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1月我向公司请了两次假。
一次便是因为妹妹的出走，第二天早上我才给项目领导发了消息，称家里出了点事，需要再请一天假。那头过了几个小时回复我好，又补充说回了记得补流程。
那天在和妹妹吃午饭的时候赵小姐发来消息，问是不是你妹妹出事了。
我半撒谎说和妹妹吵架闹了点别扭，她要坐火车离家出走被我找回来了。
她发来哈哈大笑的表情，说小姑娘这个年纪事可多了，你就当提前积攒育儿经验吧。
我只能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之所以不告诉赵小姐实情，倒不是因为我还期望和她同时也发生些什么。只是坦白这件事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难做到。况且前些日才和人家谈话时信誓旦旦说着要守住做哥哥的责任和底线，这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彻底缴械投降，让平时也偶尔上网辱法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回到公司后我正忙着处理各种拉下的事宜，都忘了龙哥发消息说的领导找我有事，到了下午才又通知我过去。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元旦前写的案子，居然被看中了。
到会议室里，项目领导老胡和几个月前才空降来的主设李修云，两人已经在那喝茶了，看到我敲门进来变得分外热情。先是指着倒好了水的茶杯让我也喝，然后问我是哪里人来着，扯了些闲话。差不多了李修云告诉我说，我的方案经过他们开会的时候向公司高层的介绍，已经基本被确定，可以作为新视频App项目的核心创意了。让我这周准备一下，出一个更详尽的宣讲案，下周五高层的某总来开会做进一步宣讲……
接着又简单说了两句称赞鼓励的话，就告诉我可以先回去了。
让我现在回忆当时的感觉，我只能说短暂的开心过后，我竟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之中。
第二次请假是在宣讲会结束的第二天。
会议结束后，据说那个我忘记了姓氏的什么总的一句话，安排了我负责这个核心创意后续的实际落地，也就是说实际工作层面上，我似乎立刻升到了和主设李修云几乎平级的位置。
在同事们撺掇下，当然龙哥是主力，我们去了附近挺不错的一家牛肉火锅店吃饭庆祝，当然是我请客。
为了邀请赵小姐，也是考虑到后面我负责的这部分内容会和美术设计组有更多合作，除了龙哥他们我也去邀请了所有前L组的姑娘们。
考虑到过去这种私下的同事聚餐几乎从来是罗汉局，偶尔例外也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那天晚餐的气氛格外活跃。
无论我怎么抗拒还是喝了三瓶啤酒，后面龙哥又提出玩游戏。玩法大概是说每个人伸出一只手，然后轮流说自己做过的一件稀罕事情，没做过的人就得弯一根手指。没手指的人就算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胜利。
这确实是不错的破冰游戏，也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表面如此光鲜的仙女们，为了赢能承认自己做过那么不堪的事情。
不用说，整个饭局，我跟赵小姐始终默契地保持和其他人一样的距离。
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我突然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看归属地是武汉，便没有直接挂掉，自己离席走去外边接电话。
餐馆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拨人正在为一个排队用餐的号码激烈争吵，让我只能走得更远才能听清电话那头的言语。
五六分钟了解完情况后我挂断了电话。街道的那头传来一声冗长的警笛，将我又带回到眼前的世界。
事情简单来说是，我父亲要死了。
这似乎是完全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算很好，但大部分也都是像他这种生活不太健康的中老年人常有的问题。大概三个多月前出了点事，去医院做了相关检查。不知是否和知道病情后的心态有关，病情恶化速度据说比医生预料得还要快。
第二天上午我便和妹妹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昨晚告诉妹妹父亲病危的消息时，她起初是不想回去的。
高铁玻璃窗外，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田野都匆匆从我身边经过，只有妹妹侧过脸，没精打采地始终坐在我身边，我们几乎一路无语.
父亲一直是我和妹妹时常谈起的话题，妹妹数落他的伪善、他的虚荣，我讽刺他的无知，他的自大。然而在我们去见他最后一面的路上，我们反倒沉默了起来。
这令我感到不适，我们像是变成小时候被长辈数落一番后面壁反思的孩子们。
的确，死亡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仿佛让将死者所有的优点突然闪闪发光了起来，在认识他的人眼里，仿佛他的价值突然陡增了一般，尽管伴随着最后一张纸钱燃烧产生的黑烟也被风吹散，这价值也在悄然间烟消云散。
下车后我们按照姑妈，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给的地址，到市中心的同济医院。
由于姑妈完全不知道妹妹去广州的事，所以我和妹妹在医院对面的一家奶茶店门口暂别。
姑妈在医院大门口迎接了我，她看到我后露出高兴的笑容，尽管我胡子拉碴，样子常常被不认识的人误以为已经三十过半，姑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大大地张开双臂拥抱了我。
“小东西好久不见。”姑妈看着我笑着说：“怎么现在过年都不回来了。”
我尴尬地笑着，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我注意到姑妈的面容，过去我曾在奶奶脸上见过的那种，如同流水侵蚀过的土地般的一道道沟壑，又在她的脸上命运般地生长起来。她的眼眶凹陷红肿，头发也不如我印象中梳束的那般一丝不苟了，它们像破败了的庄稼地周围长起的长长的野草，在那些沟壑附近随风舞蹈起来。
“走，我先带你上去吧，一会还要接你那个妹妹，她说过一会到。”
电梯上到八层，门打开外面放着一床病人和拥挤在周围似乎等待了一会的护士和家人们。姑妈往外跨出去一步回头说：“走吧，我们可以走楼梯。”
往上全是住院区了。
低楼层人比较多，时至下午两点，阳光穿过医院的玻璃落在走廊的长椅上。不少能活动的病人此时正在晒着太阳用武汉周边地区的方言聊天。
继续走上楼人突然变少了，在楼梯口我便听到了病房里传来的电视的声音，想必这些病房应该条件更好些。
到了十一层，姑妈领着我往里走，没两步便拐进一间病房里。
跟进房里，一秒后我辨认出父亲。他陷在病床里，本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上已经彻底光溜，脸上的黑斑因为皮肤的颜色此时显得格外突出。
我不自觉扫了一眼床边仪器上的数字，确认他现在只是睡着了。
姑妈问坐在窗前的护工刚才醒来过没，护工摇摇头，姑妈便让她先去休息吧，晚上再来。
“发现就是晚期，折腾几个月了。”姑妈坐下喝了口水：“你不抽烟吧？”
“不抽。”我说。
“好啊，你爸这几年抽得凶，一天两包都不够……前段时间他还醒着那会，还以为病情有好转了，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护工去帮他买包烟。”
“有瘾是真的没办法，要死也戒不掉。”
我不知道说什么，姑妈便也沉默了一会，拿出一盒牛奶和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现在不饿就待会饿了再吃，都是之前来探望他的同事朋友送的。”
“他们对他都关心得很。”
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小说里那个要死的小职员伊凡·伊里奇。
正当我神游时，姑妈从包里掏出了张纸。
“言言，跟你说个重要的事，你先看看这个。”
我拿到那张打印纸，看到“遗嘱继承书”五个字，心微微跳了一下，又快速往下预览：
遗嘱人：延红左，男，55岁，湖北省武汉市人，现居住*********。
我于2012年10月查出患病后，身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故特立此遗嘱，表示我对自己所有财产在我去世后的处理意愿。
一、本人于*********有房产一处，内有各式家具、文玩若干，书籍千余册。房产系婚前所得，属个人独有财产，其内书籍文玩家具，多数系先父生前购置，先父亡故后已同房产一起办理过遗产交接，故也属个人独有财产。
二、本人于工商银行有存款******元、于招商银行有存款*******元、于建设银行有存款******元。相关银行卡及个人身份证等物品，目前皆交由姐姐延红子照管。
三、本人于***证券账户中，共有本金******元，账户名密码等信息目前皆交由姐姐延红子照管。
四、本人于*********的房产，小区单元楼*号前停车场处，有宝马汽车一辆。
五、本人身后有的退休金、丧葬补助费、死亡补助金及其他应得费用若干，数目有待统计。
六、本人于******学校办公室内有个人物品若干。
七、本人于****医院内有随身物品若干。
如若我本人意外遭遇不幸，为避免不必要的遗产纠纷，故对以上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做如下处理：
一、因以上部分财产中，有部分乃与妻孙爱华结婚后的婚后所得，其数目经与孙爱华多次核对后，确认占存款中数额不超过一百五十万元。若此后有异议，可以查阅个人十年来的工资奖金流水及证券账户流水进行再次核对。介于此情况，个人自愿从存款中一次性给予孙爱华七十五万现金作为两人结婚期间属于她个人所得的补偿。此后以上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均属我本人个人财产，与孙爱华无关。
二、为感谢姐姐延红子多年以来及在我生病期间的帮衬和照顾，同时考虑到今后姐姐延红子需要一个人负担我母亲可能有的生活、看病及丧葬费用。从存款中一次性给予姐姐延红子三十万现金。
三、为保证女儿延烟能够顺利完成剩余的大学学业，从存款中给予其十万元，作为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笔钱由妻孙爱华代为保管，待女儿延烟继续大学学业后，以代缴学费和每月定额的形式给予。若女儿延烟未继续大学学业，则不给予。
四、除一、二、三中所述的处理外，上面列举到的，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均自愿遗留给儿子延言。
本遗嘱委托姐姐延红子（联系方式：***********，身份证号：******************，户籍所在地：************）为执行人。
立遗嘱人签字：延红左
2012年12月25日
签名旁边还有我爸按的红指印。
我快速地读完了遗嘱的全部内容。遗嘱中列举的财产像是房子和车我当然早就知道，至于各种账户里的现金，总额有三百五十多万，则远比我模糊的感觉要多。
我父亲一直在武汉的一所中专学校内任教，在我上大学也就是与我母亲分开以后，获得升迁做了学校的一个什么主任。除了学校的工资奖金收入外，炒股我从跟他聊天中大概知道他是没赚到钱的，也许还亏了一些。此外在我上初中高中那几年里，父亲两次和朋友合伙做过一些小生意：一次是倒卖一些贴牌商品，像是中药肥皂。大概就是托关系从原厂拿些还没包装的货，再自己这边贴一个看上去更高端些的牌，转运到其他城市出售。第二次是开黑网吧，一开始在学校附近的旧仓库里，后来又搬到过老居民楼附近租的空房，被抓罚了几次，后面也办了执照租了门脸正常交税营业了，但持续时间也不长，据当时我的观察大概是学校那边发现了的缘故。
两次在我印象里，从经营规模和父亲那会儿的表现看，结果无论是赚了赔了，数额肯定不会很大，撑死小十万的样子……
也就是说，从经济上，我从不觉得父亲比同年龄的普通小市民高出多少。虽然生活上他没有什么花大钱的爱好，也就是吃吃喝喝，但按道理以他的收入水平也不会攒下多少钱。正因如此，几年前我们两人一起吃饭有次，父亲克制地，但难掩得意心态地向我炫耀自己买的宝马车时，我是很不认可的。觉得他是拿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存的钱去买了件并不匹配他的消费能力的奢侈品，主要就为在同事和朋友面前争个面子。现在看来，这车父亲是完全负担得起的。
可他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呢？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我事后一段时间的思考。
在读完遗嘱的那几秒里，首先冲击我的，当然是父亲要把这所有属于他的一切几乎统统留给我。这让我既感到激动，又觉得羞愧。
而下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随之而来：妹妹。
父亲留给我的，不算房子和车，就有大概两百五十万。
而妹妹只有十万，还是一笔有条件的“助学基金”。
此后多年里，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到了各式各样的答案：一是多多少少的重男轻女思想，二是和妹妹两人的紧张关系，三是考虑到妹妹在父亲看来还完全是个小孩子，也许给她母亲孙阿姨的那笔钱就算是给妹妹的……
真实原因也许是三者都有，也许还有别的，我无从知晓。
更不是我在读完遗嘱那一刻所关注的。
当我脸上微红，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姑妈便问：“看完了吧？”
我回过神，点了点头：
“嗯。”
“哎……你爸爸，苦命人哪。一辈子奋斗拼搏，就是幸幸苦苦赚钱攒钱，攒下这么些自己倒没机会享受了，真是……命啊，命薄啊。
你这些年又不在他身边，你那个妹妹吧，哎，可能也是因为你爸跟她妈妈关系不好，闹了两年了，到现在也没离，你妹妹就也总跟他吵架，你看这……哎，你想想他这么些年，一个人在武汉得有多孤单啊。可到要走的时候了，还担心影响你的工作不想叫你过来，自己给你安排好这些……他心里最惦记最在乎的人还是你这个儿子。”
姑妈说得不经有些动情了，擤了擤鼻子，伸手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来擦眼角渗出的泪。我也有些哽咽，一边点头一边眨着眼睛，侧过脸去看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
“唉，不说这些了。”姑妈眼里仍含着泪露出笑脸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言言是真的长大了，一表人才的，在那边的工作也好……我们延家三代单传，到你这真是……你爸到那边，见了你爷爷说说你，也算是任务完成了。”
我脸愈发红了，只能身体僵直地点点头，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相对沉默了几秒，姑妈伸手去包里掏响了的手机。
“哟。”姑妈看了一眼手机：“你妹妹来了，我得下去接她。”
“姑妈你坐会吧，我下去接。”
姑妈笑了，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你妹妹长啥样吗？”
我愣住，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就在这陪你爸吧。”
我点头说好，姑妈正要走出门，又转回对我说：
“遗嘱收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姑妈靠近了些小声说：
“这个遗嘱的事情，你先收着这一份自己知道就好了。暂时先别跟你妹妹说，虽然说是给了她妈妈钱，但毕竟……”
姑妈半晌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我接话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
“嗯。”
姑妈离开后，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旁边柜子里摆着一打打各种没拆封的药，保温盒，还有换洗的内衣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一打单子收据下面，有一圆盒红泥，我把它又重新盖在了下面，关上柜子。
我看着父亲，心里不知再该在何处安放他的位置。我得承认，这几分钟，也许是我成年以后最尊敬我他的时刻。但同时我又为我此时的这种心态感到羞愧：如果我过去对待他的那种态度和方式是错误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过去的不孝和父亲的宽大而羞愧；如果过去是没问题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现在对金钱的谄媚本性而羞愧。
更要命的是，刚才当着姑妈的面，我并未详细阅读那份遗嘱，对于一些数额和措辞细节尚未看清，于是心里生出一股将它从兜里拿出来再仔细查阅一番的渴望。然而，如果我在这种环境下这样做了，心里又会愈发看不起自己。
最后我走到父亲床前，盯着他苍白枯死的面容，发现自己除了怜悯之情外，竟无多少悲伤难过。尽管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父子二人交谈时的融洽瞬间，并在脑海中反复提醒自己：我的父亲，亲生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一事实，我仍然没有一点想要哭泣的冲动。
不久后，我随着开门声转过身去，见姑妈招手，便跟了出去。
妹妹一直看着姑妈，听她介绍我从什么学校毕业，在哪里的大企业工作，不时给予合乎情理的回应。之后姑妈又看着我说妹妹也很不错，在哪上大学什么的。
“你最近找女朋友了吗？”姑妈看着我问。
我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要抓紧了你……”姑妈看向妹妹：“唉，烟烟你后面可以给你哥介绍一下嘛。”
“啊？”妹妹有些惊慌失措。
“姑妈。”我说：“人家刚赶过来，先不说这些让坐着休息会。”
两人便坐到门口的长椅上，我刚要坐到姑妈旁边她便拦住让我坐妹妹旁边去：
“什么人家，是你妹妹。都是你爹的儿女。”
“你们呀，也是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下，以后也有个照应。亲兄妹不能就这么散了。”
我笑着冲姑妈点头，她笑着叹了口气，又站起了身：
“行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守着你爸聊会吧。”
“我得回家一趟，到晚上我再来。”
“有什么问题找你哥或者电话联系我。”
“好的，姑妈。”
我站起身：“我送您下去吧。”
“不用不用。”姑妈笑着摆摆手，又冲妹妹说：“待会晚上我要是没来，就先跟你哥去吃晚饭啊。”
“知道了姑妈，姑妈再见。”妹妹说。
目送姑妈消失在楼梯口后，我看了一眼妹妹：“进去看会吧。”
“嗯。”
大概五分钟后，妹妹从里面出来坐到我旁边。
“怎么样？”我问。
“他脸色好差啊。”
“那不然呢？”
妹妹看向我，表情严肃：“你这么无情吗？”
我没立刻回话，扭过头看着窗外，半晌回复说：“我这样才正常吧……做给谁看呢？”
“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伤心。”妹妹说。
“有一点吧。”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也分不清它是真实的，还是受到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要伤心。”
“哪有这么复杂，伤心就是伤心。你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干什么？”妹妹说。
我欲言又止，低头看着印了花纹的地板，半晌开口：“你说得对。”
“我们能做什么吗？帮他做点什么。”
我看着被风无端吹起的，看上去脏兮兮的窗帘摇了摇头：
“死是一个人的事，谁也帮不了他。”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这一层的走廊非常安静，但总也不会彻底安静下来：护士的脚步声、病房里传来的咳嗽声、拐杖的咚咚声以及窗外不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大家似乎有些默契地排好了班次，依次发声，好让等待的人们知晓时间正在流逝，死亡正在走来。
兜里的那张纸让我心烦。
我该现在告诉妹妹吗？如果她生气我应该提出把我的那一份分出一些给她吗？或者我该问心无愧地接受所有一切吗？
两个小时后我意识到：无论怎么做我将来都会为此感到后悔，这和人生的其他事情没有什么不同。让我感到不安的，与其说是要选择财富或名誉，卑鄙或愚蠢，不如说是选择这件事情本身，自由本身。
阳光在地板上印出的倒影一点点从窗下爬到了我的脚边，最后伴随着走廊的灯亮消失在白昼下。
“护工呢？”姑妈再次出现后看着我们问。
“嘿！她肯定以为我晚上不会来了又偷懒。”
接着姑妈便叫我带妹妹下去找地方吃饭。我们出了医院，辗转走进附近的一家肯德基，我点了个套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妹妹吃了一块便没怎么动了，样子看上去十分困倦。
“怎么啥都没做累成这样？”我问。
“我心累……”
见她仍是趴在那儿发呆，我便设法劝道：“别伤心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大部分的普通人，一生最精彩的时候都是前半生。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想尝试，每天都可能发生改变。
但是过了某个节点，后面的日子，不过就是前半生的延续罢了。路线已经划好，不敢也不肯偏移半步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变老生病然后死掉。”
“爸他现在六十不到，将老未老，这病从发现到现在，姑妈说不过三个多月。你看看下午其他房那些病人，病了几年十几年的多的是。只能躺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自己的身体腐朽，毫无办法。”
“我如果不能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没什么痛苦地死掉，倒是最情愿像爸这种，早早解脱。”
“嗯。”
像是奋力往湖中央丢了一颗石子，我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那种涟漪，我只好喝口可乐看向窗外。
“对不起……”妹妹仍然趴着没有看我：“我不是故意。”
“医院里待得太难受了，我现在脑子嗡嗡的。”妹妹说。
“没事。”
吃得差不多正想走时，我的手机突然震了，是姑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后，声音像是从荒芜的井底发出，窜出了喉咙：
“你爸不行了快上来。”
也许是被姑妈感染，也许是直到放下电话，我才真正将死亡和今天看到的一切关联上。
走进病房的门时，姑妈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我，穿过医生和护士移动的肩膀，在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父亲睁开了眼，而且正在看着我。
“家属先出去。”
大概只等了三分钟。
最先出来的护士手里捧着一张纸，上面印着一条弯曲了两下，最终笔挺着画到尽头的直线。
我瞪大眼睛盯着它，短暂的耳鸣声让我在那几秒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自己也没了心跳似的。
我爸死了，我这样想到。
医生再次打开门后，我和妹妹跟在姑妈的后边慢慢走进门去，远远地我看见他的脸上蒙着一张白布。
姑妈率先哭了，这是在她转过身时我注意到。
她断断续续反复小声说着：“我不该揭开布，看那一眼的。”
“我不该看那一眼的。”
不知是在解释给自己，我和妹妹，还是她的弟弟听。
一次便是因为妹妹的出走，第二天早上我才给项目领导发了消息，称家里出了点事，需要再请一天假。那头过了几个小时回复我好，又补充说回了记得补流程。
那天在和妹妹吃午饭的时候赵小姐发来消息，问是不是你妹妹出事了。
我半撒谎说和妹妹吵架闹了点别扭，她要坐火车离家出走被我找回来了。
她发来哈哈大笑的表情，说小姑娘这个年纪事可多了，你就当提前积攒育儿经验吧。
我只能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之所以不告诉赵小姐实情，倒不是因为我还期望和她同时也发生些什么。只是坦白这件事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难做到。况且前些日才和人家谈话时信誓旦旦说着要守住做哥哥的责任和底线，这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彻底缴械投降，让平时也偶尔上网辱法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回到公司后我正忙着处理各种拉下的事宜，都忘了龙哥发消息说的领导找我有事，到了下午才又通知我过去。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元旦前写的案子，居然被看中了。
到会议室里，项目领导老胡和几个月前才空降来的主设李修云，两人已经在那喝茶了，看到我敲门进来变得分外热情。先是指着倒好了水的茶杯让我也喝，然后问我是哪里人来着，扯了些闲话。差不多了李修云告诉我说，我的方案经过他们开会的时候向公司高层的介绍，已经基本被确定，可以作为新视频App项目的核心创意了。让我这周准备一下，出一个更详尽的宣讲案，下周五高层的某总来开会做进一步宣讲……
接着又简单说了两句称赞鼓励的话，就告诉我可以先回去了。
让我现在回忆当时的感觉，我只能说短暂的开心过后，我竟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之中。
第二次请假是在宣讲会结束的第二天。
会议结束后，据说那个我忘记了姓氏的什么总的一句话，安排了我负责这个核心创意后续的实际落地，也就是说实际工作层面上，我似乎立刻升到了和主设李修云几乎平级的位置。
在同事们撺掇下，当然龙哥是主力，我们去了附近挺不错的一家牛肉火锅店吃饭庆祝，当然是我请客。
为了邀请赵小姐，也是考虑到后面我负责的这部分内容会和美术设计组有更多合作，除了龙哥他们我也去邀请了所有前L组的姑娘们。
考虑到过去这种私下的同事聚餐几乎从来是罗汉局，偶尔例外也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那天晚餐的气氛格外活跃。
无论我怎么抗拒还是喝了三瓶啤酒，后面龙哥又提出玩游戏。玩法大概是说每个人伸出一只手，然后轮流说自己做过的一件稀罕事情，没做过的人就得弯一根手指。没手指的人就算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胜利。
这确实是不错的破冰游戏，也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表面如此光鲜的仙女们，为了赢能承认自己做过那么不堪的事情。
不用说，整个饭局，我跟赵小姐始终默契地保持和其他人一样的距离。
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我突然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看归属地是武汉，便没有直接挂掉，自己离席走去外边接电话。
餐馆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拨人正在为一个排队用餐的号码激烈争吵，让我只能走得更远才能听清电话那头的言语。
五六分钟了解完情况后我挂断了电话。街道的那头传来一声冗长的警笛，将我又带回到眼前的世界。
事情简单来说是，我父亲要死了。
这似乎是完全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算很好，但大部分也都是像他这种生活不太健康的中老年人常有的问题。大概三个多月前出了点事，去医院做了相关检查。不知是否和知道病情后的心态有关，病情恶化速度据说比医生预料得还要快。
第二天上午我便和妹妹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昨晚告诉妹妹父亲病危的消息时，她起初是不想回去的。
高铁玻璃窗外，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田野都匆匆从我身边经过，只有妹妹侧过脸，没精打采地始终坐在我身边，我们几乎一路无语.
父亲一直是我和妹妹时常谈起的话题，妹妹数落他的伪善、他的虚荣，我讽刺他的无知，他的自大。然而在我们去见他最后一面的路上，我们反倒沉默了起来。
这令我感到不适，我们像是变成小时候被长辈数落一番后面壁反思的孩子们。
的确，死亡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仿佛让将死者所有的优点突然闪闪发光了起来，在认识他的人眼里，仿佛他的价值突然陡增了一般，尽管伴随着最后一张纸钱燃烧产生的黑烟也被风吹散，这价值也在悄然间烟消云散。
下车后我们按照姑妈，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给的地址，到市中心的同济医院。
由于姑妈完全不知道妹妹去广州的事，所以我和妹妹在医院对面的一家奶茶店门口暂别。
姑妈在医院大门口迎接了我，她看到我后露出高兴的笑容，尽管我胡子拉碴，样子常常被不认识的人误以为已经三十过半，姑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大大地张开双臂拥抱了我。
“小东西好久不见。”姑妈看着我笑着说：“怎么现在过年都不回来了。”
我尴尬地笑着，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我注意到姑妈的面容，过去我曾在奶奶脸上见过的那种，如同流水侵蚀过的土地般的一道道沟壑，又在她的脸上命运般地生长起来。她的眼眶凹陷红肿，头发也不如我印象中梳束的那般一丝不苟了，它们像破败了的庄稼地周围长起的长长的野草，在那些沟壑附近随风舞蹈起来。
“走，我先带你上去吧，一会还要接你那个妹妹，她说过一会到。”
电梯上到八层，门打开外面放着一床病人和拥挤在周围似乎等待了一会的护士和家人们。姑妈往外跨出去一步回头说：“走吧，我们可以走楼梯。”
往上全是住院区了。
低楼层人比较多，时至下午两点，阳光穿过医院的玻璃落在走廊的长椅上。不少能活动的病人此时正在晒着太阳用武汉周边地区的方言聊天。
继续走上楼人突然变少了，在楼梯口我便听到了病房里传来的电视的声音，想必这些病房应该条件更好些。
到了十一层，姑妈领着我往里走，没两步便拐进一间病房里。
跟进房里，一秒后我辨认出父亲。他陷在病床里，本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上已经彻底光溜，脸上的黑斑因为皮肤的颜色此时显得格外突出。
我不自觉扫了一眼床边仪器上的数字，确认他现在只是睡着了。
姑妈问坐在窗前的护工刚才醒来过没，护工摇摇头，姑妈便让她先去休息吧，晚上再来。
“发现就是晚期，折腾几个月了。”姑妈坐下喝了口水：“你不抽烟吧？”
“不抽。”我说。
“好啊，你爸这几年抽得凶，一天两包都不够……前段时间他还醒着那会，还以为病情有好转了，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护工去帮他买包烟。”
“有瘾是真的没办法，要死也戒不掉。”
我不知道说什么，姑妈便也沉默了一会，拿出一盒牛奶和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现在不饿就待会饿了再吃，都是之前来探望他的同事朋友送的。”
“他们对他都关心得很。”
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小说里那个要死的小职员伊凡·伊里奇。
正当我神游时，姑妈从包里掏出了张纸。
“言言，跟你说个重要的事，你先看看这个。”
我拿到那张打印纸，看到“遗嘱继承书”五个字，心微微跳了一下，又快速往下预览：
遗嘱人：延红左，男，55岁，湖北省武汉市人，现居住*********。
我于2012年10月查出患病后，身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故特立此遗嘱，表示我对自己所有财产在我去世后的处理意愿。
一、本人于*********有房产一处，内有各式家具、文玩若干，书籍千余册。房产系婚前所得，属个人独有财产，其内书籍文玩家具，多数系先父生前购置，先父亡故后已同房产一起办理过遗产交接，故也属个人独有财产。
二、本人于工商银行有存款******元、于招商银行有存款*******元、于建设银行有存款******元。相关银行卡及个人身份证等物品，目前皆交由姐姐延红子照管。
三、本人于***证券账户中，共有本金******元，账户名密码等信息目前皆交由姐姐延红子照管。
四、本人于*********的房产，小区单元楼*号前停车场处，有宝马汽车一辆。
五、本人身后有的退休金、丧葬补助费、死亡补助金及其他应得费用若干，数目有待统计。
六、本人于******学校办公室内有个人物品若干。
七、本人于****医院内有随身物品若干。
如若我本人意外遭遇不幸，为避免不必要的遗产纠纷，故对以上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做如下处理：
一、因以上部分财产中，有部分乃与妻孙爱华结婚后的婚后所得，其数目经与孙爱华多次核对后，确认占存款中数额不超过一百五十万元。若此后有异议，可以查阅个人十年来的工资奖金流水及证券账户流水进行再次核对。介于此情况，个人自愿从存款中一次性给予孙爱华七十五万现金作为两人结婚期间属于她个人所得的补偿。此后以上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均属我本人个人财产，与孙爱华无关。
二、为感谢姐姐延红子多年以来及在我生病期间的帮衬和照顾，同时考虑到今后姐姐延红子需要一个人负担我母亲可能有的生活、看病及丧葬费用。从存款中一次性给予姐姐延红子三十万现金。
三、为保证女儿延烟能够顺利完成剩余的大学学业，从存款中给予其十万元，作为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笔钱由妻孙爱华代为保管，待女儿延烟继续大学学业后，以代缴学费和每月定额的形式给予。若女儿延烟未继续大学学业，则不给予。
四、除一、二、三中所述的处理外，上面列举到的，及其他可能遗漏的个人财产，均自愿遗留给儿子延言。
本遗嘱委托姐姐延红子（联系方式：***********，身份证号：******************，户籍所在地：************）为执行人。
立遗嘱人签字：延红左
2012年12月25日
签名旁边还有我爸按的红指印。
我快速地读完了遗嘱的全部内容。遗嘱中列举的财产像是房子和车我当然早就知道，至于各种账户里的现金，总额有三百五十多万，则远比我模糊的感觉要多。
我父亲一直在武汉的一所中专学校内任教，在我上大学也就是与我母亲分开以后，获得升迁做了学校的一个什么主任。除了学校的工资奖金收入外，炒股我从跟他聊天中大概知道他是没赚到钱的，也许还亏了一些。此外在我上初中高中那几年里，父亲两次和朋友合伙做过一些小生意：一次是倒卖一些贴牌商品，像是中药肥皂。大概就是托关系从原厂拿些还没包装的货，再自己这边贴一个看上去更高端些的牌，转运到其他城市出售。第二次是开黑网吧，一开始在学校附近的旧仓库里，后来又搬到过老居民楼附近租的空房，被抓罚了几次，后面也办了执照租了门脸正常交税营业了，但持续时间也不长，据当时我的观察大概是学校那边发现了的缘故。
两次在我印象里，从经营规模和父亲那会儿的表现看，结果无论是赚了赔了，数额肯定不会很大，撑死小十万的样子……
也就是说，从经济上，我从不觉得父亲比同年龄的普通小市民高出多少。虽然生活上他没有什么花大钱的爱好，也就是吃吃喝喝，但按道理以他的收入水平也不会攒下多少钱。正因如此，几年前我们两人一起吃饭有次，父亲克制地，但难掩得意心态地向我炫耀自己买的宝马车时，我是很不认可的。觉得他是拿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存的钱去买了件并不匹配他的消费能力的奢侈品，主要就为在同事和朋友面前争个面子。现在看来，这车父亲是完全负担得起的。
可他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呢？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我事后一段时间的思考。
在读完遗嘱的那几秒里，首先冲击我的，当然是父亲要把这所有属于他的一切几乎统统留给我。这让我既感到激动，又觉得羞愧。
而下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随之而来：妹妹。
父亲留给我的，不算房子和车，就有大概两百五十万。
而妹妹只有十万，还是一笔有条件的“助学基金”。
此后多年里，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到了各式各样的答案：一是多多少少的重男轻女思想，二是和妹妹两人的紧张关系，三是考虑到妹妹在父亲看来还完全是个小孩子，也许给她母亲孙阿姨的那笔钱就算是给妹妹的……
真实原因也许是三者都有，也许还有别的，我无从知晓。
更不是我在读完遗嘱那一刻所关注的。
当我脸上微红，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姑妈便问：“看完了吧？”
我回过神，点了点头：
“嗯。”
“哎……你爸爸，苦命人哪。一辈子奋斗拼搏，就是幸幸苦苦赚钱攒钱，攒下这么些自己倒没机会享受了，真是……命啊，命薄啊。
你这些年又不在他身边，你那个妹妹吧，哎，可能也是因为你爸跟她妈妈关系不好，闹了两年了，到现在也没离，你妹妹就也总跟他吵架，你看这……哎，你想想他这么些年，一个人在武汉得有多孤单啊。可到要走的时候了，还担心影响你的工作不想叫你过来，自己给你安排好这些……他心里最惦记最在乎的人还是你这个儿子。”
姑妈说得不经有些动情了，擤了擤鼻子，伸手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来擦眼角渗出的泪。我也有些哽咽，一边点头一边眨着眼睛，侧过脸去看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
“唉，不说这些了。”姑妈眼里仍含着泪露出笑脸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言言是真的长大了，一表人才的，在那边的工作也好……我们延家三代单传，到你这真是……你爸到那边，见了你爷爷说说你，也算是任务完成了。”
我脸愈发红了，只能身体僵直地点点头，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相对沉默了几秒，姑妈伸手去包里掏响了的手机。
“哟。”姑妈看了一眼手机：“你妹妹来了，我得下去接她。”
“姑妈你坐会吧，我下去接。”
姑妈笑了，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你妹妹长啥样吗？”
我愣住，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就在这陪你爸吧。”
我点头说好，姑妈正要走出门，又转回对我说：
“遗嘱收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姑妈靠近了些小声说：
“这个遗嘱的事情，你先收着这一份自己知道就好了。暂时先别跟你妹妹说，虽然说是给了她妈妈钱，但毕竟……”
姑妈半晌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我接话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
“嗯。”
姑妈离开后，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旁边柜子里摆着一打打各种没拆封的药，保温盒，还有换洗的内衣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一打单子收据下面，有一圆盒红泥，我把它又重新盖在了下面，关上柜子。
我看着父亲，心里不知再该在何处安放他的位置。我得承认，这几分钟，也许是我成年以后最尊敬我他的时刻。但同时我又为我此时的这种心态感到羞愧：如果我过去对待他的那种态度和方式是错误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过去的不孝和父亲的宽大而羞愧；如果过去是没问题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现在对金钱的谄媚本性而羞愧。
更要命的是，刚才当着姑妈的面，我并未详细阅读那份遗嘱，对于一些数额和措辞细节尚未看清，于是心里生出一股将它从兜里拿出来再仔细查阅一番的渴望。然而，如果我在这种环境下这样做了，心里又会愈发看不起自己。
最后我走到父亲床前，盯着他苍白枯死的面容，发现自己除了怜悯之情外，竟无多少悲伤难过。尽管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父子二人交谈时的融洽瞬间，并在脑海中反复提醒自己：我的父亲，亲生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一事实，我仍然没有一点想要哭泣的冲动。
不久后，我随着开门声转过身去，见姑妈招手，便跟了出去。
妹妹一直看着姑妈，听她介绍我从什么学校毕业，在哪里的大企业工作，不时给予合乎情理的回应。之后姑妈又看着我说妹妹也很不错，在哪上大学什么的。
“你最近找女朋友了吗？”姑妈看着我问。
我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要抓紧了你……”姑妈看向妹妹：“唉，烟烟你后面可以给你哥介绍一下嘛。”
“啊？”妹妹有些惊慌失措。
“姑妈。”我说：“人家刚赶过来，先不说这些让坐着休息会。”
两人便坐到门口的长椅上，我刚要坐到姑妈旁边她便拦住让我坐妹妹旁边去：
“什么人家，是你妹妹。都是你爹的儿女。”
“你们呀，也是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下，以后也有个照应。亲兄妹不能就这么散了。”
我笑着冲姑妈点头，她笑着叹了口气，又站起了身：
“行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守着你爸聊会吧。”
“我得回家一趟，到晚上我再来。”
“有什么问题找你哥或者电话联系我。”
“好的，姑妈。”
我站起身：“我送您下去吧。”
“不用不用。”姑妈笑着摆摆手，又冲妹妹说：“待会晚上我要是没来，就先跟你哥去吃晚饭啊。”
“知道了姑妈，姑妈再见。”妹妹说。
目送姑妈消失在楼梯口后，我看了一眼妹妹：“进去看会吧。”
“嗯。”
大概五分钟后，妹妹从里面出来坐到我旁边。
“怎么样？”我问。
“他脸色好差啊。”
“那不然呢？”
妹妹看向我，表情严肃：“你这么无情吗？”
我没立刻回话，扭过头看着窗外，半晌回复说：“我这样才正常吧……做给谁看呢？”
“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伤心。”妹妹说。
“有一点吧。”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也分不清它是真实的，还是受到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要伤心。”
“哪有这么复杂，伤心就是伤心。你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干什么？”妹妹说。
我欲言又止，低头看着印了花纹的地板，半晌开口：“你说得对。”
“我们能做什么吗？帮他做点什么。”
我看着被风无端吹起的，看上去脏兮兮的窗帘摇了摇头：
“死是一个人的事，谁也帮不了他。”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这一层的走廊非常安静，但总也不会彻底安静下来：护士的脚步声、病房里传来的咳嗽声、拐杖的咚咚声以及窗外不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大家似乎有些默契地排好了班次，依次发声，好让等待的人们知晓时间正在流逝，死亡正在走来。
兜里的那张纸让我心烦。
我该现在告诉妹妹吗？如果她生气我应该提出把我的那一份分出一些给她吗？或者我该问心无愧地接受所有一切吗？
两个小时后我意识到：无论怎么做我将来都会为此感到后悔，这和人生的其他事情没有什么不同。让我感到不安的，与其说是要选择财富或名誉，卑鄙或愚蠢，不如说是选择这件事情本身，自由本身。
阳光在地板上印出的倒影一点点从窗下爬到了我的脚边，最后伴随着走廊的灯亮消失在白昼下。
“护工呢？”姑妈再次出现后看着我们问。
“嘿！她肯定以为我晚上不会来了又偷懒。”
接着姑妈便叫我带妹妹下去找地方吃饭。我们出了医院，辗转走进附近的一家肯德基，我点了个套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妹妹吃了一块便没怎么动了，样子看上去十分困倦。
“怎么啥都没做累成这样？”我问。
“我心累……”
见她仍是趴在那儿发呆，我便设法劝道：“别伤心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大部分的普通人，一生最精彩的时候都是前半生。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想尝试，每天都可能发生改变。
但是过了某个节点，后面的日子，不过就是前半生的延续罢了。路线已经划好，不敢也不肯偏移半步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变老生病然后死掉。”
“爸他现在六十不到，将老未老，这病从发现到现在，姑妈说不过三个多月。你看看下午其他房那些病人，病了几年十几年的多的是。只能躺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自己的身体腐朽，毫无办法。”
“我如果不能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没什么痛苦地死掉，倒是最情愿像爸这种，早早解脱。”
“嗯。”
像是奋力往湖中央丢了一颗石子，我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那种涟漪，我只好喝口可乐看向窗外。
“对不起……”妹妹仍然趴着没有看我：“我不是故意。”
“医院里待得太难受了，我现在脑子嗡嗡的。”妹妹说。
“没事。”
吃得差不多正想走时，我的手机突然震了，是姑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后，声音像是从荒芜的井底发出，窜出了喉咙：
“你爸不行了快上来。”
也许是被姑妈感染，也许是直到放下电话，我才真正将死亡和今天看到的一切关联上。
走进病房的门时，姑妈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我，穿过医生和护士移动的肩膀，在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父亲睁开了眼，而且正在看着我。
“家属先出去。”
大概只等了三分钟。
最先出来的护士手里捧着一张纸，上面印着一条弯曲了两下，最终笔挺着画到尽头的直线。
我瞪大眼睛盯着它，短暂的耳鸣声让我在那几秒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自己也没了心跳似的。
我爸死了，我这样想到。
医生再次打开门后，我和妹妹跟在姑妈的后边慢慢走进门去，远远地我看见他的脸上蒙着一张白布。
姑妈率先哭了，这是在她转过身时我注意到。
她断断续续反复小声说着：“我不该揭开布，看那一眼的。”
“我不该看那一眼的。”
不知是在解释给自己，我和妹妹，还是她的弟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