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孟倩，他不是没有怨言。
诚然她是个好妻子、好老师，但一想到宋颂，他那么可爱、懂事，又品学兼优地女儿，因为这个好妻子、好老师，几乎断送了前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那能怎么办呢？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宋颂回来时，没看见孟倩。
以往这个时候，孟倩应该坐在客厅看新闻了，今天客厅里安安静静的。
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在孟倩的房门口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她敲了敲门：“妈？”
抽泣的声音停止了，孟倩打开门，眼眶通红。
宋颂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
孟倩别开脸，让她去睡觉，“你明天还有早课。”
宋颂知道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转身回房间了。
半夜里，宋颂被隔壁的吵闹声惊醒。
“......是我愿意这样的吗？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头来，都怨我！......你知道刘四他老婆骂的有多难听吗？！我能怎么办？？！”
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东西被砸碎的响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宋颂把被子拉高，捂住耳朵。
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孟倩和宋文国是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至少在六年前，确实是这样。
后来不是了。
他们争闹不休，宋文国的沉默，孟倩的歇斯底里，让这个家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愁云。
她的眼睛是他们争吵的根源，宋颂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看不看得见这件事，看得见时，日子这么过，看不见时，除了要认盲文，她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大变化。
再说了，她也不是全然看不见。
至少依稀能看见影子
——
第二天一早，鸡鸣的第一声响起时，宋颂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她走出院子，却隐隐看见树下倚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几乎一下就知道这是巫瑞。
巫瑞把她肩上的书包摘下来，挂到川崎的车头前：“上车。”
宋颂不安地捏住衣角，“不用……我，自己能……”
“顺路，”巫瑞眨眨眼，“我也要上学的。”
他像抱小孩儿一样，夹住她的腋窝，将她放到后座，容不得她拒绝。
宋颂知道巫瑞家不缺钱，他爸爸是为了攒攒民威才到乡里来的。
巫瑞在区里上高中，比宋颂还要远，所以买了一辆川崎。
但他长手长脚的，有些不适应，有又嫌弃电驴和摩托车太掉价，硬是磨合了一番，一满十八岁就跑去考了机车驾照。
巫瑞的长腿跨上来，左脚把单脚架收起来，“坐好，抱紧。”
宋颂不愿意，只肯捏住他的衣角。
他也不强求，猛地发动一下，宋颂惯性后仰，下意识将他搂紧。
“都叫你抱紧了，你不听。”
巫瑞骑得不算快，清晨的凉风灌进宋颂的领口，她往下缩了缩，手被风吹得些许冷，她就把手塞到巫瑞敞开的外套口袋里。
他心想，小姑娘还挺聪明。
风不大，她听到了巫瑞低低的笑声。
宋颂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川崎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宋颂慢慢地从后座爬下来。
巫瑞把书包取下来，牵着书包肩带让她背上。
“晚上来接你。”
他知道学校没有宿舍，宋颂是走读生。
“不……”宋颂没说完，巫瑞就轰着油门，带起一阵疾风，吹乱了宋颂的头发。
“宋宋晚上见！”
他的声音在轰鸣地尾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快要隐匿了。
宋颂小声地说，“......晚上见。”
——
“......宋颂啊，这个名额呢，是很有限的，咱们学校全年级只有一个。全区的学校都要参加的，机会难得啊。”
姜老师语重心长道，“你的思维是非常敏捷的，成绩呢也是十分优异的，老师很看好你。”
宋颂抿了抿嘴，不讲话。
“你要愿意，就点个头，要是不愿意的话，老师也不会强求你，总归就是增长见识的一个途径，不去也没什么影响。”
姜老师敲了敲桌面。
“你去么？”
宋颂轻轻点了一下头。
姜老师笑道，“这好，改明儿，我给你报上去，时间就定在这个月的月底。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宋颂“嗯”了一声，转过身，拄着盲拐，摸摸索索地走了。
姜老师看着她缓慢行走的背影，摇了摇头。
“可惜了好苗子。”
他叹了口气，忙自己的了。
宋颂走到教室木门口，轻轻摸进去，找到自己的课桌，拉开椅子坐下，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墨香，随后是一阵哄堂大笑声。
她意识到不对，将盲拐靠墙放好，把手举到鼻尖闻了闻。
墨香气很浓。
以她仅有的一点可视度，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是黑污污的一块，并且半个桌面都被倒上了墨色的水状物体。
上课铃响了，周望抱着讲义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宋颂漆黑的桌面。
她“嘭”地把书本放到讲桌上，疾言厉色道，“谁干的？！”
教室里有细小的讨论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周八婆的亲闺女来的，这么护。”
“人家成绩好，可不嘛。”
“你要是成绩也好，她也护你……”
周望眼皮往下一压，“说话那几个，站起来！”
几个女生慢吞吞地站起身。
“四圈。”
其中一个咕哝道：“放城里讲这叫体罚……”
周望气笑了，“刘丹，你把你说的话重复一遍。”
那女生被点了名，一下闭紧了嘴。
“加罚，八圈，现在下去跑。”
三个女生愁眉苦脸地走出去。
周望回过头来，又问，“谁干的，问不出来，全班罚跑八圈。”
到底有人不愿意无辜受罚，就说：“辜小絮！我看到她带了一瓶墨水来！全倒宋颂桌上了！”
被叫做辜小絮的女生不甘心地咬紧了呀，争辩道，“不是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我就不小心洒出来了而已……”
周望笑了笑，“拿洒了？手抖啊？这样，你去提两桶水来，侧平举，什么时候练到手不抖了，什么时候进来。”
她深知这种行为不治不行，否则这会形成不良的风气，于整个班级都是有害的。
辜小絮是村支书的独女，而且家庭条件又不差，养得骄纵了些。
“周老师我真不是故意的，墨洒了也不是我愿意的呀！”
“那好，你现在愿意去侧平举吗？不愿意？那也去。反正你不愿意墨也洒了，这下你不愿意也得侧平举了。”
周望是省城里调来的年轻老师，三十上下的年纪，能力又是相当出众，以严厉著称，听说在省城里是评了先进教师的，自己提出下乡教学，美其名曰“历练自己”。
她走到宋颂面前，环顾了一周，教鞭一下一下地敲在手心。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小伙子，我周望多多少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你们那些小心思，别拿到台面上来叫我看见。”
在她眼里，十五六岁的学生都正是幼稚的时候，又话多，又跳腾，冷不丁看到宋颂这样一个安安静静，成绩好又懂事的学生，眼前一亮，想不喜欢都难。
况且宋颂又条件特殊，休学一年去学习了盲文，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灵活应用盲文，可想而知困难程度到底有多大。
这本就容易激起女教师的母性关怀和教师天然对好学生的亲近。
周望虽然下乡教书不久，但她也知道宋颂的情况，小姑娘的眼睛不好，父母是镇上远近闻名的教师，每次家长会，宋颂都一个人孤零零的。
但受到老师喜爱，长得又乖还听话的学生，往往在学生群中却是最不受待见的。
宋颂被明里暗里地排挤针对，男生往她的笔盒里扔毛毛虫，在她必经的路上撒玻璃弹珠：女生——譬如辜小絮——就有意无意地把水或者墨泼到宋颂的桌上，上自习课就悄悄剪她的头发，“咔擦”一声，一小缕头发就落下来了。
后来剪宋颂头发的那个女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寸头，并且剪得坑坑洼洼的，不用说周望都知道这是哪个浑小子的杰作。
——
巫瑞下午来接宋颂放学的时候，一搭眼，看到她卡其色的长裤上沾了不少墨。
宋颂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从山坳坳里走过去，都是一道极素净的风景线。
巫瑞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书包，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的钢笔漏墨了？”
宋颂点了点头。
小骗子。
巫瑞昨天看到她的书包，她压根不用钢笔，笔盒里一水的中性笔。
巫瑞没多说，把宋颂抱到车上，一回头，就看到周望站在三楼向下看。
巫瑞吹了声口哨，拧动川崎的车把，“轰”地一声驶出去了。
周望翻了个白眼。
小狼崽子。
还冲她炫耀。
诚然她是个好妻子、好老师，但一想到宋颂，他那么可爱、懂事，又品学兼优地女儿，因为这个好妻子、好老师，几乎断送了前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那能怎么办呢？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宋颂回来时，没看见孟倩。
以往这个时候，孟倩应该坐在客厅看新闻了，今天客厅里安安静静的。
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在孟倩的房门口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她敲了敲门：“妈？”
抽泣的声音停止了，孟倩打开门，眼眶通红。
宋颂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
孟倩别开脸，让她去睡觉，“你明天还有早课。”
宋颂知道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转身回房间了。
半夜里，宋颂被隔壁的吵闹声惊醒。
“......是我愿意这样的吗？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头来，都怨我！......你知道刘四他老婆骂的有多难听吗？！我能怎么办？？！”
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东西被砸碎的响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宋颂把被子拉高，捂住耳朵。
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孟倩和宋文国是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至少在六年前，确实是这样。
后来不是了。
他们争闹不休，宋文国的沉默，孟倩的歇斯底里，让这个家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愁云。
她的眼睛是他们争吵的根源，宋颂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看不看得见这件事，看得见时，日子这么过，看不见时，除了要认盲文，她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大变化。
再说了，她也不是全然看不见。
至少依稀能看见影子
——
第二天一早，鸡鸣的第一声响起时，宋颂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她走出院子，却隐隐看见树下倚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几乎一下就知道这是巫瑞。
巫瑞把她肩上的书包摘下来，挂到川崎的车头前：“上车。”
宋颂不安地捏住衣角，“不用……我，自己能……”
“顺路，”巫瑞眨眨眼，“我也要上学的。”
他像抱小孩儿一样，夹住她的腋窝，将她放到后座，容不得她拒绝。
宋颂知道巫瑞家不缺钱，他爸爸是为了攒攒民威才到乡里来的。
巫瑞在区里上高中，比宋颂还要远，所以买了一辆川崎。
但他长手长脚的，有些不适应，有又嫌弃电驴和摩托车太掉价，硬是磨合了一番，一满十八岁就跑去考了机车驾照。
巫瑞的长腿跨上来，左脚把单脚架收起来，“坐好，抱紧。”
宋颂不愿意，只肯捏住他的衣角。
他也不强求，猛地发动一下，宋颂惯性后仰，下意识将他搂紧。
“都叫你抱紧了，你不听。”
巫瑞骑得不算快，清晨的凉风灌进宋颂的领口，她往下缩了缩，手被风吹得些许冷，她就把手塞到巫瑞敞开的外套口袋里。
他心想，小姑娘还挺聪明。
风不大，她听到了巫瑞低低的笑声。
宋颂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川崎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宋颂慢慢地从后座爬下来。
巫瑞把书包取下来，牵着书包肩带让她背上。
“晚上来接你。”
他知道学校没有宿舍，宋颂是走读生。
“不……”宋颂没说完，巫瑞就轰着油门，带起一阵疾风，吹乱了宋颂的头发。
“宋宋晚上见！”
他的声音在轰鸣地尾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快要隐匿了。
宋颂小声地说，“......晚上见。”
——
“......宋颂啊，这个名额呢，是很有限的，咱们学校全年级只有一个。全区的学校都要参加的，机会难得啊。”
姜老师语重心长道，“你的思维是非常敏捷的，成绩呢也是十分优异的，老师很看好你。”
宋颂抿了抿嘴，不讲话。
“你要愿意，就点个头，要是不愿意的话，老师也不会强求你，总归就是增长见识的一个途径，不去也没什么影响。”
姜老师敲了敲桌面。
“你去么？”
宋颂轻轻点了一下头。
姜老师笑道，“这好，改明儿，我给你报上去，时间就定在这个月的月底。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宋颂“嗯”了一声，转过身，拄着盲拐，摸摸索索地走了。
姜老师看着她缓慢行走的背影，摇了摇头。
“可惜了好苗子。”
他叹了口气，忙自己的了。
宋颂走到教室木门口，轻轻摸进去，找到自己的课桌，拉开椅子坐下，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墨香，随后是一阵哄堂大笑声。
她意识到不对，将盲拐靠墙放好，把手举到鼻尖闻了闻。
墨香气很浓。
以她仅有的一点可视度，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是黑污污的一块，并且半个桌面都被倒上了墨色的水状物体。
上课铃响了，周望抱着讲义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宋颂漆黑的桌面。
她“嘭”地把书本放到讲桌上，疾言厉色道，“谁干的？！”
教室里有细小的讨论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周八婆的亲闺女来的，这么护。”
“人家成绩好，可不嘛。”
“你要是成绩也好，她也护你……”
周望眼皮往下一压，“说话那几个，站起来！”
几个女生慢吞吞地站起身。
“四圈。”
其中一个咕哝道：“放城里讲这叫体罚……”
周望气笑了，“刘丹，你把你说的话重复一遍。”
那女生被点了名，一下闭紧了嘴。
“加罚，八圈，现在下去跑。”
三个女生愁眉苦脸地走出去。
周望回过头来，又问，“谁干的，问不出来，全班罚跑八圈。”
到底有人不愿意无辜受罚，就说：“辜小絮！我看到她带了一瓶墨水来！全倒宋颂桌上了！”
被叫做辜小絮的女生不甘心地咬紧了呀，争辩道，“不是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我就不小心洒出来了而已……”
周望笑了笑，“拿洒了？手抖啊？这样，你去提两桶水来，侧平举，什么时候练到手不抖了，什么时候进来。”
她深知这种行为不治不行，否则这会形成不良的风气，于整个班级都是有害的。
辜小絮是村支书的独女，而且家庭条件又不差，养得骄纵了些。
“周老师我真不是故意的，墨洒了也不是我愿意的呀！”
“那好，你现在愿意去侧平举吗？不愿意？那也去。反正你不愿意墨也洒了，这下你不愿意也得侧平举了。”
周望是省城里调来的年轻老师，三十上下的年纪，能力又是相当出众，以严厉著称，听说在省城里是评了先进教师的，自己提出下乡教学，美其名曰“历练自己”。
她走到宋颂面前，环顾了一周，教鞭一下一下地敲在手心。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小伙子，我周望多多少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你们那些小心思，别拿到台面上来叫我看见。”
在她眼里，十五六岁的学生都正是幼稚的时候，又话多，又跳腾，冷不丁看到宋颂这样一个安安静静，成绩好又懂事的学生，眼前一亮，想不喜欢都难。
况且宋颂又条件特殊，休学一年去学习了盲文，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灵活应用盲文，可想而知困难程度到底有多大。
这本就容易激起女教师的母性关怀和教师天然对好学生的亲近。
周望虽然下乡教书不久，但她也知道宋颂的情况，小姑娘的眼睛不好，父母是镇上远近闻名的教师，每次家长会，宋颂都一个人孤零零的。
但受到老师喜爱，长得又乖还听话的学生，往往在学生群中却是最不受待见的。
宋颂被明里暗里地排挤针对，男生往她的笔盒里扔毛毛虫，在她必经的路上撒玻璃弹珠：女生——譬如辜小絮——就有意无意地把水或者墨泼到宋颂的桌上，上自习课就悄悄剪她的头发，“咔擦”一声，一小缕头发就落下来了。
后来剪宋颂头发的那个女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寸头，并且剪得坑坑洼洼的，不用说周望都知道这是哪个浑小子的杰作。
——
巫瑞下午来接宋颂放学的时候，一搭眼，看到她卡其色的长裤上沾了不少墨。
宋颂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从山坳坳里走过去，都是一道极素净的风景线。
巫瑞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书包，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的钢笔漏墨了？”
宋颂点了点头。
小骗子。
巫瑞昨天看到她的书包，她压根不用钢笔，笔盒里一水的中性笔。
巫瑞没多说，把宋颂抱到车上，一回头，就看到周望站在三楼向下看。
巫瑞吹了声口哨，拧动川崎的车把，“轰”地一声驶出去了。
周望翻了个白眼。
小狼崽子。
还冲她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