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月色，江知渺上了城楼。
属于谢余的那个房间的烛火亮着，江知渺到访的时候，齐王派来的军医刚刚推门而出。
“他怎么样啊，陈大夫。”江知渺道。
由于她酷爱打架难免受伤，和军中的医官倒是颇为熟稔。
“现在还有口气，已经实属大幸。”陈医官唉声叹气道。“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林林总总救治起来，可是废了我一番力气。”
“辛苦您一趟，这么晚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再喊您。”听到新伤两字，江知渺只能尴尬的挠挠头。
“还得去给他熬药，程副官也在里面，你先进去吧。”陈医官苦着一张颇为疲惫的脸道。“此人伤势沉重，且情志不遂，心气郁结，我当真不能保证能救得活。”
本来江知渺累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闻言又精神了不少。她快步走进那间屋子，谢余已经被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里衣，裹着一床厚被子仰躺在床榻上。
里面的程耘正用布帕沾了水去清理谢余脸上的灰迹，看到江知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满是细小破损的衣衫走进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夜已经深了，江姑娘一个女子与我们这些行伍之人独处一室，怕是有些不妥吧。”程耘道。
“如有打扰，请你见谅。”女子之身时常给江知渺带来类似的困扰，她们聆风阁自创立以来也是女少男多，世风如此，不过江知渺本人并不在意，她坦然道：
“我身负师门之命，出入行伍之中无可避免，既伴驾前来，希望程副官能以同僚的身份看待我，这样于你我而言都能更便利些。”
见江知渺坦然言之，程耘心中生出几分钦佩，自然也不再扭捏。
“那就多谢江姑娘救城之恩，那地窖里的火药通达全城，若今日在窖中爆炸，整座庆阳城都将倾覆。”
“我也是恰巧碰见，举手之劳。”江知渺厚着脸皮谦虚道。“我遇见他时，他胸肋之上就遍布着一些奇怪的伤痕，直达肺腑，齐王殿下关心谢将军安危，派我来多加看护。”
“戎人对他用了琶刑，”说到这，程耘的神色沉了下来。“琶刑源自前朝酷吏，在大渊本土已经废止多年了，看来是被戎人用了起来。”
程耘小心地翻开谢余的一线衣襟给江知渺看，露出来的那道肋骨上下有被贯通的痕迹，皮肉翻转血肉模糊。
“琶刑由人的肋骨形似琵琶的琴弦而得名，施刑者以利刃拨划人的肋骨，或有以弯钩挂于人肋上，牵以铁链逼迫人行走。受施者肺腑受创，痛苦不可名状。”
江知渺只是听着，都感到自己肋上的皮肤紧绷了起来，真没法想象当时的谢余是怎么样的痛苦和绝望。她用手探了探谢余的额头，只觉得触手十分滚烫。
“怎么还烧起来了？这人怎么受得了。”江知渺蹙了蹙眉道。
“大夫说必得来上这么一遭，身上的伤口处理不及时都有些发炎了，前面全凭一口气撑着。若烧退了，也就好了一半了。”程耘充当了半天解说的角色，一直暗中观察着江知渺，终于忍不住问道：
“江姑娘和我们谢将军难道是旧识？怎么得知他身份时也并不惊讶？”
“哦……我们，确实从前……在宫里见过面。”
我们可是有着差点一同葬身火海的“旧日情分”在呢，江知渺眼角抽了抽。
“在一起共事这么些年，我却也只知他过去是从太子伴读因故被贬到甘州来充军。”程耘道。“什么谢中丞、李修瑜，这些，都是将军被送到戎族为质之后，我们才从京中传来的消息得知的。”
“这些旧事，想必谢余也不愿提起吧。好在他把庆阳卫带的很出色，也算是另有一番成就。”江知渺道。
程耘满目担忧的望着谢余道：“他就是太过执着，太想出头，他曾说过要做甘州最出名的将领，其实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中洲去。新帝宣旨召他回京那时候，将军是真的以为熬出头了，可惜……。”
可惜李修玧根本不是什么明主，他只是个轻贱生命，随意玩弄操控他人命运的疯子。
庆阳有拥戴他的将士，有真正关心他安危的程耘，为何谢余就那么想回到中州？以至于当一切美梦都破碎，他偏执到想要曾经跟自己亲厚的所有人与仇人一起葬身于此。
这种行为江知渺确实无法认同，也不能理解，但此时忽然有一点感慨。
命运一直掌握在别人手里，总在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被骤然斩断，或者谢余只是不想悄无声息的被命运的洪流所淹没吧。未经人苦，莫劝人善，或许没人真正有资格去指摘他的疯狂。
面对程耘，江知渺也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才好。总不能说：你也别太为他伤心，他刚刚还想把你们这些人全都炸了。
正当气氛沉闷之际，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一名士兵在外禀报：
“程副官，齐王殿下让在下前来传话，问您答应他的军报整理好没有，殿下还等着要看。”
闻言，程耘本就愁云惨淡的脸眼见变得更加晦暗，无奈道：“你们这位齐王殿下倒真是勤政爱民啊，三年的军报，就这几个时辰已经催了两回了。”
兽走留皮，天怒人怨啊李修玦。有着长时间敢怒不敢言的经验，江知渺对受到压迫的程耘感到十分的同情。
“你还是先去忙吧，军务要紧，谢余这边有我看着。”江知渺道。
程耘深知西境战况的紧急，他向着江知渺深深地作了个揖，只得先行离去。
霎时间屋子里寂静下来，江知渺才发现这间屋子并不保暖，少了一个人，更显得冷嗖嗖的。
江知渺拎了一把木椅子在床边坐下，经受了一天的胆战心惊，看着谢余那张安安静静的脸，倒觉出几分安心来。
其实能看得出来，谢余睡得并不安稳，伴随着呼吸，他的胸肺间时不时发出嘶哑的鸣音，面庞上也肿着，断掉又接好的右臂更是只能架着夹板横在一旁。
江知渺把那床厚被子又给这人好好地裹了裹，百无聊赖的伏在一旁，不由得感叹：他们李氏的血脉在容貌这一块甚是不错，谢余，李修玦，甚至那个恶心的李修玧，生的还都很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看在你又可怜又好看的份上。江知渺心想。
她坐到床头，把谢余的上半身用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蜡丸，细细的扣开后，端起桌上的水给谢余送服下去。——那是师父临走时给她的贵重药丸，仅此一粒，对内腑之伤有奇效。
江知渺怕弄疼谢俞身上的伤口，又怕他呛住，只得小心翼翼的托着他的下颌，一只手轻轻抚顺着他的喉咙，直到见谢余有了一下明显的吞咽动作，才把他重新放回到床榻上。
江知渺努力强打着精神，却怕自己抵不住困劲，为了安全起见，她一只手放在谢余胸口，另一只抓着他的腕脉。就算睡着了，谢余有个三长两短，她也能立即察觉。
脸也没洗，破衣服也没换，长夜漫漫，该如何消受啊。江知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分割线————
可能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谢余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浓重的黑雾里，那黑雾像蛇一样缠上他的四肢，漫过他的胸腹，令他难以呼吸。
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哪里，却能感受到四处都尖锐的痛着，好像被烈火焚烧一般。
火？是东宫那场火里，那个灵巧的像燕子一般的少女，又急又怒的瞪着他，对他说性命最重要。
还是黑暗的地窖中噼啪作响的引线和稻草，还是那个女子，惊愕却镇定，携着那团火焰冲向了天际。
梦境太过纷杂，走马灯一样的记忆飘过，最后只剩一团黑色的火焰熊熊地燃着。谢余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火。
天不与之，偏要强求；命里虚无，偏争高下。太累了，也太不甘心。挣扎了一世，却还是没能在被这团火烧尽之前，登高望远。
或许有人能来救救我吗，谢余有些绝望的想着。纵使化成一堆灰烬，也想乘着风飞向高处啊。
在意识渐渐飘散的当口，他好像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咽喉艰难的滑入腹中，五脏六腑慢慢不再灼痛。有什么人在轻抚着他的胸口，手也被紧紧的拉住。
这些并不熟悉的感觉似乎把他从浓稠的黑雾里拖了出来，眼前的黑色渐渐变换成红色，然后化作窗沿上透出来的光，照在谢余微微睁开的双眼。
又一个清晨，谢余想，一切还没有结束。
今日庆阳郡的第一个奇闻，是伤重濒死的谢余只昏睡了两日终于苏醒，虽然行动还不太自如吧，但据说是度过了最凶险的关口。
第二个奇闻，是跟随齐王前来庆阳的一名江姓貌美女子，趁夜潜入谢余房中，抓着人家的手枕着人家的胸睡了一夜，早上被晨巡的将士目击到:她被谢余摔杯子摔碗的从房内撵出来，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此位江姓女子还不知道这些愈发离谱的传言，她和陈医官交替着看顾了谢余两日，到了第二日凌晨没撑住打了个盹，谁知没多久谢余便醒了。
那人还没什么力气，不过脾气倒是很大，摔了一个杯子把江知渺弄醒，然后就只说了一个字：“滚。”
之后就是江知渺一边骂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边忿忿离场。
这个觉江知渺是睡不着了，她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了件齐整的衣裳，甚至不知道从谁那顺了件略显宽大的斗篷披上——元月的西境实在是寒冷。
据亲兵陈宜所说，齐王李修玦近来忙的风生水起，每晚都到后半夜才休息。大清早的，江知渺不想去扰他清梦，跟着军营里的士兵一起混了口饭吃，她兴冲冲的跑到了练武场去看庆阳卫操练。
程耘来到练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身量略显娇小的女子，裹在蓬松的黑色斗篷里，提着一把木剑对着场上另一名士兵。
随着对方的木戟破风而来，她忽的一下腾空而起，看似累赘的斗篷携着气劲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度，掩盖了木剑的走势。她像一片叶子一般飘落下来，剑尖迅捷的一挑 ，便让那木戟陡然失了准头，下一刻，木剑直指士兵的咽喉。
那女子立在雪地里明快的笑着，嘴里说着什么程耘并听不清晰，只觉眼前的情景好像把自己暂时带离了兵荒马乱的西境。
“输了请大家喝大酒！必须请！不许赖！”
江知渺一边笑一边喊。还是打架好啊，她心情愉悦的想着。
“江姑娘，”程耘喊道。“齐王殿下找你过去。”
江知渺面上的笑容瞬间凋零。
江姑娘可真有活力啊，程耘心道。
属于谢余的那个房间的烛火亮着，江知渺到访的时候，齐王派来的军医刚刚推门而出。
“他怎么样啊，陈大夫。”江知渺道。
由于她酷爱打架难免受伤，和军中的医官倒是颇为熟稔。
“现在还有口气，已经实属大幸。”陈医官唉声叹气道。“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林林总总救治起来，可是废了我一番力气。”
“辛苦您一趟，这么晚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再喊您。”听到新伤两字，江知渺只能尴尬的挠挠头。
“还得去给他熬药，程副官也在里面，你先进去吧。”陈医官苦着一张颇为疲惫的脸道。“此人伤势沉重，且情志不遂，心气郁结，我当真不能保证能救得活。”
本来江知渺累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闻言又精神了不少。她快步走进那间屋子，谢余已经被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里衣，裹着一床厚被子仰躺在床榻上。
里面的程耘正用布帕沾了水去清理谢余脸上的灰迹，看到江知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满是细小破损的衣衫走进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夜已经深了，江姑娘一个女子与我们这些行伍之人独处一室，怕是有些不妥吧。”程耘道。
“如有打扰，请你见谅。”女子之身时常给江知渺带来类似的困扰，她们聆风阁自创立以来也是女少男多，世风如此，不过江知渺本人并不在意，她坦然道：
“我身负师门之命，出入行伍之中无可避免，既伴驾前来，希望程副官能以同僚的身份看待我，这样于你我而言都能更便利些。”
见江知渺坦然言之，程耘心中生出几分钦佩，自然也不再扭捏。
“那就多谢江姑娘救城之恩，那地窖里的火药通达全城，若今日在窖中爆炸，整座庆阳城都将倾覆。”
“我也是恰巧碰见，举手之劳。”江知渺厚着脸皮谦虚道。“我遇见他时，他胸肋之上就遍布着一些奇怪的伤痕，直达肺腑，齐王殿下关心谢将军安危，派我来多加看护。”
“戎人对他用了琶刑，”说到这，程耘的神色沉了下来。“琶刑源自前朝酷吏，在大渊本土已经废止多年了，看来是被戎人用了起来。”
程耘小心地翻开谢余的一线衣襟给江知渺看，露出来的那道肋骨上下有被贯通的痕迹，皮肉翻转血肉模糊。
“琶刑由人的肋骨形似琵琶的琴弦而得名，施刑者以利刃拨划人的肋骨，或有以弯钩挂于人肋上，牵以铁链逼迫人行走。受施者肺腑受创，痛苦不可名状。”
江知渺只是听着，都感到自己肋上的皮肤紧绷了起来，真没法想象当时的谢余是怎么样的痛苦和绝望。她用手探了探谢余的额头，只觉得触手十分滚烫。
“怎么还烧起来了？这人怎么受得了。”江知渺蹙了蹙眉道。
“大夫说必得来上这么一遭，身上的伤口处理不及时都有些发炎了，前面全凭一口气撑着。若烧退了，也就好了一半了。”程耘充当了半天解说的角色，一直暗中观察着江知渺，终于忍不住问道：
“江姑娘和我们谢将军难道是旧识？怎么得知他身份时也并不惊讶？”
“哦……我们，确实从前……在宫里见过面。”
我们可是有着差点一同葬身火海的“旧日情分”在呢，江知渺眼角抽了抽。
“在一起共事这么些年，我却也只知他过去是从太子伴读因故被贬到甘州来充军。”程耘道。“什么谢中丞、李修瑜，这些，都是将军被送到戎族为质之后，我们才从京中传来的消息得知的。”
“这些旧事，想必谢余也不愿提起吧。好在他把庆阳卫带的很出色，也算是另有一番成就。”江知渺道。
程耘满目担忧的望着谢余道：“他就是太过执着，太想出头，他曾说过要做甘州最出名的将领，其实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中洲去。新帝宣旨召他回京那时候，将军是真的以为熬出头了，可惜……。”
可惜李修玧根本不是什么明主，他只是个轻贱生命，随意玩弄操控他人命运的疯子。
庆阳有拥戴他的将士，有真正关心他安危的程耘，为何谢余就那么想回到中州？以至于当一切美梦都破碎，他偏执到想要曾经跟自己亲厚的所有人与仇人一起葬身于此。
这种行为江知渺确实无法认同，也不能理解，但此时忽然有一点感慨。
命运一直掌握在别人手里，总在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被骤然斩断，或者谢余只是不想悄无声息的被命运的洪流所淹没吧。未经人苦，莫劝人善，或许没人真正有资格去指摘他的疯狂。
面对程耘，江知渺也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才好。总不能说：你也别太为他伤心，他刚刚还想把你们这些人全都炸了。
正当气氛沉闷之际，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一名士兵在外禀报：
“程副官，齐王殿下让在下前来传话，问您答应他的军报整理好没有，殿下还等着要看。”
闻言，程耘本就愁云惨淡的脸眼见变得更加晦暗，无奈道：“你们这位齐王殿下倒真是勤政爱民啊，三年的军报，就这几个时辰已经催了两回了。”
兽走留皮，天怒人怨啊李修玦。有着长时间敢怒不敢言的经验，江知渺对受到压迫的程耘感到十分的同情。
“你还是先去忙吧，军务要紧，谢余这边有我看着。”江知渺道。
程耘深知西境战况的紧急，他向着江知渺深深地作了个揖，只得先行离去。
霎时间屋子里寂静下来，江知渺才发现这间屋子并不保暖，少了一个人，更显得冷嗖嗖的。
江知渺拎了一把木椅子在床边坐下，经受了一天的胆战心惊，看着谢余那张安安静静的脸，倒觉出几分安心来。
其实能看得出来，谢余睡得并不安稳，伴随着呼吸，他的胸肺间时不时发出嘶哑的鸣音，面庞上也肿着，断掉又接好的右臂更是只能架着夹板横在一旁。
江知渺把那床厚被子又给这人好好地裹了裹，百无聊赖的伏在一旁，不由得感叹：他们李氏的血脉在容貌这一块甚是不错，谢余，李修玦，甚至那个恶心的李修玧，生的还都很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看在你又可怜又好看的份上。江知渺心想。
她坐到床头，把谢余的上半身用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蜡丸，细细的扣开后，端起桌上的水给谢余送服下去。——那是师父临走时给她的贵重药丸，仅此一粒，对内腑之伤有奇效。
江知渺怕弄疼谢俞身上的伤口，又怕他呛住，只得小心翼翼的托着他的下颌，一只手轻轻抚顺着他的喉咙，直到见谢余有了一下明显的吞咽动作，才把他重新放回到床榻上。
江知渺努力强打着精神，却怕自己抵不住困劲，为了安全起见，她一只手放在谢余胸口，另一只抓着他的腕脉。就算睡着了，谢余有个三长两短，她也能立即察觉。
脸也没洗，破衣服也没换，长夜漫漫，该如何消受啊。江知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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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谢余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浓重的黑雾里，那黑雾像蛇一样缠上他的四肢，漫过他的胸腹，令他难以呼吸。
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哪里，却能感受到四处都尖锐的痛着，好像被烈火焚烧一般。
火？是东宫那场火里，那个灵巧的像燕子一般的少女，又急又怒的瞪着他，对他说性命最重要。
还是黑暗的地窖中噼啪作响的引线和稻草，还是那个女子，惊愕却镇定，携着那团火焰冲向了天际。
梦境太过纷杂，走马灯一样的记忆飘过，最后只剩一团黑色的火焰熊熊地燃着。谢余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火。
天不与之，偏要强求；命里虚无，偏争高下。太累了，也太不甘心。挣扎了一世，却还是没能在被这团火烧尽之前，登高望远。
或许有人能来救救我吗，谢余有些绝望的想着。纵使化成一堆灰烬，也想乘着风飞向高处啊。
在意识渐渐飘散的当口，他好像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咽喉艰难的滑入腹中，五脏六腑慢慢不再灼痛。有什么人在轻抚着他的胸口，手也被紧紧的拉住。
这些并不熟悉的感觉似乎把他从浓稠的黑雾里拖了出来，眼前的黑色渐渐变换成红色，然后化作窗沿上透出来的光，照在谢余微微睁开的双眼。
又一个清晨，谢余想，一切还没有结束。
今日庆阳郡的第一个奇闻，是伤重濒死的谢余只昏睡了两日终于苏醒，虽然行动还不太自如吧，但据说是度过了最凶险的关口。
第二个奇闻，是跟随齐王前来庆阳的一名江姓貌美女子，趁夜潜入谢余房中，抓着人家的手枕着人家的胸睡了一夜，早上被晨巡的将士目击到:她被谢余摔杯子摔碗的从房内撵出来，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此位江姓女子还不知道这些愈发离谱的传言，她和陈医官交替着看顾了谢余两日，到了第二日凌晨没撑住打了个盹，谁知没多久谢余便醒了。
那人还没什么力气，不过脾气倒是很大，摔了一个杯子把江知渺弄醒，然后就只说了一个字：“滚。”
之后就是江知渺一边骂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边忿忿离场。
这个觉江知渺是睡不着了，她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了件齐整的衣裳，甚至不知道从谁那顺了件略显宽大的斗篷披上——元月的西境实在是寒冷。
据亲兵陈宜所说，齐王李修玦近来忙的风生水起，每晚都到后半夜才休息。大清早的，江知渺不想去扰他清梦，跟着军营里的士兵一起混了口饭吃，她兴冲冲的跑到了练武场去看庆阳卫操练。
程耘来到练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身量略显娇小的女子，裹在蓬松的黑色斗篷里，提着一把木剑对着场上另一名士兵。
随着对方的木戟破风而来，她忽的一下腾空而起，看似累赘的斗篷携着气劲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度，掩盖了木剑的走势。她像一片叶子一般飘落下来，剑尖迅捷的一挑 ，便让那木戟陡然失了准头，下一刻，木剑直指士兵的咽喉。
那女子立在雪地里明快的笑着，嘴里说着什么程耘并听不清晰，只觉眼前的情景好像把自己暂时带离了兵荒马乱的西境。
“输了请大家喝大酒！必须请！不许赖！”
江知渺一边笑一边喊。还是打架好啊，她心情愉悦的想着。
“江姑娘，”程耘喊道。“齐王殿下找你过去。”
江知渺面上的笑容瞬间凋零。
江姑娘可真有活力啊，程耘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