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谢余醒了?你不主动前来禀报,还得我请你过来。”

    齐王今日没有披甲,他着了一件轻便的藏青色长袍,手里拿着盖碗,有一搭没一搭得刮着茶沫。

    “王爷日夜操劳,难得休息,属下不敢打扰。”江知渺乖巧道。

    “行了,不跟你废话。”齐王看向程耘道。“送来的旧军报我看完了,做了一些记录和整理,都堆在屏风后边,你去看看还有什么缺漏。”

    程耘惊讶于齐王理事的速度,行了一礼,便不敢耽搁绕行至屏风后。

    又招手让江知渺近前,继续道:

    “长话短说,今日凌晨刚从聆风阁传来的消息,戎族那位喜杀好战的族长于前夜猝然崩逝,现在他那七八个儿子正打的不可开交,估计短时间内都没功夫来侵扰甘州边境了。”

    “怪不得这么久,关外都没一点动静。”这老族长也死的太是时候了吧,江知渺讶异道。“师父那边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北境有义徽在,没什么大问题,中洲有一点异动,不过现在暂时顾不上,让我那好皇兄先自己折腾一段时日吧。”齐王道。

    “西境这边呢,好消息是,我过去跟老族长的小儿子有过点交情,如果是他上位,可保西境十年安定。”

    齐王顿了顿又继续道。“坏消息是,他年纪尚轻,势力也不及他那几位兄长实力雄厚,靠他自己大抵是玩不赢。”

    江知渺瞥了一眼齐王那莫测的神情,料他定是要在戎人夺位的这场闹剧里插上一手。师父说的没错,大渊确实国运未绝,老族长这一死,对西境和李修玦来说,都是大好的时机。

    “陈宜!过了这么久,这人抬都该抬过来了吧,怎么还没请到。”

    齐王突然对着帐门外的亲兵陈宜高声唤道。

    “禀告殿下,您和江姑娘在里面议事,属下不敢打扰,楚王已经在外侯着了。”

    楚王?那是哪位?江知渺还没回过神来,陈宜已经架着谢余进到了帐内。

    “拜见齐王殿下。”谢余冷冰冰的回道,他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楚王,李修瑜。”齐王不怀好意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想到啊,父王当年都没认的儿子,让本王那好兄长给认回来了,怎么,就那么想给先皇当儿子,竟至于与虎谋皮。”

    是了,那是新帝李修玧给谢余后补的封号。江知渺突然反应过来,又想起程耘此时还在后帐,想必齐王又有了新的盘算。

    “齐王殿下天生金尊玉贵,哪懂他人疾苦。”谢余的身形晃了晃,又被陈宜扶住,继续道:“我若不与虎谋皮,早已不知身死何处,哪还有与齐王殿下相谈的今日。”

    齐王看出那人伤重难以站立,便给亲兵陈宜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给谢余搬了张椅子来,然后便退出了营帐。

    “现下谋皮不成反被老虎给吃了,滋味如何?想不想换个主子?”齐王继续道。

    江知渺不敢随意插嘴,她看到谢余扶着椅子缓缓坐下,一只手按在胸肋的伤处,说道:“我如今如此境地,齐王殿下还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

    “那就不绕弯子了,”齐王道。“西境的情况你最熟悉,庆阳卫更是现成的守军,本王想要整个西境的守备诚心诚意归入我擎北军麾下,你若是愿意,本王会给你换个身份,说服程耘再把那群叛军召集回来,你依旧当庆阳郡的将军,只不过随时听本王派遣。”

    “换个身份?”谢余闻言笑了。“这么多年……我挣命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原来齐王殿下动一动嘴皮子,就可以给我换个身份。”

    谢余一边咳着一边道:“我谢余这辈子,绝不做任何人手里无名无姓的一枚棋子。我能碰的到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交到任何人手里。”

    齐王轻蔑的俯视着谢余道:“可你已经是了,李修玧用完了你,就将你弃若敝履。况且你根本没得选,庆阳卫不听我的,换一批就是,我只是不想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

    “倒是程耘和那群叛军,他们在这苦寒之地熬到今日铁壁之名也不容易,你是他们的将,断送他们的前程甚至牺牲他们的性命,这你也愿意?”

    “他人的性命与前程,我向来无甚在意,这一点这位江姑娘不是早有领教吗。”谢余瞥了一眼齐王身旁的江知渺。

    “既然如此……咳咳,咱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谢余抬起头,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说出这些话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程耘那人,榆木脑袋,软弱可欺。我跟他说些兼济苍生救国救民的大话,就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作为交换,你放我一马去找那支叛军。来日我若能以楚王之名卷土重来,或可助你,取了那狗贼李修玧的性命。”

    齐王闻言挑了挑眉,面前这人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他站起身,走到谢余面前道:“你好像有些高看了你自己。”

    齐王握起谢余那只还没养好的断臂,慢慢的向上抬,谢余登时痛的咬紧了牙关。

    “首先,这世间哪里还有楚王之名。”齐王轻蔑的笑道。“原本送去议和的人质却中途脱逃,这消息本王已经传回玉京去,回头就拿一具尸首上去交差,说是楚王李修瑜业已殉国。就凭你,还想掺和到皇权之争里。”

    齐王松开手,任凭谢余痛的缩成一团,他继续道:“哦,对了。程副官还在后面,你刚刚说的话,他怕不是都听见了。”

    江知渺在一旁围观了许久,听到这里她不禁感叹。不愧是聆风阁选中的天命之主,李修玦这是要定了以程耘为首的这支庆阳卫。

    那程耘从屏风后急匆匆地走出来,他此时满目皆是不可置信的愤恨,谢余看到他,却好似没那么惊讶,只是冷漠着地捂着自己的伤处,喘息着,甚至都不与程耘对视。

    程耘行至谢余身侧,低声道:“人心对你来说,只是用来交易的筹码?孟赢他们白白为你当了叛军,那可是诛九族之罪!”

    他也不等谢余回答些什么,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齐王李修玦踱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悠闲地说道:“好了,这下一个交易的筹码也无了。是死还是跪下来求本王将你留在军中,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别耽误本王太多时间。”

    江知渺看向谢余,只见他沉默了许久,随后艰难的从椅子里站起身。他大病未愈,整个人的身体看起来轻飘飘的,肋上的伤让他一站起来就疼痛难当。这一次,他却努力的挺直了胸膛,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江知渺很想追上去扶他一把,但是当着齐王殿下的面,她没有上前,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大军驻扎的重重营帐之间。

    “怎么了?同情他。”齐王拿起一支案上的毛笔丢在江知渺头上道:“这人是个可用之才,给我在这演了好大一场戏,就为了让他那小副官安安心心的入我军麾下。只是他似乎存了死志,可惜了。”

    江知渺被那毛笔蹭了一手墨汁,她仍看着谢余离去的方向道:“属下可以再去劝劝他,齐王殿下可愿再给一个机会?”

    “你最好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这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也不用留他性命。”

    眼见齐王脸上又挂上了他的“招牌”笑容,江知渺连忙告退,灰溜溜的跑走了。

    ————分割线————

    今日是个大晴天,日头高悬得有些晃眼。

    这一定不是个适合死人的日子。

    江知渺追着谢余的脚步赶出来,那人走不快,没跑几步江知渺便在挂着庆阳郡三个大字的内城门楼之下看到了他的背影。

    谢余怔怔的立着,仰头去看天,西境的天空蓝的像一汪海,可谢余的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倒映着的只有沉沉的黑色。

    既无退路,也无归处,这就是偏与命争的结局吗。袖里空空,唯独一把寒刃缓缓从衣袖里滑下。

    若知今日,不如当时便死在玉京那宫墙里,那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不似这里,开阔的让人产生一些充满希望的错觉。也省的惹上这些轻易便交出信任的人,白白生出许多没用的情绪。

    锋利的短刃握在手里,然后横在颈边,只要利落的一刀下去,这条贱命,便可以结束在自己手上了。

    谢余又咳了几声,单手紧握住那把短刃,不加思索的用力刎下去。

    江知渺本来有些不敢上前,眼前这人总是固执的让人难以接近,撑着一身破败的躯壳,却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落了下风。

    迟疑之间,江知渺突然瞥见那人手里一抹寒光,然后只见他无比自然的把刀刃往颈上一横,霎时间便要自刎。

    江知渺只觉自己的头发都要惊的炸起来,一个腾跃过去,身法都是凌乱的。她只来得及一把握上那刀刃,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并没有声音,摄人心魄的是从江知渺手掌里流下的汩汩鲜血。

    “又发疯了你!!”江知渺痛的头皮发麻,手上的血淌了谢余满身。她飞快的夺下那刀子丢到远处,然后用衣袍裹住自己手上的伤口。

    “就这么不想要你自己这条命!仇人还远在玉京当着皇帝,你就这样死的甘心?亏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事事就只知道以死相逼!”

    谢余一时愣住了,预想的剧痛没有降临,他只觉的周身上溅到的对方的血烫的惊人,那个叫江知渺的女子愤怒的瞪着一双杏眼在眼前叫喊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又是你?”谢余喃喃道。“这次我就自己死,你无权插手。”

    “你还有脸提这次上次!!”江知渺的手一抽一抽的疼着,她气急之间把斗篷一解,抽出上边的束绳,三下五除二把谢余的双手捆了起来拽在仅存的一只好手上。

    “上次没死,这次你也死不了!少在这废话,先给我回去。”

    齐王殿下时常挂在嘴边的“少跟我废话”,此时江知渺用起来感到十分解气。

    也不知道是江知渺的行为实在太过惊人,还是伤势复发没劲反抗,谢余只是沉默着,任凭暴躁的江知渺把他拖回营帐的方向。

章节目录

亦余心之所善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时絮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时絮絮并收藏亦余心之所善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