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府中，数日没有出去。
没办法，实在是怕极了再次碰到卫容。
自从那日在花朝节上看见他，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可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阵心悸。
郡守父亲看着我日益疲倦的脸色，担忧地说：“乖乖，明日让你阿兄带你去檀溪寺上香，斋戒几日可好？”
我躺在榻上，脑袋沉得发昏，想了想，看着站在一旁同样眉宇间一片忧色的兄长，轻声说好。
一直待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出去透透气，去寺庙里也能求个心安。
马车悠悠晃晃，一路沿着涪陵江，停在山脚下。
山间晨雾稀薄，空气里尽是青草香。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半山腰处的寺庙，沉厚的钟声荡在耳边，觉得被什么一直压着的心头终于松快几分。
小沙弥引着我们去上香，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但是说不上来，我隐隐觉得，那夜粘腻的目光似乎又落到我身上，让人骨子里都忍不住发颤。
我睁开眼，偏头看见和我一道祈愿的山桃，稍稍安下心来。
接引的小沙弥领着我们出去，说：“这位女施主，您的兄长正在偏殿等您。”
我不疑有他，左右有山桃陪着我去寻兄长。
云遮雾锁的山腰，视野开阔之处，入目远山重叠，长烟浩渺。
檀溪寺回荡着梵音，我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曲折回廊，眨眼间，仿佛就回到了景平十年的秋天。
风急雨骤。
秋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像是打在人心上。
那一年芄兰还在我身边，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抱着绣着棣棠的披风对我说：“殿下，这雨下的急，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许是赶不上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
我站在回廊下，捏着求来的平安符，耳边是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
梵音阵阵。
等了许久，小侍女开口劝道：“殿下，不若先入偏殿避避雨，莫染了寒气——”
她的话还没说完，山寺黄昏下，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就这样迈上石阶踏雨而来。
入了回廊，油纸伞下少年的眉眼渐次露出。
铬红的衣角往下滴着水，他收了伞，剑眉展开，唇角勾出一个笑，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细细替我拢好。
记忆很清晰，十八岁的少年郎转身半蹲着，偏头抬眸看着我，声音清澈，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公主，上来吧，臣背您下山，定会安然无恙地将您送回王宫。”
那句话，我记了三年。
偏殿门被推开，光影昏暗，排列有序的长明灯下，烛火模糊了站在蒲团前长身玉立的那人。
我顿住，那人在逆光处，背影绰约，鸦色长发尽数用一根灰色发带束起。
我没有上前，试探性喊了一声兄长。
或许是这几日精神高度紧绷着，没等那人回答，我立马察觉出不对。
我后退几步，转身就想走，还没靠近殿门，那扇木漆雕花大门就在我眼中被合上。
小沙弥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想喊山桃，还没来得及出声，眼前便一黑。
身体软绵下来。
意识浮沉之际，落在耳畔的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浅短的叹息。
“公主啊……”
“臣找了您许久……”
*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醒来，还未起身，便听见耳畔隐约的啜泣声。
我抬手挡了挡透过窗柩照进眼里略有些刺眼的光，伏在我榻前、察觉出我动静的人立马抬头，惊喜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视线清明时，我看着这张脸，有些愕然。
年岁倏尔，故人仍在。
开口的嗓音有些弱哑，我低低喊出那个名字：“芄、芄兰。”
眼前眉目不再稚嫩青涩的姑娘哽咽着应道，“殿下，是芄兰，芄兰在这里等您许久了……”
“芄兰每日都去寒山寺，每日都祈祷您能早日醒来。”
“殿下，公主府的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了……”
好半晌，芄兰擦干泪，喜极而泣，“殿下，您睡了许久，醒来肯定饿了，芄兰去将给您温着的粥端来。”
我看着她出门。
门开了，光照进来短短一瞬，很快又合上。
我转头看着窗外的景，桐树枝桠繁茂，廊下纱幔飘飞，一切都那么熟悉。
耳边似乎有初夏的蝉拉长了声音叫了两声。
原来已经到夏天了么。
我低眸细细打量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初夏的阳光那么暖，然而照在身上，我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我撑着许久不曾动弹过的身子，想要坐起来，却重重跌下床榻。
脚踝处传来的疼痛那么清晰。
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浮动，记忆陡然回到那天被小沙弥领着去偏殿，我忽而明白过来什么。
等我的人不是兄长，而是卫容。
那个后来所作所为与原书大相径庭的卫容，系统曾经对我说，可以再攻略一次的卫容。
我也终于清醒过来，有些人和事，避无可避，纵然我换个身份，活在离延京有千里之遥的银川，宿命的线扯不断，就如同我和卫容之间的纠葛理不清剪不断。
哪怕我再想睁眼就是我那方栽了棣棠的小院子，可是冗长的梦境消散，现实中我看到的只有公主府日益繁茂的桐花树。
是我不愿意再面对的无力且痛苦的过往。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回家的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见父亲和兄长。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沉闷的脚步声离我愈来愈近，我看着地上高大清瘦的影子渐渐笼罩我的身影，一抬眸便撞进来人温柔且不再克制的目光中，霎时间觉得脊背发寒。
男人穿了一袭月牙色窄袖翻领袍。此刻蹲下身，与我平视。
“殿下身子弱，躺了这般久，定然无力，若想下榻走走，也不急于一时，等身子再养些时日，便叫侍女陪着你在府中四处走走……”
他说着，伸手便想将我扶起来。
啪的一声，男人手背上多了一个红痕。
这一巴掌，我用了十足的力气。
我打断他的话，将泪珠憋回眼眶，愤慨不已：“卫容，你眼下如此，又是做给谁看？！”
眼前的男人定定看着我，眸色漆黑，突然笑了，他伸手，抚上我眼角，抹去那滴泪，“衣衣，终于肯正视我了么？”
那一瞬间，我透过这双黑黢黢的眸子，仿佛看到他眼底的心碎。银川重逢只当陌路，其后避之不及日日呆在府中，唯恐再遇。
我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卫相说笑，您将民女带到此处，家父必然心急，民女不知何处得罪了您，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民女，让民女早日归家。”
“放过你？”
眼前的青年陡然掐住我的下颚，迫使我看着他。
无声对峙。
我在他瞳眸中看着自己冷然苍白的脸。
只片刻，卫容慌乱收回手，无措道：“衣衣，你别这样，我，我不是，”他语无伦次说：“这里，你仔细看看，这里是公主府，是，是我们的家啊。”
他像是被我漠然的脸色刺到，微微颤抖着将我抱进怀里。
抱的死紧。
“我知道，过去是我错了，是我混账，我不该忽视你的心意，你怎么生气都没关系，刺我几刀都行，别不要我。”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颈间，沾湿了我的衣裳，男人抱着我的力道不曾松懈分毫，声音沙哑慌张得像是个丢了糖的孩子，“你曾经说，每个人犯错都有一次改正的机会，我，我如今会做你喜欢的荷花糕了，等再过段日子，府里荷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湖中泛舟，亲自摘来荷花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颈间衣裳湿了大半。
青年死死抱住我，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无助与执拗。
“秋日，秋日来了，我再带你去钓鲑鱼，延京新开的那家酒楼，做的菜都很合你的胃口的，还有冬日，冬日守岁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府里挂满灯笼，一起去看傩戏……”
我轻轻推开他，青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泪痕未干。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从前他得知心上人早已与他人相许一生满目荒寂的面容。
少年像困兽，将女子巧笑嫣然的画像撕得粉碎，眼尾殷红。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了。
曾经看不清，如今才明白是怎么都走不到一起的。
如果我不是带着任务而来，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我扯下他紧紧拽住我衣摆的手，在傍晚的蝉鸣声中，清楚的看见青年眼里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也碎裂了。
“卫容，放下吧。”
人都是要往前走的。
我被卫容软禁了。
这也没让我觉得意外，毕竟和他相处那些年，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我再清楚不过。
日复一日，他每天都会变着花样，做一些我从前喜欢的糕点，或者命人去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
一开始，我还能骂他两句。
我也没指望这样他就能放我回家，因此到后来，我索性就随他去。
实在是我也疲惫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抱着暖炉，坐在廊下晒太阳。
芄兰陪在我身边，时不时同我讲些外头发生的趣事。
日头悠悠，晒得整个人都疲软，我靠着廊柱，伸出手接下一片飘旋坠落的枯叶，对身边的芄兰说：“入秋了，我还能看到桐树开花吗？”
芄兰捂住嘴，我只听到一声很小的哽咽。
夕阳半斜，摇摇欲坠挂在远处的角楼，那是王宫的方向。
多像那一年，我也是这样撑着绵软无力的身体，靠在廊下，问她：“芄兰，你说，我还能看到明年桐花盛开吗？”
可惜不能了。
她不回答，我也清楚的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生机一点点外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拒绝任务后，系统对我说，这一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它在隐晦地叫我珍惜。
珍惜这同样短暂的生命。
我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解脱。
我转头看向眼眶红红的芄兰，看见的却是那年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劝我一起逃出王宫的小侍女，我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芄兰，当初我绣的腰带，还在吗？”
小侍女用力点点头，“殿下，在的，芄兰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保存得很好。”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就好。
“你等会可以让人去把府里的红灯点上吗？”
芄兰愣了愣，也没多问，就吩咐人照我的意思办下去。
我抱着暖炉在房间里等卫容。
府里灯火通明，没多久，我就听见小厮喊，“大人回来了！”
卫容踏进房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
直到他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的那些菜，以及那碗长寿面，整个人像是呆愣住了，久久不曾动弹。
他抬眼看我，薄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过来坐吧，我今日是想给你补过生辰。”
他眼里骤然浮现出惶恐和慌张，大步朝我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清冷的气息争先恐后将我裹住，鼻息间都是他身上浅淡的檀香。
我手指僵了僵，最后还是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个安抚的动作。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想跑。”
他渐渐放松下来。
怎么可能跑的出去呢？
卫容松开我，盯着我的脸，目光像蛛丝，试图从我带笑的脸上看出什么想要迷惑他，离开这座囚笼的意图来。
我拿起筷子，递给他，“不尝尝吗，我亲手做的。”
闻言，他的目光终于落到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上，迟迟没有动作，我好笑地说：“卫大人是怕我下毒？”
他却陡然惊醒了一般，什么也没说，接过筷子就大口吃起来。
像个害怕犯错的孩童。
我明白他这副模样的原因，想了想，又夹了块鱼肉，放进他碗里。
他将我掳回来时，我几乎对他没有好脸色，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冷脸相待，也不愿开口跟他说一句好话。
如今这般，他吃惊也正常。
一碗面见了底，我也没想到卫容会把汤都喝完。
他终于开口，沙哑地叫我的名字，“衣衣，我……”
我打断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缠枝纹木盒，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里面看见小小一个我。
“卫容，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话落那一瞬，我在青年不可置信的眸子里，瞧见一抹泪意。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颤抖着双手接过木盒，我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木盒的缠枝纹上不断摩挲，既舍不得又欣喜，矛盾又期待。
我用昔日小公主看驸马的眼神看他。
青年像脱开什么桎梏，拉过我的手，放在唇间，克制的亲了亲。
我看着他头顶布满裂痕的白玉簪，那正是他弱冠那年，我亲手雕了好几个月，送给他的及冠礼。
也被后来的他亲手摔碎了。
如今又完好地插进他发间。
我平静地说，“打开看看吧。”
卫容放下我的手，温柔地说：“好。”
木盒揭开，里面躺着一条玄色祥云银纹的腰带，他目光一瞬间滞住，抬眸看我，我盯着那条腰带，回忆道，“英姑姑说，祥云纹的寓意吉祥喜庆。”
还寓意幸福。
“我觉得这个寓意好，但是，我绣工一向不怎么样，我绣了一整个秋天，只这一条勉强能入眼，你喜欢玄色的衣裳，但是那个颜色太暗沉了，所以我就拜托王兄，帮我找来银线，这样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死板呀。”
“只是有点可惜，我那个时候，是想亲手送给你的，不过就算迟了许多年，今日也算送出去了。”
我抬眸，看见一滴泪划过青年眼角。
他整个人忍不住发颤，眼睛微微泛红，第一次，我在卫容眼里看见脆弱和可怜。
我抿了抿唇，继续道，“其实，我要同你说声抱歉的，让你和你喜欢的人，错过那么多年，在银川我就听说过了，梁音没有和谢旻成亲。”
“你对我，只是愧疚而已。”
对，只是愧疚而已。
愧疚我对你的好。
愧疚小公主那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青年抓过我的手，嗫嚅着说，“不是的、衣衣，我不喜欢梁音，我……”
我抚上青年的脸，卫容怔住，他滚烫的泪珠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卫容，你知道，我这一世也活不长的。”
他颤抖着按住我抚上他的脸的那只手，眼泪大颗大颗滚出眼眶，语不成调，“我会找最好的医官，衣衣，你相信我，我会治好你的，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过的……”
没办法，实在是怕极了再次碰到卫容。
自从那日在花朝节上看见他，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可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阵心悸。
郡守父亲看着我日益疲倦的脸色，担忧地说：“乖乖，明日让你阿兄带你去檀溪寺上香，斋戒几日可好？”
我躺在榻上，脑袋沉得发昏，想了想，看着站在一旁同样眉宇间一片忧色的兄长，轻声说好。
一直待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出去透透气，去寺庙里也能求个心安。
马车悠悠晃晃，一路沿着涪陵江，停在山脚下。
山间晨雾稀薄，空气里尽是青草香。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半山腰处的寺庙，沉厚的钟声荡在耳边，觉得被什么一直压着的心头终于松快几分。
小沙弥引着我们去上香，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但是说不上来，我隐隐觉得，那夜粘腻的目光似乎又落到我身上，让人骨子里都忍不住发颤。
我睁开眼，偏头看见和我一道祈愿的山桃，稍稍安下心来。
接引的小沙弥领着我们出去，说：“这位女施主，您的兄长正在偏殿等您。”
我不疑有他，左右有山桃陪着我去寻兄长。
云遮雾锁的山腰，视野开阔之处，入目远山重叠，长烟浩渺。
檀溪寺回荡着梵音，我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曲折回廊，眨眼间，仿佛就回到了景平十年的秋天。
风急雨骤。
秋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像是打在人心上。
那一年芄兰还在我身边，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抱着绣着棣棠的披风对我说：“殿下，这雨下的急，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许是赶不上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
我站在回廊下，捏着求来的平安符，耳边是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
梵音阵阵。
等了许久，小侍女开口劝道：“殿下，不若先入偏殿避避雨，莫染了寒气——”
她的话还没说完，山寺黄昏下，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就这样迈上石阶踏雨而来。
入了回廊，油纸伞下少年的眉眼渐次露出。
铬红的衣角往下滴着水，他收了伞，剑眉展开，唇角勾出一个笑，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细细替我拢好。
记忆很清晰，十八岁的少年郎转身半蹲着，偏头抬眸看着我，声音清澈，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公主，上来吧，臣背您下山，定会安然无恙地将您送回王宫。”
那句话，我记了三年。
偏殿门被推开，光影昏暗，排列有序的长明灯下，烛火模糊了站在蒲团前长身玉立的那人。
我顿住，那人在逆光处，背影绰约，鸦色长发尽数用一根灰色发带束起。
我没有上前，试探性喊了一声兄长。
或许是这几日精神高度紧绷着，没等那人回答，我立马察觉出不对。
我后退几步，转身就想走，还没靠近殿门，那扇木漆雕花大门就在我眼中被合上。
小沙弥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想喊山桃，还没来得及出声，眼前便一黑。
身体软绵下来。
意识浮沉之际，落在耳畔的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浅短的叹息。
“公主啊……”
“臣找了您许久……”
*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醒来，还未起身，便听见耳畔隐约的啜泣声。
我抬手挡了挡透过窗柩照进眼里略有些刺眼的光，伏在我榻前、察觉出我动静的人立马抬头，惊喜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视线清明时，我看着这张脸，有些愕然。
年岁倏尔，故人仍在。
开口的嗓音有些弱哑，我低低喊出那个名字：“芄、芄兰。”
眼前眉目不再稚嫩青涩的姑娘哽咽着应道，“殿下，是芄兰，芄兰在这里等您许久了……”
“芄兰每日都去寒山寺，每日都祈祷您能早日醒来。”
“殿下，公主府的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了……”
好半晌，芄兰擦干泪，喜极而泣，“殿下，您睡了许久，醒来肯定饿了，芄兰去将给您温着的粥端来。”
我看着她出门。
门开了，光照进来短短一瞬，很快又合上。
我转头看着窗外的景，桐树枝桠繁茂，廊下纱幔飘飞，一切都那么熟悉。
耳边似乎有初夏的蝉拉长了声音叫了两声。
原来已经到夏天了么。
我低眸细细打量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初夏的阳光那么暖，然而照在身上，我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我撑着许久不曾动弹过的身子，想要坐起来，却重重跌下床榻。
脚踝处传来的疼痛那么清晰。
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浮动，记忆陡然回到那天被小沙弥领着去偏殿，我忽而明白过来什么。
等我的人不是兄长，而是卫容。
那个后来所作所为与原书大相径庭的卫容，系统曾经对我说，可以再攻略一次的卫容。
我也终于清醒过来，有些人和事，避无可避，纵然我换个身份，活在离延京有千里之遥的银川，宿命的线扯不断，就如同我和卫容之间的纠葛理不清剪不断。
哪怕我再想睁眼就是我那方栽了棣棠的小院子，可是冗长的梦境消散，现实中我看到的只有公主府日益繁茂的桐花树。
是我不愿意再面对的无力且痛苦的过往。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回家的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见父亲和兄长。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沉闷的脚步声离我愈来愈近，我看着地上高大清瘦的影子渐渐笼罩我的身影，一抬眸便撞进来人温柔且不再克制的目光中，霎时间觉得脊背发寒。
男人穿了一袭月牙色窄袖翻领袍。此刻蹲下身，与我平视。
“殿下身子弱，躺了这般久，定然无力，若想下榻走走，也不急于一时，等身子再养些时日，便叫侍女陪着你在府中四处走走……”
他说着，伸手便想将我扶起来。
啪的一声，男人手背上多了一个红痕。
这一巴掌，我用了十足的力气。
我打断他的话，将泪珠憋回眼眶，愤慨不已：“卫容，你眼下如此，又是做给谁看？！”
眼前的男人定定看着我，眸色漆黑，突然笑了，他伸手，抚上我眼角，抹去那滴泪，“衣衣，终于肯正视我了么？”
那一瞬间，我透过这双黑黢黢的眸子，仿佛看到他眼底的心碎。银川重逢只当陌路，其后避之不及日日呆在府中，唯恐再遇。
我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卫相说笑，您将民女带到此处，家父必然心急，民女不知何处得罪了您，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民女，让民女早日归家。”
“放过你？”
眼前的青年陡然掐住我的下颚，迫使我看着他。
无声对峙。
我在他瞳眸中看着自己冷然苍白的脸。
只片刻，卫容慌乱收回手，无措道：“衣衣，你别这样，我，我不是，”他语无伦次说：“这里，你仔细看看，这里是公主府，是，是我们的家啊。”
他像是被我漠然的脸色刺到，微微颤抖着将我抱进怀里。
抱的死紧。
“我知道，过去是我错了，是我混账，我不该忽视你的心意，你怎么生气都没关系，刺我几刀都行，别不要我。”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颈间，沾湿了我的衣裳，男人抱着我的力道不曾松懈分毫，声音沙哑慌张得像是个丢了糖的孩子，“你曾经说，每个人犯错都有一次改正的机会，我，我如今会做你喜欢的荷花糕了，等再过段日子，府里荷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湖中泛舟，亲自摘来荷花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颈间衣裳湿了大半。
青年死死抱住我，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无助与执拗。
“秋日，秋日来了，我再带你去钓鲑鱼，延京新开的那家酒楼，做的菜都很合你的胃口的，还有冬日，冬日守岁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府里挂满灯笼，一起去看傩戏……”
我轻轻推开他，青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泪痕未干。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从前他得知心上人早已与他人相许一生满目荒寂的面容。
少年像困兽，将女子巧笑嫣然的画像撕得粉碎，眼尾殷红。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了。
曾经看不清，如今才明白是怎么都走不到一起的。
如果我不是带着任务而来，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我扯下他紧紧拽住我衣摆的手，在傍晚的蝉鸣声中，清楚的看见青年眼里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也碎裂了。
“卫容，放下吧。”
人都是要往前走的。
我被卫容软禁了。
这也没让我觉得意外，毕竟和他相处那些年，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我再清楚不过。
日复一日，他每天都会变着花样，做一些我从前喜欢的糕点，或者命人去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
一开始，我还能骂他两句。
我也没指望这样他就能放我回家，因此到后来，我索性就随他去。
实在是我也疲惫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抱着暖炉，坐在廊下晒太阳。
芄兰陪在我身边，时不时同我讲些外头发生的趣事。
日头悠悠，晒得整个人都疲软，我靠着廊柱，伸出手接下一片飘旋坠落的枯叶，对身边的芄兰说：“入秋了，我还能看到桐树开花吗？”
芄兰捂住嘴，我只听到一声很小的哽咽。
夕阳半斜，摇摇欲坠挂在远处的角楼，那是王宫的方向。
多像那一年，我也是这样撑着绵软无力的身体，靠在廊下，问她：“芄兰，你说，我还能看到明年桐花盛开吗？”
可惜不能了。
她不回答，我也清楚的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生机一点点外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拒绝任务后，系统对我说，这一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它在隐晦地叫我珍惜。
珍惜这同样短暂的生命。
我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解脱。
我转头看向眼眶红红的芄兰，看见的却是那年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劝我一起逃出王宫的小侍女，我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芄兰，当初我绣的腰带，还在吗？”
小侍女用力点点头，“殿下，在的，芄兰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保存得很好。”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就好。
“你等会可以让人去把府里的红灯点上吗？”
芄兰愣了愣，也没多问，就吩咐人照我的意思办下去。
我抱着暖炉在房间里等卫容。
府里灯火通明，没多久，我就听见小厮喊，“大人回来了！”
卫容踏进房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
直到他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的那些菜，以及那碗长寿面，整个人像是呆愣住了，久久不曾动弹。
他抬眼看我，薄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过来坐吧，我今日是想给你补过生辰。”
他眼里骤然浮现出惶恐和慌张，大步朝我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清冷的气息争先恐后将我裹住，鼻息间都是他身上浅淡的檀香。
我手指僵了僵，最后还是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个安抚的动作。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想跑。”
他渐渐放松下来。
怎么可能跑的出去呢？
卫容松开我，盯着我的脸，目光像蛛丝，试图从我带笑的脸上看出什么想要迷惑他，离开这座囚笼的意图来。
我拿起筷子，递给他，“不尝尝吗，我亲手做的。”
闻言，他的目光终于落到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上，迟迟没有动作，我好笑地说：“卫大人是怕我下毒？”
他却陡然惊醒了一般，什么也没说，接过筷子就大口吃起来。
像个害怕犯错的孩童。
我明白他这副模样的原因，想了想，又夹了块鱼肉，放进他碗里。
他将我掳回来时，我几乎对他没有好脸色，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冷脸相待，也不愿开口跟他说一句好话。
如今这般，他吃惊也正常。
一碗面见了底，我也没想到卫容会把汤都喝完。
他终于开口，沙哑地叫我的名字，“衣衣，我……”
我打断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缠枝纹木盒，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里面看见小小一个我。
“卫容，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话落那一瞬，我在青年不可置信的眸子里，瞧见一抹泪意。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颤抖着双手接过木盒，我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木盒的缠枝纹上不断摩挲，既舍不得又欣喜，矛盾又期待。
我用昔日小公主看驸马的眼神看他。
青年像脱开什么桎梏，拉过我的手，放在唇间，克制的亲了亲。
我看着他头顶布满裂痕的白玉簪，那正是他弱冠那年，我亲手雕了好几个月，送给他的及冠礼。
也被后来的他亲手摔碎了。
如今又完好地插进他发间。
我平静地说，“打开看看吧。”
卫容放下我的手，温柔地说：“好。”
木盒揭开，里面躺着一条玄色祥云银纹的腰带，他目光一瞬间滞住，抬眸看我，我盯着那条腰带，回忆道，“英姑姑说，祥云纹的寓意吉祥喜庆。”
还寓意幸福。
“我觉得这个寓意好，但是，我绣工一向不怎么样，我绣了一整个秋天，只这一条勉强能入眼，你喜欢玄色的衣裳，但是那个颜色太暗沉了，所以我就拜托王兄，帮我找来银线，这样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死板呀。”
“只是有点可惜，我那个时候，是想亲手送给你的，不过就算迟了许多年，今日也算送出去了。”
我抬眸，看见一滴泪划过青年眼角。
他整个人忍不住发颤，眼睛微微泛红，第一次，我在卫容眼里看见脆弱和可怜。
我抿了抿唇，继续道，“其实，我要同你说声抱歉的，让你和你喜欢的人，错过那么多年，在银川我就听说过了，梁音没有和谢旻成亲。”
“你对我，只是愧疚而已。”
对，只是愧疚而已。
愧疚我对你的好。
愧疚小公主那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青年抓过我的手，嗫嚅着说，“不是的、衣衣，我不喜欢梁音，我……”
我抚上青年的脸，卫容怔住，他滚烫的泪珠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卫容，你知道，我这一世也活不长的。”
他颤抖着按住我抚上他的脸的那只手，眼泪大颗大颗滚出眼眶，语不成调，“我会找最好的医官，衣衣，你相信我，我会治好你的，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