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自走出酒楼,外面热风热浪袭来,蝉鸣声声,连绵不断,像是在比谁叫的更亮更好听,引章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泪痕犹在,冰凉冰凉的。

    她现在脑子里就像被塞了一团一团的乱麻一样,思绪凌乱,一会儿是在望月楼里那张文书上葛招娣的名字,一会儿又是顾赵氏笑吟吟地吐出“灯笼美人”“神仙日子”几个字儿,飘忽间又转到引章自己跪在地上请求原谅,还有张好好曾经说“活得堂堂正正”的时候……一幕一幕的,凌乱地充斥在她的脑海里。

    引章心里头一直觉着,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不对的……至少,对自己来说是不正确的,但是她不知道别人究竟是怎样认为的的,所以每当别人说的话和自己内心里想的发生冲突的时候,她总是感到迷茫。

    以前她一直想要脱籍,成为良家子,因为身在贱籍,对着别人卖笑不是她情愿的。

    可能这样的话从她一个三代乐工、江南教坊第一琵琶高手的嘴里说出来的确不可思议,可是……谁不愿成为一个良民呢?谁愿意天生低人一等,被人像看待什么脏东西一样看待,然后被人说“区区贱民罢了”。

    那种身不由己的日子,与其说她厌倦了,不如说是害怕。

    那种日子,怎么能不害怕,没有人会不害怕,她害怕被人算计,害怕有豪强纨绔逼迫她,害怕走到街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地说,看哪,那就是勾栏里出来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然后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她,最后对她啐上一口唾沫。

    光是想想,便让人感到窒息,所以她一直想要脱籍,这个愿望简直渺小的不能再渺小了。

    其实,盼儿姐和三娘姐不知道,自己在她们身边一直都很有自卑感。源自贱籍的出身,让她常常无地自容,更遑论身边的人都是正经的、良家出身的,只有她,身处风尘。

    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还是风尘中人,所以,她们即便对自己再好,其实内心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吧?

    否则,为何那般对她,有时候她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她们的姐妹,而是她们蓄养的歌妓,只是面对的人成了赵盼儿和孙三娘……

    大概,只是因为她还是贱籍。

    所以,即便是过命交情的姐妹,骨子里那种对贱籍的轻蔑依旧存在。

    可惜他们一直说,你不要脱籍,你脱了籍,就是离开了神仙日子。

    这可真是……矛盾得很哪。

    若在以前,听见他们说这样说,也许自己还会有些许迟疑,不过一想到刚刚在酒楼里听到的话……引章抱紧琵琶,稍稍侧头,将自己倚靠在孤月身上,她再也不会迟疑了。

    引章一路飘飘荡荡,像一抹游魂一样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边。也许是因着河水潺潺湲湲,流动的水声细腻而柔情,水面上艄公船娘用木桨竹竿拨开水面,碧波轻摇,歌声隐隐飘动,让她仿佛回到了钱塘。

    然而,即便在钱塘,她依旧是那个在风尘里打滚的宋引章。

    引章走了一会,因着之前在酒楼里争吵时花费太多精力,且一路走来又心神不宁的,现下不过在岸边走走停停片刻,疲惫感便袭上身来,她慢慢地走到一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记得小时候,自己倒是经常皮,若是阿姐看见了自己在地上坐着,可能要把自己拎起来好一顿数落了。

    阿姐,阿姐啊。

    忽的,引章听见河面那边一阵喧哗,哗啦啦的,扑通扑通的,仿佛是有人吵闹有人落水,夹杂着女子呜咽的哭声、男子暴怒的叫嚷,还有一个听不清的在说什么的女声。

    引章乍眼望去,只见那不远处的河岸边上已经站了不少人,那横跨河面的大桥上也虚虚拢拢地聚着路过的人,她好奇之下走到人群外围,竖起耳朵细细听来。

    此刻只听一个女人说:“罗爷啊,好久不见你来我们万花楼了,怎么,是我万花楼的姑娘们不好看,还是我这花魁娘子拴不住你这漕运三当家?是么?”

    这声音正是引章方才听不大清的女声,而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反问散发着一种妩媚的、甜腻的诱惑,又有一种淡淡的失落,让人忍不住想要把那个说话的人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赌咒发誓再也不会教她难过。

    待她一说完,那个本来在叫叫闹闹的男人立刻软下声音来,向那花魁娘子讨好,这边引章甚至都可以想象出那男人色迷迷的模样了。

    花魁娘子娇嗔一声,埋怨道:“那你今日怎么见了这卖唱的小丫头,便想着要打赏她那么多钱财,还说你没什么心思!瞧瞧你,都把她吓哭了。你啊,居然跟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过不去,哼,以后别来找奴家了。”

    那男人讪笑两声,急急为自己解释道:“还不是这丫头不识相么,我罗三不过是听她唱的采莲曲别有一番风味,叫、叫她上我这船……来喝杯酒水罢了,珍珠娘,我对你的心那可是日月可鉴哪。”言辞磕巴,显然是临场想出来的说辞。

    引章听到此处,便有些知晓这前因后果了,盖因男子风流,见着个卖唱的少女,脑子里便想着调戏人家,那少女不从,男子觉得丢了面子,恼羞成怒,想要教训少女。

    偏巧被这花魁娘子遇上了,三言两语把那卖唱少女解救下来,还让那调戏人的男子吃了好一顿挂落。引章不禁对这未曾谋面的花魁娘子珍珠娘生起好感。

    又听见珍珠娘道:“若你要是还想来找奴家,那罗爷现在就从您的船上下来,到奴家租的这竹筏上,陪着奴家一道儿欣赏欣赏这好天气么?”

    引章躲在人群里看不见他们,但是她却感受到了罗爷的纠结,是了,这么热的天气,谁会没事儿往外面去玩儿呢,更别提是在竹筏上顶着大太阳然后“欣赏欣赏好天气”。

    思及此处,引章不由有些幸灾乐祸,该,真该,谁叫那姓罗的好死不死要去调戏小姑娘,现在被人逮着要晒太阳了吧,哈哈,不过这样的话珍珠娘岂不是也要在太阳底下晒着?

    哎,这样算来,珍珠娘也是一同遭罪了。引章心里叹息,不禁对这位珍珠娘子有了几分好奇,想看看这位聪慧的女子究竟是怎样子的,于是便要挤到人群前头去。

    只不过她本身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还抱着一柄极有分量的琵琶,使不上多少气力,这一着急之下,竟然直接冲了出去,差点栽进水里。

    何况这位置也是巧合,若是收不住劲儿,落在河里还好说,毕竟这里人多,且水浅,很快就能把人给捞上来,要是一个不小心撞在人家的木船竹筏边上,那还得再受一遭罪。

    人群最前边儿,一个拿着笤帚的大娘正乐呵呵地看着珍珠娘戏弄那个花花太岁,冷不丁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刹那间就要往河里去,大娘手快,一把拽住了那人的手臂,把那人给拉了回来,即便如此,大娘仍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噫!你这年轻女娘,好端端的,却想着要投河么?”

    那个在大娘口中要投河的人此时也是惊魂未定,她穿着一身薄荷绿的窄袖襦衫,怀抱乐器,被大娘拉住后站稳身,一双黑珍珠般润泽的眼眸闪动着仓皇,正是刚刚在人群里莽撞的引章。

    她呼了几口气,刚从将要坠河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又听见大娘的对她这番“寻死”行为的不满和念叨,一时间不由得大窘。

    对大娘福身道谢过后,便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万分尴尬无奈的场地,但是大娘岂会那么容易放过她?笤帚往怀里一靠,拉着引章的手又是叹息又是恨铁不成钢的,仿佛这是自己的亲闺女而不是一个刚刚见面的人。

    引章知道不好把大娘的手甩开,更不能说“我没跳河,我只是差点冲到河里去了”,这样的话别说大家信不信,就算信了,到时候窘迫的除了自己,还有这个过于热心的大娘,遂只好顶着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听大娘说教。

    这边不小的动静引起了河面上人的注意,片刻后,只听水声波动,引章转过头,便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站在竹排上。

    蓝衣当风,裙带飘飘,手执纨扇,细细看那人面容,墨浓一般的眉,星辰一样的眼,梅子似的唇,唇角微翘,浑身肌肤好似莹莹玉光,竟是一种与当下风尚完全不同的美丽,不——引章仔细想了想,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若说容貌艳烈,张好好便是首屈一指,可是眼前的蓝衣女子虽然也是十分美艳,但是却与张好好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呢,引章有些怔忡,直到那蓝衣女子含笑望向她,引章才反应过来。

    蓝衣女子含笑道:“这是哪家女子,怎的看奴家都看呆了?”便用纨扇掩唇轻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初三初四的月亮。大多数女子若是做这番动作,便是会显出几分妩媚风情的,然而眼前之人做来,却是说不出来的恣意潇洒。

    是了——恣意潇洒,引章初初与之一见,便觉得这蓝衣女子与自己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盖因她身上有种让人羡慕又着迷的气质,带着点漫不经心,让人心生神往。

    而这种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的洒脱,在女子间却是很少见的,至于为什么很少见,引章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却总是飘飘忽忽的,东一块西一片的聚不拢,让她难以想出完整的答案。

    引章呆呆地望着蓝衣女子,又听她轻声曼语,便知晓眼前之人正是那位艳名远播、冰雪聪慧的珍珠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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