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课还是被抓了,遥最终被教导主任请去了办公室喝茶。只有她一个人,共犯白石没事——谦也骂骂咧咧地帮他用外套堆了个假人,面前还立了本书以假乱真。遥就没有人帮她打掩护了,不过她不甚介意,只为没拖白石下水感到庆幸。

    主任得知遥的父亲常年不在家后,极力敦促她爸之后打电话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并且让她保证期中考试考进年级前五十,不然就参加集体补课。

    清晨,遥在鞋柜前取下书包,想起这件事,并不担心——年级前五十对她并不困难,爸爸也不会因翘一次课而责骂她。

    他们家向来“另类”,父母二人都有些不拘绳墨。爸爸的教育方式本就自由纵容;妈妈对她要求严格,其标准却是按自己定下的原则,而不是普世的规矩。

    遥从来不算个安分守己的小孩,过剩的正义感孕育出爱逞英雄的特质,以至于她经常卷入各种事端。父母听说后向来只定夺她的行为,不会在意这是否契合校规校纪。

    这么想着,她拉开十七号柜门,平常空空荡荡的鞋柜多了一个洁白的信封,难道是传说中的——

    遥将信封翻到正面,发现上面笔走龙蛇,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决、斗、书。

    ……

    这是普通人能收到的东西吗!!

    遥的表情有如山崩石裂,心情复杂地拆开,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倒是板正又工整,棱角分明、力透纸背。遥细细读来:

    “久仰大名,一直想前来讨教,无奈两校相距甚远。听闻汝转学至大阪四天宝寺,而吾恰巧修学旅行途经此地,约汝放学于四天宝寺校门一见,拿出汝之看家本领,与吾一决胜负。”

    ……

    什么鬼啊!

    遥的心情一言难尽——这个古朴的说话方式就不提了,秉持匿名原则没有自报家门也算了,居然连决斗的内容都没说!决斗书一般是约架的吧,当然鉴于四天宝寺的特殊性也可能是搞笑对决……两个都不想要啊!!

    人来人往,换鞋的学生都走完了,遥还石雕般静静拿着决斗书,独自将鞋柜门前立出一片苍凉。

    苍凉持续到肩膀一沉,身上挂了个人。

    芽衣激动地惊呼:“你手中拿着的……难道是传说中的情书!”

    遥懒得绕弯,直接把信封怼她面前。看到上面的三个字,芽衣沉默了,半晌:

    “你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

    “什么叫又!我这么个遵纪守法安分守己的好学生……”

    遥的火车还没跑完,芽衣就捧着她的脸,夸张地说:“星野遥,这能是你吗,你怎么不了解你自己了!!”

    “哎呀,走开走开,就你了解我。”遥笑着拍开她的手。

    “我当然了解你。”芽衣轻撩了撩自己的黑长发,语毕又望向纸面,读完心里举棋不定,有些犹疑地看着遥,“那你放学真的要去吗,这么胡闹的东西……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去吧。”遥沉吟道,“校门口应该不会有危险。”而且她还真的挺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何方神圣的。

    望着遥沉思的侧脸,芽衣心中又生起了那种熟悉的感慨和佩服:小遥做决定永远这么果断,在大事上从来说一不二、毫不含糊。

    她常常觉得这样的小遥眼里有光,她也很向往那种光芒。

    她迈动步子,与遥并排着上楼。

    年少时就是这样,即使不同班,即使是从鞋柜到教室那么一小段路,芽衣也喜欢黏着遥一起走。

    芽衣拿着决斗书,盯着上面三个字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开始憋笑,逐渐笑出声,又变成哈哈大笑。

    遥从笑声里感受到世态炎凉,作痛心疾首状:“哎,你笑得这么开心,我可能是要去干架的。”

    芽衣听到这句话更是笑弯了腰,笑声中断断续续开口:“放…放心,要是被揍了……我雇人帮你揍回来。”

    遥听了这句财大气粗的话啼笑皆非,拍拍她的头:“咱不干这种违法的事哈,而且比起揍回来,我更希望自己一开始就不要被揍。”

    她知道“雇人”不是芽衣随口跑的火车,以日本饮品界顶梁柱——杉本集团的财力绝对可以轻松做到,甚至可以将痕迹无声无息地抹去……遥想象了一下,心中发毛,一瞥身边的人还在笑,无语地推她:“别笑了!!!”

    “笑够了。”芽衣笑出了眼泪,终于歇了下来,直起腰说,“不过比起情书,还是决斗书更适合你。”

    遥皮笑肉不笑:“杉本大小姐,你最好给这句话一个充分的解释。”

    芽衣本想说因为小遥很酷,比起情书的你侬我侬还是更适合决斗的喊打喊杀,不过她此刻更想调侃一下遥,于是说:“反正你只喜欢脸,是情书你也不会答应吧。白石藏之介那种帅哥也没见你动心。”芽衣假装思考,“让我想想,你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哦——反正帅哥靠近了也只会让人失望。”

    芽衣模仿得绘声绘色,可遥没像往常一样笑着打她,而是停下了脚步。

    楼梯拐角处的窗自成一个画框,窗外是蓝天和绿得透明的枝条,遥站在画里,逆光,轻声说道:

    “芽衣,这次不一样。”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周遭一片寂静,独独她们刚刚呆过的鞋柜后,飘荡着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裕君,你刚刚听到了吗?”

    “嗯,小遥收到了情书。”

    “偶尔绕个远路吓财前真的会有意外收获呢。”

    “是呢,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很明确了。”

    “对的,为了藏琳的幸福——跟踪大作战!”

    ***

    杉本芽衣中午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找了个借口没跟遥一起吃饭——实际上,她压根连饭都没吃,特地跑了老远到人迹罕至的东教学楼后头,只为了——

    踢石子。

    芽衣肚子咕地一声响,一脚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心里觉得自己有点毛病。

    她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当时芽衣走上了两个台阶,而遥停在楼梯拐角。逆光看不清遥的表情,只觉得她整个人的轮廓特别柔和。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那一瞬间,芽衣感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听完那句话,明明自己应该抬起嘴角,为她感到欣喜。然而灵魂仿佛从肉/体中抽离,被不断推远——芽衣觉得自己突然离她,离自己的好朋友,离她最喜欢的遥很远很远。

    芽衣看到自己的肉/体作出关切的表情,说出的却是映照出自己内心阴暗面的话:

    “你不是说不会对帅哥动心吗?”

    像是确认,像是挣扎,也像是质问。

    不过遥没听出来,她只是捏着下巴作思索状,莞尔一笑说:“可能他特别帅?嘿嘿。”

    明明知道遥在开玩笑,她配合地牵起嘴角,心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被巨大的失落感网住,收紧,窒息。

    遥将手背在背后,制服包轻轻一晃,她缓缓道,好像在念一首诗:

    “其实啊,是财前提醒我,我才敢正视藏琳跟别人不一样这个事实。”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常常胆怯,而我每次害怕的时候藏琳都看到了我的不安,看到也没有失望,还总是陪我走过黑暗吧。”

    “什么都瞒不过他,还常在我需要时像英雄一样出现,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有点依赖他了。每次看到他都好开心,胸膛里会很温暖。我想了好久,这里面有没有喜欢的成分呢,我觉得是有的。”

    “那你要告诉他吗?”像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样,明明没必要这么穷追不舍,芽衣却控制不住自己,“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遥吸吸鼻子,遥了摇头:“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一点喜欢,是贪恋他带给我的陪伴和温暖,更像是一个胆小鬼在寻求庇护。明明以前一个人也能走的路,现在却想有他陪着了——这可不行,我不想以这样的姿态去喜欢他。在谈喜欢之前,我想先变得勇敢,可能等到我能保护藏琳的一天?在此之前,这份心情就先藏起来吧。”

    “而且其实我没想恋爱的事啦,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好脆弱——”

    芽衣看见遥顿了顿,复而迈步跟上自己。上方落下的光线照亮遥的面庞,芽衣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表情。

    她抿嘴笑了,低垂的眼神特别温柔,好像看着什么宝物。

    “而藏琳,好重要啊。”

    明明遥说的每一句都是掏心掏肺的真话,全世界除了她杉本芽衣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到这份剖白,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法感到高兴。

    那么勇敢的遥总是害怕吗?那么独立的遥会想要人陪伴吗?她的小英雄,那个星野遥,会觉得一个男生重要吗?

    芽衣又踢开一颗石子,微微抬眼,看到略显陈旧的校舍墙角,光线打在尘埃上,那么白亮。明明地点没有一丝相似,芽衣却想起小时候的事。

    幼儿园时有个男生拽她辫子,拽得可疼了。

    芽衣读的私立幼儿园,里头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多从小被宠大,任性又自说自话。这个男生也是,根本不听芽衣的制止。

    她在家里被保护得很好,从来没被人欺负过,十分不知所措。在她眼泪都快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个留着柔软短发,看上去很可爱的女孩子抓住男生的手瞪着眼睛,声音放得特别大,也抖个不停:“别别、别扯她头发!”

    男生长得像个高胖的雪人,很不服气:“凭什么!”

    女孩的个子跟他比就像个晴天娃娃,她想了想,严肃地说:“扯女孩子头发犯法!”

    男生很不屑:“你骗人,我爸没说过!”

    女孩更不屑:“你爸说的,又不是你亲眼看到的,我可是自己在书上读到的。”

    高胖的男生恼怒地举起圆圆的拳头,芽衣觉得他几乎要打下来,畏惧地眯起眼。

    “你想被抓吗?”短发女孩紧咬的牙关颤抖着,严肃地盯着他,表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僵持良久后,男孩畏缩了,退却了,转身跑了。

    芽衣看着跑走的男生,激动地说:“你怎么敢呢?你不怕他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怕,但是我不想错过烟花。”

    芽衣没听懂,只是有点佩服她,小声问:“书上真的写了?”

    “没写,我编的。”女孩撒谎也不脸红,一脸认真地说,“不过我读书是真的。”

    读书是真的,芽衣点点头。

    “还好他没打我,我肯定打不过他,想想都疼。”女孩说完以后,有点羞怯地蹲在她身边,瞅着她,也不笑,“我叫星野遥,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我不扯。”

    芽衣又点点头。

    遥上爪子摸,摸完终于笑出了小米牙:“真好看。”

    那时在活动室,别的小孩成堆喧闹,她们就两个人蹲在墙边,头顶窗户也射进现在芽衣眼前这种白白亮亮的光线,照清世界。

    芽衣觉得那时候的小遥看上去像个英雄,她也想成为这么酷的人。她的家教让她做个乖乖女,她却故意选择叛逆,从不循规蹈矩,原因就在这里。

    她们两个人表面是她比较酷,但其实芽衣心里知道,从来都是她更依赖小遥。小遥比她勇敢,比她独立,也比她努力。星野家辗转各地,她一直跟着一起,除了跟遥的妈妈学网球,更多的是在追小遥的光,现在这道光要离她而去,照亮别的地方了。

    小时候,她们偷偷摸摸地逃掉训练买冰棍,再一同被遥的妈妈抓住批评。她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亲密无间。但现在,遥的生活好像突然分出了一部分,这部分完全与自己无关。

    明明是这么珍贵的好友,她想的怎么净是自私的事呢。芽衣叹气,仰头不让眼中滚烫的泪水流下,却看到不远处树荫下,一个留着不羁长发的男生倚着树读书。

    “佐藤部长?”

    “是杉本啊,怎么中午不吃饭在这里待着?”新闻部部长佐藤拓应声望向她,合上手中的书,推推眼镜,温和一笑,“你好像有话想说。”

    芽衣被人一语点破,即刻愣住,甚至来不及反驳一句彼此彼此。

    芽衣看着他,面前这个人一直神秘莫测,睿智地望着世间万物的眼神好像神明,这么臭屁,让她搞不懂。或许也正因如此,她这一刻才能毫无保留地向他坦言自己很难过。

    “我知道这说出来很怪,没有前因后果你也听不懂。”芽衣低头,发现已经没石子可踢了,“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感觉小遥不再只属于我了,我为此而难过,也觉得有这样感情的自己很卑鄙。”

    佐藤拓笑了笑,说我不觉得怪,一切感情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他摊开手,手心一枚硬币,他问道:“这枚硬币躺在这里,它很冰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你会羡慕它吗?”

    芽衣摇摇头,她不明白,正常人谁会羡慕一枚硬币?

    “那就好了,说明你珍惜自己感知的能力。实际上,能感知痛苦是一件幸运的事。”佐藤五指收拢,将硬币藏起,笑道,“我们的感情很复杂,我们常常因小事忧惧,为爱困苦,为付出后的徒劳感到迷茫,我们困在时间的迷宫中,活得很辛苦,这枚无知无觉的硬币却很轻松,可是你还是不会羡慕它。”

    佐藤示意她摊开手,硬币落入她手中,竟是被捂暖的。

    “因为人的温度就源于我们可以感知这些情感的兴败。”

    硬币冰冷,手有余温。

    “你难过,是因为你活着。”

    芽衣内心震颤,很久才抬起头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博尔赫斯说的,我只是从自己的角度解读。他的诗集,想读读看吗?”佐藤拓将手中的书递与她,书皮上泛着白亮的光——

    《致一枚硬币》。

    芽衣觉得男生都是傻子。他们肤浅、无聊,总是自我中心、大男子主义,还有很多向她投来猥琐的目光,他们喜欢用粗鲁的动作来展现自己的力量,让女孩觉得自己渺小,从而支配她们。

    但佐藤没有,他只是说了几句话,他的语言却比一切动作都要有力。

    芽衣感到自己渺小,却不是被支配,而是变得也想拥有那种,思想和言语的力量。

    “想读。”

    她听到自己说。

章节目录

[网王]白日流星物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蜂蜜啤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蜂蜜啤酒并收藏[网王]白日流星物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