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过得真漫长,往日里在自己家的店面忙活着,松玲倒不觉得累,谁知到之珩那儿却这样累,不光是紧锣密鼓地绣例样,也还得和一众的绣娘商议着旗袍的面料、纹样、领型、盘扣、滚边的设计,这旗袍却足足十二套,也不单单是旗袍了,还得配着一应的披肩、开衫、手袋,若是天气冷些,也需要配上一身加绒的坎肩、夹棉的短袄……挨完了上午,还要挺一下午,日头掉下来了,之珩又准时出现,拉着她吃些、喝些,身子骨都散架了,松玲才挨到床边。

    终于要完工了,松玲已经有些恍惚,人情哪能这样还哪。

    十二套,十二月花,每一套都十分好看,只是短时内,松玲没力气再制旗袍了,店面还要再关几日。和绣娘们一起仔细检验后,这份“工”算是了结了。

    夏天来得快,骤然间就热起来了,松玲在檐下新挂了珠帘,风一起,珠子就叮当叮当响,倒有些“清凉”的热闹。松玲的鼻尖沁着汗,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发呆。

    荷花清丽,也合适搭一件素雅的旗袍。松玲打开柜子瞧,素色旗袍不少,只是总也拿不准,究竟穿哪件游湖最相宜。

    于是,之珩来时,赶巧看见松玲铺了一排的旗袍,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拿在身上比划着。之珩静立着看了会儿,忍不住掀了帘子,从后面抱住了正忧愁的松玲。

    松玲给吓了一跳,然而转瞬,心里忽又柔情蜜意起来。于是随意选了一件,心情是最紧要的,倒不必过分在意衣裳了。

    暖风薰人醉,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满目都是凉爽的绿和软和的粉。乌篷船颤颤悠悠,之珩侧着身采了一支莲蓬,竹青色绸衫被湖风鼓起,像片未舒展的新荷。撑船的老伯见状,忍不住撑着长篙笑:“怪不得呢,小哥你天未亮就来找船,说一定要赶清凉的时候来,船必须得有闲的,原来是怕这白藕一样的姑娘晒着了。”

    松玲听了,脸迅疾地烧起来,之珩却清和地笑了,他随手折了片荷叶罩在松玲发顶,待松玲抬头时又忍不住笑道:“很不一样,像位懵懂的釆莲女。”

    松玲撇撇嘴,佯装生气:“你快安静些。”

    船入藕花深处,荷叶的清香越来越浓烈,夏天倒是还没来的样子。之珩递来莲蓬,指尖沾着淡青的藕汁,“尝尝。”

    松玲掰开翡翠似的莲房,清苦的香气漫上鼻尖。学生时代他们仨常来这里玩,那时的之珩就总是把最嫩的莲子挑给她,松玲叹口气,随意地拨着水,惊起水面圈圈涟漪,搅乱了二人倒映在水中交叠的衣袂。

    不远处有船娘在低声吟唱,歌声袅袅,像烟雾似的,裹着荷香往人身上绕。乌篷船靠上湖心亭,二人预备往湖心亭歇一歇,于是同老翁约好了返回的时辰。日头已爬得老高,松玲把食盒打开,往外端出一盒一盒的点心摆在石桌上,一转头发现之珩正倚着栏杆笑望自己。松玲也靠过去,倚在之珩肩上。

    之珩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个荷包,又示意着解开,松玲甫一解开,一枚小巧的玉兰胸针就滑到了手上,玉质细腻,温润通透,像一块贴身捂活了的玉。

    “有印象吗?”之珩笑问。松玲忽然想起来。有一年夏天,他们仨来湖边贪凉,玉兰胸针偶然掉进了湖中。飞臻和之珩在湖边打捞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是那一枚?”松玲惊道,又下意识地细观胸针。

    之珩摇头笑道:“自然不是,我虽然后来又下湖来找,也未找到。这枚是在你丢了胸针不久后我托人定制的,有九分像吗?”

    “我也记不真切了,只是看着这块倒有些时候了。”松玲举起胸针放到之珩的眼前,“这是你老早就定制的吗?”

    之珩点点头,松玲禁不住笑了,脸上是蜜一样的荷花粉,“那为什么不早些给我呢?”

    “我一直担心,担心对你过分关注,反而令你厌烦。”之珩苦笑,“你那时全心全意对飞臻,性子只是看着温和,实际却是个烈性子,若要送,也不该是我,你若是察觉到我的心意,没准我再难见到你。”

    “这倒叫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松玲笑了,想了想才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却也只当你脾气太好,为人太体贴太和善,并不愿多想。原来竟错过这样的宝贝。”

    之珩轻笑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

    湖风乍起,水波荡漾,近近远远的游船依旧稳稳地贴在水面上,成片的荷叶簇拥着荷花摇曳摩挲,“沙沙”“沙沙”,似是低语,似是吟唱,世界尽是荷香和水汽。

    “咦?”松玲仿佛看见了顺樱——发型服饰都是顺樱的风格。与她同乘的还有一名年轻的男子,同是西洋打扮,二人坐得很近,不时交谈,顺樱似乎还挽着男子的胳膊。看船的方向,他们似乎也要上湖心亭来。

    “那是景小姐么?”

    “景小姐?景顺樱?”之珩似乎很吃惊,急忙往湖面搜寻。

    顺樱一直背对着坐,因而没看到湖心亭上的松玲和之珩,只在船靠过来才看见两人,脸上竟也是十分的错愕。

    “你、你们也在这…”顺樱不知为何结巴起来,拿眼睛频繁地瞥同行的男子,似乎眼睛进了沙子?湖面哪有沙?

    之珩握了握松玲的手,示意她安心,可松玲却察觉到之珩有些慌张。四人寒暄几句,互通了名字,围着石桌坐下了。

    松玲的位置上还有之珩垫好的灰蓝帕子,她看见那男子瞥了这里一眼,心里正奇怪着这一瞥。可下一秒,与顺樱同乘的男子也掏出了帕子铺在了顺樱要坐的位置上。

    松玲看看之珩,心里升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疑惑。

    “许久未见景小姐了,那件玫瑰旗袍合身吗?”松玲笑问。

    “合身,我去好友派对上穿,他们都笑称我是东方魔女。”

    松玲笑道:“玫瑰极衬你,艳而不俗,反添明媚。”

    顺樱朗笑起来,一双眼睛明亮璀璨,让人一对上就陷入其中,与之同行的男子频频望向她,笑意由始而终未落下过唇角。

    松玲再看之珩,之珩的眉间却多了一层忧愁,话间藏着细微的乱糟糟的尴尬和担忧。二人回程的途中已是傍晚,余下一小段安静的路,之珩和松玲决意步行回去。谁料没走几步,忽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空气中满是尘土气息。之珩脱了外套,撑在二人头上,嘱托松玲抓紧自己的手臂,二人迎着雨往前跑去,同穿行的人一样狼狈,但又比之旁人添了一层亲密。

    雨势越来越大,旗袍店终于就在眼前了。二人已淋得狼狈。

    松玲关了店门,同之珩一起进到里间,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干衣裳扔到之珩身上,她自己一转身去了卧房擦拭。

    再出来时,之珩已经穿上了父亲先前的绸衫,尺寸稍小了些,颇有些滑稽,松玲原本冷着的脸忽一下笑了。

    “我知瞒不住你,是我做错了。”之珩紧紧抱住松玲,将头都埋进松玲脖子里。

    “你何必设圈套。”松玲带着怒意,“我竟像个傻子,今日才看出你和顺樱联手唱戏。什么订婚悔婚,都是假的。”

    之珩扳正了松玲的脸,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是心里砰砰乱跳,他下意识握紧了松玲的手,将她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只是这个形式骗了你,我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真的,我的心是真的。”

    “领事馆订制旗袍的事情呢?”

    “是真的,领头绣娘确实告假了,我……我真的就只有订婚这件事……”

    松玲背过身去,嘴角却瞒不住笑。雨声歇了,路灯昏弱的黄光慢吞吞地透过窗户潜进来,映在两人身上。

    “下礼拜五家宴,我来接你去见我父母,他们都知道你,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什么,可好?”之珩轻声道。

    松玲绞着衣角没吭声,抬头望着窗,半晌才回道:”好。”原来竟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知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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