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从电梯出来后，正往房门口走着，穿过长长的光线明暗交替的走廊，我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房门口。
我看着男人，只是靠墙站在那儿，似乎不是对门的，不觉放慢了脚步。男人这时也注意到我们，侧过身看着我，似乎专程是专程等我们的。
在短暂的紧张后，我很快想到了合理的解释，他大概是来吊唁我爸的。只是当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未免也太迟了些。
妹妹走在我身旁略靠后一点的位置，看上去也不害怕，我跟她说应该也是来吊唁的，便一起走了过去。
“您是……？”我还是有些紧张，没想好说辞便开口了。
男人显得也有些拘谨，微微向前弓着腰，有些臃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问：
“这里延主任家里吧？”
我说是，确认是来吊唁的，就开了门大家进去，招呼男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给倒了杯水。
妹妹似乎有些疲了，坐了只一会，便起来跟我说了声，先一个人进房间洗澡休息去了。
客厅里光线亮了，我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他身高有一米八以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外套，下身是件深蓝色牛仔裤，和白天出现的那些，往往是一套干部西服的中年人大为不同。他肩膀很宽，手臂也很粗，站起时显得很魁梧，但坐下以后凸出来的肚子说明衣服下面大概也不是肌肉。
男人似乎显得很疲惫，两个眼皮一高一低耷拉着，瞅着我父亲的遗像满面愁容，默不作声。我坐了一会，也没说话，琢磨该问些什么。
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慢步走到我父亲的照片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再一躬。
我不自觉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男人转过身来，眼中竟含着泪水，不禁大为惊讶。
“怎么……怎么称呼您？”
“我姓胡。”
“胡叔叔您……您和我爸是好朋友？”
男人摇了摇头，慢慢走回我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您是他的儿子吧？”
我点点头，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光彩后，又很快暗淡下去，似乎又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延先生。”
“按理说您父亲延主任他刚刚离世，不该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打扰的……”
我没领会男人的意思，连忙说：“不不，今天白天也有其他父亲的朋友来吊唁的，不打扰。”
“不是，我意思是说，我是来……”
“来讨债的。”
男人说话有些武汉周边的方言口音，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延主任还在医院那会，我就去找过他几次。”
“开始他病情还没恶化那会，我去的时候旁边还有其他学校的老师，我也不方便开口。我见延主任气色也还好，就琢磨着这事还不着急。后来听学校那边的说，快不行了。我着急忙慌赶过去，延主任人虽然还醒着，可是我跟他说什么都不搭理我了……后来护工把护士叫过来，把我轰走了。再后面还来看了两次，延主任的姐姐也不搭理我，就更是没法谈这个事情了。”
“今天我人本来在长沙那边，听说他死……听说延主任去世了，我才赶紧开了车赶过来……”
“您先别着急。”我听着胡叔越说语速越快，并开始夹杂一些我听不明白的方言了便只好打断，问：“我父亲是怎么欠的您的钱，欠了多少，您能先跟我说说吗？”
胡叔皱着眉头看着我：“这事……啧，您爸没跟您说也正常。”
“就是学生工的事。”
胡叔说得吞吞吐吐，拐弯抹角，还夹杂着不少我听不懂的黑话和方言，我只好几次打断他询问。差不多说了二十来分钟我才弄清怎么回事。
据胡叔讲，他是汉川（武汉周边城市）那边一个服装厂的职员，本是负责厂里设备的维修采购的。早几年他就知道，周围的一些其他的厂，有接那些中专、技校的学生来工厂实习。学生实习期一般是六个月，给普通工人差不多两千三上下的工资，学生只需要给一千三，还不用交五险一金。后来他们厂的老板就提过几次，也想接一些学生来实习。恰好胡叔他在武汉这边有个表亲，就是我爸学校里的老师，他就自己打听了一下这事情。
那个表亲告诉他，学校的确有安排学生毕业前在各种工厂实习，工资什么的也是那个情况。胡叔就问能不能帮忙牵线让学校把人安排到他们厂去实习。表亲那边告诉他，这事情没这么简单，现在那些用学生工的厂的老板，都是给学校另外交了钱的，而且当初定协议的时候，也都是跟学校管相关事情的领导这边，通过关系的。
胡叔就把这个情况跟厂里老板反映了。老板表现得很积极，意思让胡叔通过他的表亲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学校领导，要一批学生过来。并承诺等事情成了，可以一次性给胡叔五十万，或者每个学生工每月省下来的钱，分给他三百。
胡叔说他工资有个大几千，每个月存不下多少，这么些年本来就一直想找机会多挣些钱，给以后儿女结婚买房出点力，就想抓住这个机会试试。
不用说，通过他的表亲联系上的这个学校领导，就是我的父亲。
“我办这种事情也是头一回，没经验。”
“前两次请延主任他们吃饭，几乎都没聊到正题上去，就花了我四千多。后来终于谈上了，延主任一开始说不行，说学校已经都定下来了，这事办不了。我不甘心，也是问了表亲确认说是能想办法的，就拎着东西去武昌那边单独找过延主任一趟，后面也是吃饭，一开始也是说不行，最后反正也松了口，意思说让我交三十万的保证金给学校，他就能调节各方把这事办了。”
“本来这钱我是想管老板要的，但又担心如果让他掏这个钱，很可能他就和你爸直接联系上，兴许后面就没我什么事情了。想了几天，我觉得你爸这人接触下来感觉还靠谱，又是有我表亲在学校帮忙盯着，一咬牙我就自己掏了。
因为毕竟本来如果事情顺利，按照之前谈的规模，每期至少是三个班一百几十人，半年多这三十万就能补上了。”
听着听着，我从一开始的平静，逐渐变得焦躁起来，脸渐渐有些发热，脑袋发胀，觉得客厅里的空气似乎不流通，憋得人难受。我起身去推开阳台的窗户，吸了一口外面的冷空气瞬间清醒不少，走回来坐下问：
“胡叔，这事是什么时候和我爸谈成的呀？”
“就去年七八月份。当然，钱给过去要更晚些。”
“那当时有没有立什么协议，字据或者收条之类的？”
“那哪能啊，这种事情……”
我沉吟了半晌没说话，胡叔误会了我的反应，就掏出手机来，调出微信的聊天界面给我看，上面赫然是我爸的照片头像和网名“修齐治平” 。
我快速扫了一眼半空中的手机屏幕，只看清两句话：
“延主任下午好，您工作辛苦了！我来问问，李老师给您带过去那三十万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你放心。”
胡叔把手机拿回，边在上门划边说：
“您如果不信，我再找些前面的记录给您看。”
“不用，您误会了，我没不相信您的意思。”
“没事，我还是给您看看吧。”
在我的再三劝说下，胡叔终于放下了手机。
听说话语气，我感觉他似乎有些着急了，便想先安抚一下他的情绪，提出可以先加个微信留个联系方式。
之后我又给他说了我这边大概的情况，包括我平时不在武汉，以及父亲虽然立了遗嘱，但遗嘱执行还需要一段时间，钱还没到我这。
等我慢吞吞地说得差不多了，胡叔突然打断道：
“您意思等您遗产的钱拿到手，就替您爸把这钱还给我吗？”
我想那时候被这样询问时，自己其实并未完全把这件事决定下来。这一方面既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在钱这类事情上的谨慎本能，另外大概我心里也有，似乎这钱不还，至少不着急还，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预期在里面。
但是胡叔突然这样问我，我只好被迫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呃……如果说遗嘱执行完，然后我其他……就是说通过其他的途径了解这件事，也没问题的话，就……”
“就把钱还给您。”
我坑坑巴巴地说着，没想到胡叔，眼前这个一米八几，可能有两百多斤的中年人，突然从我对面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向客厅中间的空地那边跨了一步后，突然两只膝盖如同两只重锤砸在了地板上，咚的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我当然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状况，它的突然发生当时完全把我镇住了，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扶胡叔，可他那个体重我发力了几下，根本是纹丝不动。
这时我身后传来声音，是妹妹推开了主卧的门，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阵仗也愣住了。
眼泪已经顺着胡叔鼻子和肥硕的脸颊间的两条缝隙流了下来，他说话几乎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着感谢我的话，说本来已经几乎绝望了，妻子如何埋怨要离婚，自己如何压力大等等。
这个我跟妹妹加起来都没他年龄大的男人，当着我俩的面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画面，过了这么久我依然记忆犹新。
我记得当自己当时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不停地安慰他想把他扶回沙发上，结束这个情况。这倒不是说那会我有多么心软多么与他共情，而是因为我莫名地为他感到尴尬和屈辱。
等到他坐回沙发上，妹妹递过来纸巾，他一边擦着，才一边慢慢平静下来。最后他抬起头，露出此后我多年都未再见过的，如同想象中基督徒听闻自己未来将去到天堂似的笑容来，看着我和周围这个明亮的世界。
“哎，年轻人还是，好人多啊。”他感叹了一句又环视四周，称赞道：“这到底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出来的，真是好，真是好啊。”
我听他这么由衷地说着，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确做了件配得上这样赞美的话，心里顿时觉得一股暖流往脖颈处窜。
胡叔又对着妹妹继续说了几句称赞我的话，她自然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能赔笑脸点头。
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想说些什么结束这个状况，便把刚才听胡叔说的过程中，心里的一些疑问提了出来。
“您刚才提到的这些学生实习工，他们的能力够吗？不会影响生产吗？”
“不会的。”胡叔语气较之前舒缓了许多：“我们这种服装厂，还有其他大部分流水线工厂，本来人做的工序就不多，拆成几个部分后就更简单了。不要说学生年轻学得快，就是那些比他自己年龄还大的工地上退下来的农民工，也都能学会，就是几个动作步骤不断重复来回，不需要什么能力。”
“而且学生工很多初来乍到，一方面工头、组长更好管理，又有学校那边把控着学分绩点的，效率普遍来说是比那些打了多年工的，很多是混日子的老油子要高的。”
我若有所思听着，又问：“那您知道说，我爸他们学校，每学期要往外输出多少这样的学生工吗？”
“那我就不清楚具体了。”
“不过之前吃饭聊天的感觉，可能得有个大几百将近一千吧。”
“你爸他们学校规模不算大的，我后面问过一个‘蛇头’，他们就是专门到各个地方找学校打通关系把人弄到他们联系好的厂里去。那他们比我厉害多了，都是有经验有门路的，怎么跟学校老师谈，学校分多少老师分多少这事能谈成，都是需要经验的。厂也不是我们这种干活比较轻松的服装厂，所以他们每个学生能赚到的钱就多你知道吧？所以我这次是真的，哎，长教训了真的。再就老老实实的，这种捞偏门的事情，再不敢了。”
在我的反复保证下，胡叔临走前又留了我一个电话，记下后又不断说着感谢的话。送出门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想那一晚他开着车在回汉川的路上，嘴角一定是扬起笑脸的。
关上门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啊？”
“哦……爸他有些事欠了这个人一些钱。我了解清楚后答应以后给还上。”
妹妹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似乎有些不悦。
“我是问遗嘱。”
我看着男人，只是靠墙站在那儿，似乎不是对门的，不觉放慢了脚步。男人这时也注意到我们，侧过身看着我，似乎专程是专程等我们的。
在短暂的紧张后，我很快想到了合理的解释，他大概是来吊唁我爸的。只是当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未免也太迟了些。
妹妹走在我身旁略靠后一点的位置，看上去也不害怕，我跟她说应该也是来吊唁的，便一起走了过去。
“您是……？”我还是有些紧张，没想好说辞便开口了。
男人显得也有些拘谨，微微向前弓着腰，有些臃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问：
“这里延主任家里吧？”
我说是，确认是来吊唁的，就开了门大家进去，招呼男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给倒了杯水。
妹妹似乎有些疲了，坐了只一会，便起来跟我说了声，先一个人进房间洗澡休息去了。
客厅里光线亮了，我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他身高有一米八以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外套，下身是件深蓝色牛仔裤，和白天出现的那些，往往是一套干部西服的中年人大为不同。他肩膀很宽，手臂也很粗，站起时显得很魁梧，但坐下以后凸出来的肚子说明衣服下面大概也不是肌肉。
男人似乎显得很疲惫，两个眼皮一高一低耷拉着，瞅着我父亲的遗像满面愁容，默不作声。我坐了一会，也没说话，琢磨该问些什么。
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慢步走到我父亲的照片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再一躬。
我不自觉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男人转过身来，眼中竟含着泪水，不禁大为惊讶。
“怎么……怎么称呼您？”
“我姓胡。”
“胡叔叔您……您和我爸是好朋友？”
男人摇了摇头，慢慢走回我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您是他的儿子吧？”
我点点头，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光彩后，又很快暗淡下去，似乎又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延先生。”
“按理说您父亲延主任他刚刚离世，不该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打扰的……”
我没领会男人的意思，连忙说：“不不，今天白天也有其他父亲的朋友来吊唁的，不打扰。”
“不是，我意思是说，我是来……”
“来讨债的。”
男人说话有些武汉周边的方言口音，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延主任还在医院那会，我就去找过他几次。”
“开始他病情还没恶化那会，我去的时候旁边还有其他学校的老师，我也不方便开口。我见延主任气色也还好，就琢磨着这事还不着急。后来听学校那边的说，快不行了。我着急忙慌赶过去，延主任人虽然还醒着，可是我跟他说什么都不搭理我了……后来护工把护士叫过来，把我轰走了。再后面还来看了两次，延主任的姐姐也不搭理我，就更是没法谈这个事情了。”
“今天我人本来在长沙那边，听说他死……听说延主任去世了，我才赶紧开了车赶过来……”
“您先别着急。”我听着胡叔越说语速越快，并开始夹杂一些我听不明白的方言了便只好打断，问：“我父亲是怎么欠的您的钱，欠了多少，您能先跟我说说吗？”
胡叔皱着眉头看着我：“这事……啧，您爸没跟您说也正常。”
“就是学生工的事。”
胡叔说得吞吞吐吐，拐弯抹角，还夹杂着不少我听不懂的黑话和方言，我只好几次打断他询问。差不多说了二十来分钟我才弄清怎么回事。
据胡叔讲，他是汉川（武汉周边城市）那边一个服装厂的职员，本是负责厂里设备的维修采购的。早几年他就知道，周围的一些其他的厂，有接那些中专、技校的学生来工厂实习。学生实习期一般是六个月，给普通工人差不多两千三上下的工资，学生只需要给一千三，还不用交五险一金。后来他们厂的老板就提过几次，也想接一些学生来实习。恰好胡叔他在武汉这边有个表亲，就是我爸学校里的老师，他就自己打听了一下这事情。
那个表亲告诉他，学校的确有安排学生毕业前在各种工厂实习，工资什么的也是那个情况。胡叔就问能不能帮忙牵线让学校把人安排到他们厂去实习。表亲那边告诉他，这事情没这么简单，现在那些用学生工的厂的老板，都是给学校另外交了钱的，而且当初定协议的时候，也都是跟学校管相关事情的领导这边，通过关系的。
胡叔就把这个情况跟厂里老板反映了。老板表现得很积极，意思让胡叔通过他的表亲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学校领导，要一批学生过来。并承诺等事情成了，可以一次性给胡叔五十万，或者每个学生工每月省下来的钱，分给他三百。
胡叔说他工资有个大几千，每个月存不下多少，这么些年本来就一直想找机会多挣些钱，给以后儿女结婚买房出点力，就想抓住这个机会试试。
不用说，通过他的表亲联系上的这个学校领导，就是我的父亲。
“我办这种事情也是头一回，没经验。”
“前两次请延主任他们吃饭，几乎都没聊到正题上去，就花了我四千多。后来终于谈上了，延主任一开始说不行，说学校已经都定下来了，这事办不了。我不甘心，也是问了表亲确认说是能想办法的，就拎着东西去武昌那边单独找过延主任一趟，后面也是吃饭，一开始也是说不行，最后反正也松了口，意思说让我交三十万的保证金给学校，他就能调节各方把这事办了。”
“本来这钱我是想管老板要的，但又担心如果让他掏这个钱，很可能他就和你爸直接联系上，兴许后面就没我什么事情了。想了几天，我觉得你爸这人接触下来感觉还靠谱，又是有我表亲在学校帮忙盯着，一咬牙我就自己掏了。
因为毕竟本来如果事情顺利，按照之前谈的规模，每期至少是三个班一百几十人，半年多这三十万就能补上了。”
听着听着，我从一开始的平静，逐渐变得焦躁起来，脸渐渐有些发热，脑袋发胀，觉得客厅里的空气似乎不流通，憋得人难受。我起身去推开阳台的窗户，吸了一口外面的冷空气瞬间清醒不少，走回来坐下问：
“胡叔，这事是什么时候和我爸谈成的呀？”
“就去年七八月份。当然，钱给过去要更晚些。”
“那当时有没有立什么协议，字据或者收条之类的？”
“那哪能啊，这种事情……”
我沉吟了半晌没说话，胡叔误会了我的反应，就掏出手机来，调出微信的聊天界面给我看，上面赫然是我爸的照片头像和网名“修齐治平” 。
我快速扫了一眼半空中的手机屏幕，只看清两句话：
“延主任下午好，您工作辛苦了！我来问问，李老师给您带过去那三十万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你放心。”
胡叔把手机拿回，边在上门划边说：
“您如果不信，我再找些前面的记录给您看。”
“不用，您误会了，我没不相信您的意思。”
“没事，我还是给您看看吧。”
在我的再三劝说下，胡叔终于放下了手机。
听说话语气，我感觉他似乎有些着急了，便想先安抚一下他的情绪，提出可以先加个微信留个联系方式。
之后我又给他说了我这边大概的情况，包括我平时不在武汉，以及父亲虽然立了遗嘱，但遗嘱执行还需要一段时间，钱还没到我这。
等我慢吞吞地说得差不多了，胡叔突然打断道：
“您意思等您遗产的钱拿到手，就替您爸把这钱还给我吗？”
我想那时候被这样询问时，自己其实并未完全把这件事决定下来。这一方面既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在钱这类事情上的谨慎本能，另外大概我心里也有，似乎这钱不还，至少不着急还，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预期在里面。
但是胡叔突然这样问我，我只好被迫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呃……如果说遗嘱执行完，然后我其他……就是说通过其他的途径了解这件事，也没问题的话，就……”
“就把钱还给您。”
我坑坑巴巴地说着，没想到胡叔，眼前这个一米八几，可能有两百多斤的中年人，突然从我对面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向客厅中间的空地那边跨了一步后，突然两只膝盖如同两只重锤砸在了地板上，咚的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我当然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状况，它的突然发生当时完全把我镇住了，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扶胡叔，可他那个体重我发力了几下，根本是纹丝不动。
这时我身后传来声音，是妹妹推开了主卧的门，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阵仗也愣住了。
眼泪已经顺着胡叔鼻子和肥硕的脸颊间的两条缝隙流了下来，他说话几乎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着感谢我的话，说本来已经几乎绝望了，妻子如何埋怨要离婚，自己如何压力大等等。
这个我跟妹妹加起来都没他年龄大的男人，当着我俩的面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画面，过了这么久我依然记忆犹新。
我记得当自己当时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不停地安慰他想把他扶回沙发上，结束这个情况。这倒不是说那会我有多么心软多么与他共情，而是因为我莫名地为他感到尴尬和屈辱。
等到他坐回沙发上，妹妹递过来纸巾，他一边擦着，才一边慢慢平静下来。最后他抬起头，露出此后我多年都未再见过的，如同想象中基督徒听闻自己未来将去到天堂似的笑容来，看着我和周围这个明亮的世界。
“哎，年轻人还是，好人多啊。”他感叹了一句又环视四周，称赞道：“这到底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出来的，真是好，真是好啊。”
我听他这么由衷地说着，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确做了件配得上这样赞美的话，心里顿时觉得一股暖流往脖颈处窜。
胡叔又对着妹妹继续说了几句称赞我的话，她自然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能赔笑脸点头。
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想说些什么结束这个状况，便把刚才听胡叔说的过程中，心里的一些疑问提了出来。
“您刚才提到的这些学生实习工，他们的能力够吗？不会影响生产吗？”
“不会的。”胡叔语气较之前舒缓了许多：“我们这种服装厂，还有其他大部分流水线工厂，本来人做的工序就不多，拆成几个部分后就更简单了。不要说学生年轻学得快，就是那些比他自己年龄还大的工地上退下来的农民工，也都能学会，就是几个动作步骤不断重复来回，不需要什么能力。”
“而且学生工很多初来乍到，一方面工头、组长更好管理，又有学校那边把控着学分绩点的，效率普遍来说是比那些打了多年工的，很多是混日子的老油子要高的。”
我若有所思听着，又问：“那您知道说，我爸他们学校，每学期要往外输出多少这样的学生工吗？”
“那我就不清楚具体了。”
“不过之前吃饭聊天的感觉，可能得有个大几百将近一千吧。”
“你爸他们学校规模不算大的，我后面问过一个‘蛇头’，他们就是专门到各个地方找学校打通关系把人弄到他们联系好的厂里去。那他们比我厉害多了，都是有经验有门路的，怎么跟学校老师谈，学校分多少老师分多少这事能谈成，都是需要经验的。厂也不是我们这种干活比较轻松的服装厂，所以他们每个学生能赚到的钱就多你知道吧？所以我这次是真的，哎，长教训了真的。再就老老实实的，这种捞偏门的事情，再不敢了。”
在我的反复保证下，胡叔临走前又留了我一个电话，记下后又不断说着感谢的话。送出门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想那一晚他开着车在回汉川的路上，嘴角一定是扬起笑脸的。
关上门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啊？”
“哦……爸他有些事欠了这个人一些钱。我了解清楚后答应以后给还上。”
妹妹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似乎有些不悦。
“我是问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