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和里安走了。

    夜相当黑,他们在路上不交谈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向前移动,像在试探这个城市的边界线。里安终于在一个泊船的码头停下了,海风吹在身体上,凉得让人牙齿打颤。莉莉安穿的不多,但不发出一点不快的抱怨,她只是忍受着寒意的侵袭,等待里安的指示。里安看向她,突然开口:“我们过海几百里,再搭火车到内陆去,就能建立我们的新天地。”莉莉安震惊的说不出话,只是瞪着眼睛看他。他在计划,他的计划里有她。但莉莉安不理解,里面为什么有她,他为什么选择她。于是莉莉安裹紧身上的薄外套,沉默了好一会,才艰难的开口:“你说你想要了解我。”她说出这句话时,尾音都发抖,歪歪扭扭的从她嘴里跑出来。里安看她这幅模样,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家里养过的那只吉娃娃,常常用委屈的神情看向他,为乞求多一些的爱和食物。他点点头,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说:“当然。”

    里安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肥大的外套正好能遮住她的屁股。一些肥皂的味道钻入她的鼻子,莉莉安却莫名的心神不宁。她不知道源头在于什么,然而恐慌着,巨大的自卑笼罩着她的小小身体。她不是画室里那些女孩,身上散发不出来水果味,鲜花味。她手上浸的是油脂,清洁剂;头发上是三块钱九片的粗制香精;脚上趿拉着弟弟不合适的旧鞋子,这外套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了。所以她问里安:“因为我这样,你才觉得我艺术吗?”里安疑惑的拧着眉头问:“你哪样?”莉莉安涨红了脸,声音小的和蚊子似的。“吃不饱饭。”她又意识到什么,结结巴巴的吞吐着舌头:“不…不是真吃不饱饭,我的意思是…”

    “不是的…”里安叹一口气,用一副凝重的表情,身体浸在黑夜的阴影里,打断着她。“莉莉安,这和吃不吃得饱饭无关。”莉莉安听她称呼着自己的名字,没说完的话堵在胸口,完全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去辩证一些什么,只是在心里默念着:“老天,他知道我叫莉莉安。”里安招呼她坐下,看她手里仍紧攥着那把折叠刀,汗渍把她的指纹拓印在上面,满意地笑了。于是说:“我觉得我已经了解了你一些。”

    什么算得上是了解呢。里安已经打听过她的嗜好了吗,向师傅吗,或是师母?他了解她最喜欢吃炖菜吗,喜欢看食物的汁水被煮至浓稠,那种温暖的感觉。还有夏天的波子汽水,和手作小店的冰淇淋球球,师傅会偷偷带她在楼下吃完,告诉她不要说漏给师母。里安了解到她贪恋奶甘的回味在嘴里游荡的感觉吗,他是不是也知道秘密的快感对她来说,要比冰淇淋球更值得纪念呢?里安还会了解更多吗,她十六年的人生实在空旷,无论是流行的明星还是时事八卦,她要比其他人晚接收一万年。更别询问她什么爱好或者追求了,她喜欢看水露黏在叶片上,再被吹破流下去的那种支配感觉。这算得上爱好吗,里安知道了会不会捧腹大笑呢。因此,对于里安所谓的了解,她真是期待极了。

    莉莉安想到这突然笑了,可惜里安是个骗子,他从来没了解过自己。他一直做的,只是摆布自己。就像现在手机里储存的上千条的信息,简短、仓促,还带着数不胜数的不耐烦。可她依旧要按照惯例将流血的尸体报告给里安,用一种隐秘的方式,像垃圾短信那样。里安会回复她什么呢,莉莉安带着一种拆开礼物包装纸的惊喜,小心的摆弄着手机。她明白,甚至是清楚的不得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离不开里安。他们并肩而坐的那个夜晚,里安一点也没讲过这些事情。他只是冷酷的审判着莉莉安,再讲一些她不甚理解的话语,不过莉莉安能体会到,这就是她对莉莉安的了解,虽然那并不是莉莉安。

    里安对她说:“莉莉安,你艺术,是因为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自由。”里安送她回到那个破落小房子时,她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涵义。而且他似乎了解到,莉莉安贫瘠的小脑瓜并不能快速理解这两个高尚的词汇,随即补充着:“而所谓自由,就是拥有不被任何事物牵制的能力。”说到这时里安脸上堆起来一种笑,那笑的意味难以捉摸。他说:“我知道,你是被李宏深捡来的。”“所以他也不是你什么师傅,是你养父。”他顿了顿,转向莉莉安,继续毫不留情的解剖:“李宏深是好心肠,可是你也知道,他没义务养你的,对吗?”

    夜黑的透彻,以至于莉莉安蓄满泪水的眼睛,以及压制住的呜咽,都不容易让里安察觉。她在被戳破的第一个节点就慌了神,事情脱离她遐想的范围,正往恐怖的态势快速成长。她感觉自己像被扒光衣服示众,即使观众只有离她不足半米远的里安。羞耻与憎恶一股子压在她胸口,她大口呼吸,却无济于事。

    莉莉安抱着膝盖,身体抖得像簸篱。她声音小小的抵抗着里安:“别再说了。”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嘴唇苍白。

    里安从没发现自己能通过掌握秘密来达到这种奇异的效果。可以想象蹲着看蚂蚁搬家那种感觉,移一片运输中的绿叶就能把举家的努力覆手歼灭。那时候能体会成为上帝的伟大,洋洋自得已经不足以来形容心情。里安就是按照这样的心情,破坏着莉莉安,他享受这种破坏,这完全比他杀害那个流浪汉更让他兴奋。

    他抿了抿嘴,把笑意慢慢压下来。手摸向她的头发,软的像绸缎,使他手心滚烫。里安在心里说:“这很快就会是我的。”,可他嘴上说:“没关系,莉莉安,这没关系。”莉莉安拧着眉头看他,海风把她的眼泪吹干,泪渍黏在脸上,她没明白这为什么没关系。也不理会他一下柔和的态度。于是她拍掉他的手,眼光发冷,一字一句和他说:“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这就是你的了解吗?”她站起来,耸耸肩,披在身上的外套掉在沙地上。里安拧起来眉头,沉默着看她的情绪越来越破碎。

    她不知道里安如何知道这些的,但是里安知道了,意味着自己又有可能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街上,任凭怎么的呼号哭泣,都不会再有人去捡她。没有身份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师傅和师母最凶猛的一次争执,就是在讨论这个问题。那时师傅对她承诺家庭,她感激的夜里睡不着,想起便会幸福的流泪。直到弟弟的出生,社区里经常拜访她的那个温柔女人,带着散发出油墨味的塑封牛皮袋,一并消失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在莉莉安脑袋里长出来,她又开始无法入睡。一半是那个啼哭尖叫的婴儿,一半是可怕的梦魇----师傅把她和她的一切扔出去,用平静的口吻向她宣布:“莉莉安,我们不要你了。”

    而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里安就抓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又意识到这是一种愚蠢的挽留方式,又很快松了手。他看见她杏核一样眼睛里的恨,忽然有种照镜子的奇妙。他想,“我看向逼死爸爸的那个男人时,也做这么漂亮的表情吗?”所以他懂了,没人认真对待他那时疯了一样的仇恨的原因,他一副与世界为敌的架势,却没人对这副热情紧张。原来他也被当成只供欣赏的艺术品。做出一脸的恨意,只展现出自己贫弱的美丽。

    他说:“莉莉安,我说没关系是因为我理解你。我和你站在同一个处境,有一样的心情。”

    “我知道我们害怕什么,追求什么,贪恋什么而不得。”他也站起来,把莉莉安被汗濡湿的碎发别到耳根后:“我找到你,只是我们同病相怜。”

    莉莉安很想问他,什么叫做同病相怜。而几个短短的同病相怜是不是就能成为他伤害她,审判她的依据。因为我们相似,就给予你把我剥开,里外看个遍的权力。而事实是,我们可能不同病,所以没有所谓的相怜。因此她说:“我没什么病,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师傅对我很好,别再参与我的事情。”

    “我的意思绝不是在伤害你,莉莉安。”里安发觉这敌意刺的他心里发痛,然而他故作轻松的笑笑,拿出应对女人的一副脾气。低下眼睛,耷拉嘴角,语气尾多一点湿润的喉咙音,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他故作姿态,一副羸弱的扮相,这个做法他是在被推上舆论风浪时体悟的一种策略----成为弱者。面对强硬的攻击时,一定要把自己哭成泪人,坚定的立成一尊佛像那样,流慈悲的眼泪。而这策略面对女人时,犹为见效。

    他说不上对这项技能多熟稔的掌握着,但是知道其实用的具体节点。这足够应对大部分的状况,所以这策略的效用极其明显,伴随着里安坦白的嘴唇,大获成功。里安讲:“莉莉安,我得了一种病,不是你,是我。”

    “马尔克斯讲,它是一种瘟疫。”“既是瘟疫,一段时间都没办法从我身体上褪下去,直到把我的皮都扒下来几层,才算上是一种痊愈。”他伸出手指,触一触面前化成一滩水的女孩,对方咬着嘴,每隔一会就大幅度呼吸。不过额角的汗消了下来,这是一个宣告平静的契机。他继续讲:“我知道我的喜欢很失礼。”“原谅我,我太笨了,不要对我生气。”

    莉莉安看见他手指勾落下衣摆上几粒卷上去的沙,像蜗牛试探的触角。堆起来的眉毛渐渐轻松下来,牙齿也放过了下唇的软肉。她吸吸鼻子,把里安的外套捡起来拿在手里,一时间对他的去向有些局促。里安观察着她的表情,于是笑笑说:“你可以拿着,下次再还给我。”莉莉安脸又发起烫,眼睛眨巴眨巴,想一会又摇摇头,很迟缓的说:“师母要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不清。”

    里安接过来,把衣服上的沙土抖落,吹吹条纹深嵌的领口,再次用衣服环住了她,露出一口小白牙,说:“拿着吧,这样一借一还,代表着我下次还可以见到你。”

    莉莉安突然感觉身上充满了勇气,抓住他从自己肩膀上滑下去的手,有些激动的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她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下去,“如果我了解你,说不定像你说的,同病相怜。”

    爱意是一张绵密的网,当所有的出发点都打□□的名号时,捕获变得相当便利。借口成为“对不起,我爱你”,一切写成爱的语句,这语句够甜蜜,够狡猾,也非常悄无声息。里安不了解爱绝不是蚕食,因此他的回应只带着饱餐的幸福,毫无内疚的牵起她的手,说:“我叫里安,我会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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