋,又指向了我。意蕴深长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那时丝毫不懂什么手语,只全凭我认为我能够猜懂他的一腔底气来对话。

    “你认得我?”我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他。他的眼睛很灵洁,像小鹿,又比山泉更清灵。

    他微微皱起眉头,弯成八字一样,一脸疑惑地看向我,因为他没听清。

    他弯起指节,侧耳将右脸探到我的面前,用手指头敲点了几下他右耳上的助听器,示意我贴近他的右耳讲话。

    我一霎间愣住了,仿佛心脏间停了一骤。很快我又回过神来,凑近他的侧脸,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你认得我。

    他惊诧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虽然没发声,但我能感受到他因为我能心领神会他的意思而笑得很灿烂。

    怎么认得的?我冲他的耳朵喊道。

    他显露出很神采飞扬的目光来,仿佛他比我先认识他就知晓我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他的手指在我俩之间飞舞着,解释着他究竟如何先一步认识我的。

    我那时感觉到,即使手语没有声音,却也好像大声得疾呼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秋风作力,将封文京的手语用力地吹倒向我脑海里,一字一字地刻进我的记忆。仿佛我无师自通一样,很轻松地理解了他说的话,不排除他用最简洁的手语打给我看。但我一向是坚持我们心有灵犀的。就在命运上的一环,我们交汇,相互给予希望,在至暗的时刻。

    他说,馄炖,你记得吗?我去买馄炖,最后一碗你买走了,但是让给我了。

    我抬起头努力回想,好像模糊之间有这个记忆,但不太清楚了。为什么我会将那一碗馄饨让给他,或许我只是临时变卦了,也或许我难过得没了胃口来惩戒自己,不过我记不清了,或许两个都是吧,只是我没记得曾见过这个男孩。

    我很喜欢吃馄饨,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只是习惯了从很小的时候,只要我考好了,或者做题做得很棒,一道都不出错,我父母就会带我去吃馄饨,但只要没有达到他们的理想成绩要求,便不允许我进食,更不提馄饨。因那时我很喜欢吃馄饨,至于现在我应该早就不喜欢吃馄饨了,我只是习惯吃馄饨罢了。

    而那天我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情去吃的,我忘了,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明明考得不错,可是不是爸爸妈妈想要的成绩,我看着自我奖赏的馄饨便像是卷进黑洞的漩涡,馄饨上泛起点点清油,都仿佛是自我鄙夷的宇宙爆炸后放射下的雪花。我的胃比我的大脑先行一步预知,我是多么习惯了自我厌弃和永不满足,便翻涌起一股作呕之势。

    我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年仍直直地看向我,但我回过神视线再次聚焦在他脸上的那一刻,他舔了一下唇,反而别过去眼看向内河了,但他唇线微微弯起是无法掩饰的。

    我猛地凑到他侧脸,开怀地笑着说:“你猜我为什么给你?”

    他怔了一下,并未转过头来,只是佝偻着背斜侧着偏过脸来向下注视着我,紧接着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棱骨分明的下颌尖尖的,轻微地抿嘴一笑就显露出他的两条法令弧线,像是一枚磁针拂过绿玻璃的弧线一样,划过我的瞳孔。

    “我也不知道。”我忽而轻快地笑着说。我俩都忍俊不禁,相视而笑得发抖。

    “可能看你长得好看吧。”我看着他的眼睛,大脑空白一片。

    他那一刻羞赧地撇过头去,耳朵却比动作更快一步地发了红,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头轻轻扇动,像是欲拒还迎地接受这个赞美。他齐齐整整的牙齿有几颗是尖尖的,像老虎,像断奶的猫。他眼睛笑得弯在一起,是今天傍晚的蓝月。那一刻,他真的好看极了。我发觉我的玩笑话竟出自我的内心。我知晓,我和他的心脏都在“嘭嘭嘭”地鼓噪着,内河流淌的水仿佛灌涌进了我的体内,在我的脾脏里纠缠不休,灵隐的蝶在我的胃里蹀躞。

    我不相信爱,也不相信命运。

    但是那一刻,我仿佛嗅到上帝的扯了扯我人生的线脚,我预感,我站在颓唐的一艘破船上,我的岸在喊我。我还有预感,我们俩都是即将溺水的人,在不平静时,寻找到了一丝平静。

    当下的我也很手足无措地慌了神,懊恼着怎么一不小心将内心原委诉诸,我抿起嘴巴,也微笑着低下了头,不时张望着他,没发想他也不断地张望我。他此刻的眼神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天上人间,是人的眼睛。我想我此刻的眼神大差不差,我不知为何,我每日都如同末世铸造般的心脏,突然纤柔了起来。

    那天的傍晚黑得意外得早,我们望着内河里的倒影,蓝月游弋其中,与我们的影子缠绵悱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而我们俩只是呆呆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们像是不约而同的约定俗成一般,每天放学后我们都在这里碰面。这居然,也成了我每日坚持到放学的动力。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才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命运多舛得很卑劣,故作施舍般地,偏爱厌世者按捺不住的深情。令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在荒凉的角隅,望到无法触及的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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