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渺捧着那张脸,又仔仔细细的确认了好几遍。她的心中浮现出几十个版本,关于谢余为什么奄奄一息的被自己戳晕在他自己镇守的庆阳郡,以及他怎么从戎人手中逃出来又为什么从地窖里冒出来的故事。

    来不及细想,简单的查验了一下谢余周身,江知渺知道,按这种伤势的沉重程度,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给他找个大夫保命。

    谢余的身量比江知渺要高不少,将他负在背上前行不太轻松,可是在搞清楚前因后果前,江知渺还不想声张,于是只能这样半拖半就着向内城走去。谢余如今这幅凄惨的模样实在惹得她心中酸涩,思绪不禁飘回四年前的大渊皇宫。

    那时候,新帝还没有继位,朝中大臣、聆风阁还在为了储君的事情争论不休。李修玧行为出格资质平平,可先帝过于感情用事始终不愿废其太子之位。聆风阁力推齐王,其中明争暗斗之事多不胜数。

    江知渺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弟子,聆风阁为得到太子李修玧私收贿赂,暗自结党营私的证据,派江知渺扮作宫女混入皇宫。毕竟落实了消息,做足了准备,江知渺顺利的混进了东宫,甚至利用她的美貌颇得李修玧的青眼。这事回忆起来着实有些令江知渺恶寒,不过没办法,聆风阁招收女弟子也确实有这方面的特殊用意。

    趁着中秋佳节合宫宴请,江知渺在东宫的内殿找到了李修玧与官员互通的信件,买官卖官的证据,甚至还有一件做工精美绝伦,用金丝绣着五爪金龙的仿制朝服。

    正在江知渺转移证据的当口,半路杀出了一个那时还是太子伴读的谢余。

    江知渺只记得自己只在御厨房门口假装端菜的时候,和这个人对视过一眼,也不知何时败露了身份,只能硬着头皮和谢余打了一架。当时的江知渺一边惊艳于谢余此人漂亮的身法,一边尽力惹出大的动静来。毕竟就算转移不出去,这些明晃晃的证据被随便什么宫人守卫看到,太子再想掩盖也是难了。谁知打着打着,东宫内殿竟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竟渐渐有了将二人包围的势头。

    “竟然放火?做李修玧的狗就这么好,连命也不要?”江知渺被谢余缠的无法脱身,眼见那火苗几乎封堵了出口,又急又怒的骂道。

    “做齐王的狗就好到哪去?你我不过皆有所求罢了。”谢余闻言竟笑了。“这火既然燃起,我就保它能烧个干净,现下我的这台戏已然演成了,倒是你,活着回去交代,不如死在这场火里?”

    一边说着,谢余的动作倒真的停了下来,看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没有想和江知渺同归于尽的意思。

    “在我们那边,性命还是最重要的。这一回是你赢,我们后会有期!”

    江知渺一直秉承着她师傅教授的惜命原则,没多犹豫便马上就坡下驴,一剑破开着火的大门,脚底抹油,趁乱溜走。

    任务失败,回去当然是一顿臭骂加一顿好罚,师父替她背了行事不利的黑锅。不过那一天深深印在江知渺心里的不只有“在深宫内院做事定要加倍小心谨慎”这条深刻的教训。

    还有谢余,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笑容中带着几分疯狂和决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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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州天气寒冷且土地贫瘠,粮食一直是西境作战所需的重中之重。初到庆阳那一年,谢余命人种植番薯并挖窖储存,以备不时之需。那些地窖环着庆阳城而建,在地底互为联通,谢余在那里留下过有很少几个人才知道位置的出入口,其目的无人知晓。

    新皇登基后,骄奢无度,不断地削减军备,甘州一线守备竟日益节节败退。戎人一攻破武鸣关口,谢余便命人在环城的地窖之中埋下足以炸毁整座城池的炸药,他那时只是认为渊军终有一日会无力抵抗,不想在撤军后,被戎人占领了这座坚不可破的城池,到时引燃炸药,还能杀一杀戎军的锐气。

    谁想到如今呢,渊军还没退,他就要提前用到这些东西了。

    “不是平民子,又没生在帝王家,做不了普通人,亦不配金尊玉贵,你这不起眼的怪东西,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谢余猛的睁开双眼,从一个纷乱繁杂的噩梦中醒来。从可怕的记忆中猛的被拉扯回另一个令人难以喘息的现实,他感觉自己周身的疼痛似乎在此时也叫嚣着苏醒。

    一个陌生的屋顶出现在视野里,谢余只记得自己在桥洞下等到天色渐黑,然后从自己预留的出入口进入地窖,找到了那条接引炸药的引线。回到地面之时,突然被人发现,他勉力出手想将那人灭口,却被其击中伤处。随着本就折断过的手臂和胸腹旧伤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谢余登时就痛晕了过去。

    难道真是命数所至,上天也要他如此窝囊的去死?谢余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他藏在腰间那片磨得十分锋利的铁片,然而右手却被绑在两片夹板之间固定了起来,他这一下铁片没摸到,倒是把床榻上零零碎碎摆放着的药罐物品统统扫到了地上。

    随着一堆瓶瓶罐罐,铜钵铁剪声势浩大的落地,谢余和正坐在床边碾药的江知渺终于目光相对,面面相觑。

    “好……好久不见啊,哈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场,江知渺有些尴尬的冲谢余挥了挥手。“对不住哈,我那两下打的确实有点重了,可谁让叫你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二人现在身处一间似是废弃多时的药房,经历过一场地动,这里的中药柜在四处倒伏着,遍布灰尘。原本的大夫多半不是死了就是逃命去了。江知渺把谢余一路连拖带扛弄过来,暂时安置在这件废其药房的窄榻上。

    谢余此时认出了眼前人,竟是多年前在皇宫中交过手的聆风阁女弟子。胸腔和手臂上的疼痛让他没法很好的思考,也摸不清眼前的局势。他死死的盯着江知渺,好像一匹落了单的孤狼,混身都是绷紧的戒备状态。

    “你别这样瞪着我,我这次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江知渺一边把地上没摔碎的物件一件件归拢回桌上,一边道。“你被送到戎地两个月,根本没人想到你还活着,更别提逃出来了。你说你都回到这庆阳城来了,不去找你那小副官,在那地窖里做些什么?”

    “我的事,好像没必要跟你交代。”谢余撑起上半身,伏在榻边喘了喘,缓缓道。

    “李修玧那个疯子那样对你,你肯定恨毒了他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看,咱们现在是一边的。”江知渺套近乎道。

    她略通一点医术,先前给谢余做了简要的包扎处理,但是这人外伤虽严重,但最棘手的是他的胸腹之间受了挺沉重的内伤,长时间缺衣少食导致身体虚弱,八成是要落下病根了。顶着这样的身体爬上爬下,还能保持清醒拿棍子敲人,属实是意志力坚强。

    江知渺见谢余垂下头,并不搭理自己。只好腆着脸往他的方向又挪了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谢余。

    “来,把这药吃了,治不了伤,但是可以止痛。”

    江知渺的手空举了半晌也不见谢余来接,刚要讪讪的收回来,就听见谢余沉闷的声音:

    “你拿近一些,我使不出力气。”

    听了这话,江知渺竟产生了一种谢余仿佛一只可怜巴巴小动物的错觉,顿时便有些心软。不管那些莫名其妙成了太子党的旧事,江知渺倒真希望现在的谢余,庆阳郡的谢将军,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她向虚弱地伏在榻上的谢余伸出手,想搀着他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然后再服药。

    谁知变故忽生。江知渺是真的没想到一个被送给戎人折磨了两个月的人还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行动,她刚刚伸出手向谢余的方向倾身过去,只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猛的一拽,谢余那带着夹板的胳膊瞬间就横在江知渺的脖颈处,将她死死压在榻上。强烈的窒息感让江知渺说不出话来,咽喉处横着的那把破剪刀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感情他不吭声是摸剪子呢!又栽在这人手里!!!江知渺在心里把谢余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了一遍。

    “聆风阁真是不长记性,死了那么多人,还要搅在这趟浑水里。”谢余冷冷的盯着江知渺,手里的剪刀越比越近,渐渐划破了她的皮肤,鲜血如露珠般滑落。

    “扶不起齐王,现在又攀上新皇了?满口的仁义道德,真是让人恶心。”

    哦,聆风阁现在内部的确出现了正统派和齐王派的分歧,谢余大概是以为她是新皇派来的。江知渺很想解释一下,但是她的喉咙被压住实在发不出声来。

    谢余呛咳了几声,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他继续道:“李修玧那个狗贼什么时候到?”

    江知渺只想说你的消息好像不太灵通,新帝他压根就不敢来。发出来的声音却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呜咽,在这危险的当口她居然有间隙,仔细看了看谢余那双给他印象深刻的眼睛——依然令人惊叹的漂亮,但是里面那些有生气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阴郁和疯狂。

    “算了,何必要听你说呢?狗都已经到了,主人想必也不远了。”

    谢余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根本不让江知渺回答,只是状若癫狂的自语。“先走一步也没什么不好,很快,就有很多人一起下去陪你。”话音刚落,谢余便握着那破剪子,直冲着江知渺的咽喉处捅去。

    本来不想欺负病人的,江知渺无奈的想。

    那剪刀只来得及在江知渺白皙的脖子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便随着谢余落叶一般的身体被江知渺一脚踹翻在地。重归安静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伏在地上的谢余和担心自己用力过猛踹死人的江知渺。

    好吧,人生的意义就是白干白干再白干。江知渺忿忿的咬着后槽牙想到。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色,估摸着齐王一行应该已经抵达,江知渺怕再和谢余争论下去真会把他给打死,于是决定先去跟齐王汇合禀明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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