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抱着琵琶,脸颊引愠怒而染上红云,那双如同黑珍珠一般润泽的眼睛被水流包裹,因着她眉目俱冷,双眸更是深深难测,这样直直地看向孙三娘,目光似包含着千言万语。

    孙三娘面上闪过几分难堪,抿着唇,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引章,我们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别这么……火气大啊……”

    但是葛招娣却听不下去了,她嗤笑一声,一双灵活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嘴唇一张一合,几句话就跟蹦珠子一样落了出来:“宋娘子,你怎么的又对自己姐妹发脾气呢,还过命交情呢,你这叫过命交情啊,可别叫人家望月楼掌柜的笑掉人大牙了,一会儿啊说不定又得跪下来给我们道歉呢。”

    这火一下子就烧到了望月楼掌柜身上,见屋内几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掌柜连忙摆摆手,讪笑几声,打圆场道:“既然顾赵娘子已经签下酒楼书契,那此间事了,想必顾赵娘子这里还有些家事要处理,这包间就留给几位,小老儿先走一步。呵呵,不比相送,不必相送。”

    说完,便火急火燎的收起自己的那份文书,趁人不注意踹了下在装鹌鹑的小伙计,两人便飞快地走出房门还极为贴心地将屋门带上。

    见掌柜的走了,杜长风也不好多留,便说去楼下大厅里等。

    掌柜边走心头边嘀咕:这谁家跑堂的脾气这么冲啊,居然还要店主人给自己下跪道歉,真是胆子肥啊,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份胆量。

    啧啧,自己倒是想看热闹,哎哟,可惜这场面他不好留下,哎,可惜了。掌柜一边感叹着人心不古,一边摇着头走了。

    若是教引章知道掌柜心里还想留下来看自己这一群人的笑话,说不定得气的把他给骂一顿。

    不过这边,引章听见掌柜和伙计脚步声渐远,她微微一笑,对葛招娣的嚣张竟没了起初的愤怒,怀抱琵琶,她缓步走上前来,望着葛招娣那张白净的脸,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珍珠一样润泽、又像夜幕一样神秘难测的眼睛看着葛招娣。

    葛招娣在这种直视的目光下有些心慌,她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却没想到引章先发制人,眨眼间,引章便换了个姿势,单手抱着琵琶,腾出手来一个巴掌就朝着葛招娣脸上招呼,啪的一声,响响亮亮地回荡在整个雅间里。

    除了引章,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谁都想不到,平时那个唯唯诺诺、毫无主见、动不动就下跪求原谅的宋引章此时竟然敢打人!

    她居然敢打人啊!

    没人想到,那个被顾赵氏称作“灯笼美人”“劳累不得”的娇气小女孩竟然会这样做。

    是的,宋引章今年满打满算,不过也才十八岁,的确是十分年少的。

    引章头一回打别人,也有些惧怕,转瞬间已是千头万绪纠缠,甚至闪过一个“自己是不是太恶毒了”的念头,然而她一想到方前她躲在门外听到的那番添油加醋的话……满满的都是恶意的揣测,顿时又有了了勇气。

    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在裙面上蹭了蹭,才双手抱住孤月琵琶,冷然道:“葛招娣,你别太放肆,你只是我们三人请的帮佣罢了。我们对你和气说话,那是因为我们脾气好,不代表你就可以爬到我们几个头上来作威作福,你以为你是谁!”

    引章这样说着说着,泪水却止不住的往外淌,每说一句话声音都是在颤抖着:“当初我不同意你这个偷鸡摸狗的贼人来我们半面遮做跑堂的,但是盼儿姐和三娘姐心好,觉得你可怜,又有几分机灵,才把你留了下来,所以我也没对你喊打喊骂的。”

    她越说越气:“你倒好,平日里见了我就是一副歪眉斜眼的样子,我都忍了,没成想你今天居然直接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葛招娣可还算个人!?”

    泪眼朦胧,长睫交错,她对孙三娘露出一个凄凉的笑:“三娘姐,我听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看来,她在你身边怕是这样编排我多次了吧,所以你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是这样,对吗?你甚至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可笑,真是可笑!”

    引章一边大哭,一边难过的在屋内走来走去,悲愤道:“我宋引章当年的确是急着要嫁给那个周舍,也是因为他说要让我脱离乐籍,而且……明明那是在欧阳中进士之前的事儿了!

    “葛招娣张嘴胡吣一通,也许因为她不清楚当初实情究竟是怎样的,可是……可是你却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当初是怎样的,你也由着她在那里污蔑我!”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因着哭的太用力,双靥绯红,目光凄迷,双手死死捏住孤月琵琶:“是不是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卯着劲儿……要趋炎附势的人,是不是……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想耍小脾气……三娘姐,你说,在你眼中……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孙三娘从没想到引章会这样大哭大闹,而且句句逼问都让她无地自容,她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和杜长风一起走出这个包间,也不至于现在被这小丫头片子缠上了。

    她这里着急,便朝着顾赵氏使眼色,让顾赵氏赶紧来打圆场。那边本来一直坐着并且稳如泰山的顾赵氏这会儿见引章哭的厉害,也不好视而不见了。

    顾赵氏这会儿款款走来,轻轻扶住引章,温声软语,细细安慰道:“引章,你别难过,你看我们今天,签下来了这、望月楼,你看我们,就是酒楼,东家了。”说着将文书放到引章眼前一晃,又打算收起来了。

    但是顾赵氏没想到引章会突然伸手去拿文书,一个冷不丁的就文书就到引章手上了。

    说来也是因引章哭得昏天黑地,没有顾及太多,听见顾赵氏说酒楼,而且还把文书在引章眼前晃了一下,倒是让引章转移了注意力。

    但引章没有看清文书里写了什么,就直接伸手——几乎是从顾赵氏手里抢出来的,她晕头转向地拿着文书抖开,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虽然现在她并不是很懂这上面写的一些话,可是——

    为什么后面的签名里会有葛招娣?!

    葛招娣?!

    引章扯了下嘴角,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她颤着声问:“盼儿姐,为什么这上面会有葛招娣的名字啊,这……这不是我们三个人的酒楼吗,为什么葛招娣也能有名字啊……她不是只是来跑堂的吗,是、是因为她也出了钱一起开酒楼吗?为什么都不和我说……”

    顾赵氏本来被抢了文书,脸色就已经黑下去了,刚要发作,却听见引章这番话,脸色一下子又变了,她知道这回瞒不下去了,就想拿出几人中长姐的气势,对引章缓缓劝慰道:“这酒楼多个、小东家,也挺好的……”

    引章此时虽沉浸在悲伤郁郁的情绪里,但脑袋还是能够思考的,听到这话,她不敢置信:“你是说……她都没有出一分钱给酒楼,但是她就是小东家?盼儿姐,你不能这样做。虽然平时我都听你们的,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不同意,葛招娣绝不能成为东家。”

    那头葛招娣被打了一巴掌,也是又怒又怕,本身她也是靠着顾赵氏和孙三娘吃饭的,见引章向孙三娘发作,便不敢多说一句话,老老实实的缩在一旁当鹌鹑。

    这会儿听见引章向顾赵氏反对文书上写自个儿的名字,葛招娣顿时急得跳了起来,冲到顾赵氏身边,对引章开腔:“怎么跟咱盼儿姐说话的,你说着是不想文书上写我的名字,实际上可不就是你不服盼儿姐么,盼儿姐做什么你都不同意,哪里有你不同意的份儿!”

    引章已经不想跟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讲话了,现在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痛楚,听听,葛招娣说的什么,不服盼儿姐?难不成这酒楼已经是赵盼儿一个人的了吗?难不成自己几句自己的意见就是不服气么?

    可笑……她恍惚间想起自己之前的各种“不服气”,原来她经常“不服气”啊,她不服气了,然后呢……哦,下跪道歉啊,哈,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真的好蠢好天真。

    引章眼泪未停,她问顾赵氏:“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么?盼儿姐?”

    顾赵氏觉得有点头疼,怎么宋引章几天不见,就变得这么难缠了,她心思活络,便想好了一套说辞:“引章,葛招娣当小东家、的事儿已经、敲定好了,招娣、她勤快机灵,性子又活络,只做个、跑堂的可惜了,有她、在我们、酒楼啊,想必我们的、生意也、能更好,人也能、清静些。”

    到现在引章情绪已经比之前平复多了,她冷静地反诘:“可是她背后抹黑我,泼我脏水,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吗?机灵的伙计可以再找,但是葛招娣——”

    引章说着,目光便幽幽地望向葛招娣:“她先前就来我们茶坊碰瓷骗钱,现在又在背后造我的谣,这种人留在酒楼,就是给我们招黑。”

    顾赵氏觉得这样再说下去迟早得把葛招娣给赶出酒楼,便露出一副忧愁面孔,苦口婆心地劝引章:“引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几个、女子在这东京、打拼有、多难,你是官教坊的,吃着皇粮,只消去、官府宴席上、陪酒,已经是神仙、日子了,可、是我和三娘、在东京没钱就、没法立足,我们只、有多挣点、钱啊。”

    引章捏紧文书,那种淡淡的郁气又从她的心口跑了出来,让她眼前发昏发黑,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什么文书,而是一条毒蛇。

    不此刻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和顾赵氏说话的能力,原来当乐工、当官伎竟然是神仙日子……

    “我见犹怜,何况蠢奴……”

    “贱籍又怎么啦,平日里不愁吃喝,文人墨客捧着,高官贵爵们敬着……”

    “我们靠自个儿本事吃饭,活得堂堂正正……”

    张好好的话忽然在她耳边响起,忽然间,引章觉得这世界很荒谬,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喜欢在贱籍,原来在贱籍里不得自由、如货物一般被观赏、被买卖转送,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吗?

    且赵盼儿那么崇拜在贱籍里的日子,为何当初又一心想要脱籍从良……甚至,对这个曾经的过往视若洪水猛兽,稍有提及便换了个人似的,对着别人,却能说出“那是神仙日子”这样的话。

    引章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她不懂为什么,但是她觉得好可怕。

    她原本暂时停下的泪珠,此刻又冒了出来,一粒一粒地坠落在地上,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被人一片一片地撕下花瓣。

    她扬起指间捏着的文书,目光冷毅,然后——决绝地将文书摔在了地上。

    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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