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着赏春,完颜怀彻却在湖边坐到几近傍晚。

    微风和煦,轻轻柔从白皙的面上拂过,也未激起座中人心里半点水花。

    他真的没来。

    可她还在等。

    数次美好的念想都被骨感的现实打破,但这一次,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她执意在此等他等到日暮,他却始终不肯露面。怎么说,他们都有一起在猎园出生入死过的交情。

    打完颜怀彻记事起,她便已经在猎园了。

    猎园,几乎是除了皇帝和几个嘴严的老嬷嬷外再无人知晓的地方,同她一起的,还有如今的沐麟营首,修柠。

    她们被皇帝作为夜来最强杀手培养在猎园中,除了不时有老嬷嬷来教她们琴棋书画、仪态举止外,便终日与各种和她们体型相当的凶兽搏杀,偶尔有皇帝派来比她们年长些的杀手检验她们的训练成果,最终也无一不长眠在猎园中。

    小小年纪,双手已然沾满鲜血,但为了活命,她们只能这么做。

    每次拼杀下来,稚嫩的皮肤伤痕累累,老嬷嬷们便给她们带来最好的药膏,边敷边说:“你们的身子是不能留下疤痕的,生得这么美,日后是要用的。”

    那时她们不明白话中之意,直到往后的好几年,当她们出落得亭亭玉立时,老嬷嬷告诉她们,要学会如何勾引男人,那时她们才真正明白,未来等着她们的是怎样一条路。

    学习、拼杀,原本日复一日傀儡般的枯燥生活持续到她十岁那年,才算有了些新意。

    那日,他小心翼翼地跟在皇帝身后,东瞧瞧西望望,怯生生探出头朝她打招呼:“你好,我叫黄初一。”

    她一眼就相中了那双桃花眼,又大又水灵,长睫毛扑闪扑闪,像极了天上星。若不是说话时带着一腔纯正少年音,她真会以为黄初一是个姑娘。

    黄初一身子骨极弱,即便如此,遇事时,他总挡在最前面。

    他常说,绝大多数女孩生来便不如男孩强壮,他在一天,就不会让女孩们置身危险中。说这话时,他却忘了自己是那个少数生来就比女孩瘦弱的男孩。

    他的成长是极快的。

    在猎园与凶兽们搏斗了短短数月,他便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变成了可以让人放心依靠的勇士。虽然身体依然弱些,却也阻挡不了他散发光芒。

    他心思细腻,一眼便能看出她的不开心,捕捉到她的各种小情绪,然后在合宜的时候引导她将不快释放。

    渐渐地,她发觉她的心中无时无刻都有一个他。

    她吃饭,他会夹菜送到她嘴里;她绘画,他清秀的脸跃然纸上;她打盹儿,他一路跟到梦里;就连她沐浴,他竟也完完全全出现在她的浴池中……

    她蒙了眼,又羞又恼,红晕从脖颈直爬上耳尖,辗转反侧后竟跑到他跟前质问:“我知道我生得美,可你也不能无时无刻跟着我呀!你毁了本姑娘的清誉,可愿意负责?”

    黄初一被她问得一楞楞的,先是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陷入沉思,闷了半天方憋出一句:“怀彻今日,可是发了痴了?”

    完颜怀彻被他气得直跺脚,可看他一脸的真诚,又无可奈何,叹他情窦未开,只能暗自将情愫藏在心间。

    她对黄初一一直保有一份希冀,期待他早晚对自己有些不同。这份期待和爱意,她一藏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饱经风雨,将自己伪装成一副孤高清冷、生人勿近的模样,连笑容也是极少的。只有在单独面对黄初一的时候,她才能稍微地做自己。

    她曾委婉地试探黄初一的心意,然而黄初一始终像一汪湖,把石头扔进去,便沉了底,得不到半分回音。

    她与他之间,似是高手过招,招招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只是她从未真正算计过他,即使是在阴险莫测的朝堂之上。

    而黄初一的算计,便是想方设法避开她的小心思。

    一个算准了她要来,便消失无影踪;另一个明知他不会来,依然固执地等。

    完颜怀彻执意要等的原因,是在她看来,黄大人不来,但黄初一会。虽然这希望已落空了好几次,但她仍这样坚信着。

    他有事?亦或生病了?莫非看上了别的女子?她开始替他找一些原由,末了又亲自推翻。若真有这些事,以她的能力怎会得不到半分消息。

    她真恨不得冲到黄初一跟前,像当初般没脸没皮地问他一句:“数次缺席本姑娘的约会,黄大人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可这样的念头令她自己也嗤之以鼻,喜欢他是自己的事,怎的还向他讨说法?她早非当初情窦初开的懵懂丫头,再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只是这份小心翼翼的暗恋,于她而言着实憋屈了些。她也不是没想过大胆追爱,可黄初一一副只爱事业不爱美人的态度,她生怕自己的喜欢于他而言会是种负担。

    若黄初一也喜欢她就好了。

    倘若君心似我心,多好。

    只要他稍稍对她表露心迹,稍稍。

    完颜怀彻不动声色地拾起思绪,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起身。

    墨瞳知道她要走,只一个眼神,下人们便开始收拾棚子。

    别的公子小姐见状,也纷纷命人拾掇起来。

    完颜怀彻上前几步,看湖面深邃幽远,微微垂了眼,黑长的睫毛将眸中黯然压下。

    转身之际,却远远瞧见那边山头站着的仨人,虽是一身素衣,但眼尖的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中间那位。

    只一瞬,她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回转头,脚却不受控制地驻在原地,脑海里的念头一时间活跃起来。

    他来了!虽然离得远,可他终是来了!

    他是来赏春的?什么时候来的?若是早来了,他无需待到这个时候;若来得晚,这个点却是没这个必要。前几次是否也这样错过了?如此想来,莫非他对我也……

    完颜怀彻暗自闷哼一声:初一啊初一,你藏得挺深啊~

    她心中小鹿乱撞,多想转头再看看,却怕被黄初一发觉,便再没有下次了。

    完颜怀彻极力抑制心中欢喜,从不喜形于色的她此刻眸子却光亮得紧。

    墨瞳作为完颜怀彻的好友,将她的细微变化都收在眼里。见她这般,以为她在黄初一处吃了瘪,转而想起了别的什么人,故打趣道:“怎么,想开了?那位大人不来,要回家寻另一位了?”

    墨瞳口中的“另一位”,却是个令完颜怀彻头疼的主。若说她对黄初一不言死心,那位对她则更甚,时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每一日厨房的菜品他要亲自过目,确保至少有一样是她爱吃的,其余的则营养均衡;甚至于完颜怀彻每晚洗浴,浴池中放花瓣或是药材,花瓣放多少片,药材放多少克他都精准拿捏,事无巨细……

    那人对她再好,她心里有了黄初一,已然容不下他人了。

    完颜怀彻多次直白地打破他的念想,那人依旧日复一日待她好。

    他的好她无力承受,于她而言,他的喜欢不过是负担与折磨。

    执掌澄泽这两年,机密要事从来都是她亲历亲为,下面的人能知道的只是皮毛。

    她生平只信三个人,墨瞳,黄初一,以及她自己,旁的人她一概不信。对那人,甚至不如青宁卫来得信任些。

    因此,那人对她越好,她越觉得不能接受,无论他表现出多么关心和喜欢自己,也难以得到她的信任。她甚至一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负担与折磨纷至沓来。

    倒不全是因为黄初一,完颜怀彻缘何会对那人产生这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但也正是那人的原因,使得完颜怀彻在处理对黄初一的感情时,才会分外小心翼翼,生怕她的爱亦变成黄初一的负担和折磨。

    单向的喜欢总不那么容易,她不希望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想多了,我对楚连轲没有那种意思。”

    即使对墨瞳,完颜怀彻也从未真正表露过她对黄初一的心思,墨瞳也只以为她是闲着无趣与黄初一过招玩玩,哪里晓得这背后竟是她藏了十年的爱意。

    在墨瞳看来,楚连轲每日与完颜怀彻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时刻刻贴心照料,她的芳心迟早会被楚连轲俘获的。

    完颜怀彻大跨步向前,她越停留,就越忍不住想回头看黄初一的冲动。

    而这却让墨瞳认定她与黄初一玩腻了,此刻归家心切,是想起了楚连轲。

    想到楚连轲时常让自己在完颜怀彻面前替他多说好话,墨瞳赶紧追上去,打算趁热打铁:“楚兄温文尔雅,细心周到,不失为一个理想人选。怀彻正当桃李年华,不妨考虑考虑?”

    完颜怀彻将墨瞳瞥一眼,冷不丁道:“你收他钱了?”

    墨瞳双手叉腰,低头笑道:“倒也没收钱,就是得了两坛上等好酒……嗐,我这不也是操心你的终身大事嘛。”

    完颜怀彻冷哼一声,义正言辞道:“出言惹恼上司,为酒出卖朋友,贪污受贿,罚。”

    墨瞳:……

    鹿鸣山头,黄初一还在为刚才完颜怀彻似有若无的一眼而发愁:方才,她好像看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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