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阿姨是如何发现我跟妹妹的事情的,那时我一直没想明白。

    公司的奔丧假统一是一周。我在武汉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去武昌那边的殡仪馆办完了最后的事情。因我长期不在武汉,和姑妈商量后,决定把骨灰寄放在那边的一个专门有这种业务的寺院里。

    至于房子遗产那事,那晚面对质问我向妹妹坦白后,给她看了自己手上那张遗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妹妹的反应远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她虽然从我叙述这件事到看遗嘱的整个过程中都皱着眉头,满脸不悦,把遗嘱递给我后又气哼哼地走回了卧室,等我去安慰她时,她却是先埋怨我把这件事对她隐瞒了下来。

    “我是觉得姑妈她们说得也有道理,毕竟父亲他做了这种对你不公平的安排,在这种时候告诉你,万一……”

    “万一什么?怕我过几天把他骨灰扬了吗?”

    “我才不在乎他那几个臭钱呢!一看就来路不正。”

    妹妹最后一句说得义正词严,听来气话的成分不多,让我顿觉脸红。

    “那你不生气就好。”

    “谁说我不生气?我是不生气那个死人,我生气你因为这种事骗我。”

    “我哪是想骗你啊!”我觉得冤枉,连忙辩解道:“只是暂时瞒着你,最后如果要执行这个遗嘱,爸的所有至亲都要到场的好吗。”

    妹妹沉默了一会,还是愤愤地说:

    “反正我就是生气。”

    “就是,你瞒着我,起码说明你觉得我会想要和你争爸留下来的那些钱,对吧?”

    我哑口无言。

    现在回想,最初的裂隙也许那时就种下了。对于我来说,也许是因为意识里朦胧地觉得,和妹妹两个人不会永远走到一起,迟早有分道扬镳的一天,正是怀着这种心理,才会在心底揣度妹妹会为了爸爸把钱留给了我而不是她而伤心。

    而妹妹在那天晚上,也许很快就想到了类似的点。

    孙阿姨是在临离开武汉那天上午再次出现的。

    起初开门时,我怀疑来的是来看父亲的,某个我多年未见过的远房亲戚。

    我叫了她一声,她一反上次对我那种客气中带着一些讨好的亲昵态度,只嗯了一声便往屋里走。

    我因为本来就做贼心虚,客房床上浴室各处早就做了痕迹,就是担心姑妈或者孙阿姨有什么事过来,发现我们不是分房睡。

    孙阿姨屋里简单转了一圈,也没进客房去看看,也没叫醒卧室里还在熟睡的妹妹,突然转过头朝我走过来。

    “你们俩搞到一起去了是吧。”

    我愣住了,几秒后结结巴巴问:“什……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在搞你亲妹妹啊!”

    我没有说话,感觉一股血液从脖子一直蔓延到我整个头上来,憋得脸发胀,像有人从脖子里把我掐住一样。也许身体还有微微发抖之类的其他表现,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就像其他最难堪的回忆一样,我往往只记得其中最令我痛苦的点,在这里就是一种窒息感,至于其他的全然被意识隐藏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成这样,应该镇静的同时,做出一副对对方的突然发问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才对,可心里明白现在做任何的表演都已经晚了。

    孙阿姨盯着我,她脸上的肉向中间集中,努力想要拧在一起,平日优雅端庄的样子完全消失了,出现我从未见过的,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抑或是感到恶心的表情来。

    “你会遭报应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后,拽着我的胳臂拉我往客房里走。

    把我几乎是按在床上坐下以后,孙阿姨看着我叉着腰居高临下说:

    “现在,你必须跟她两个人分开。”

    分开,两个字冲击着我。我一瞬间回想起妹妹留下字条离开的那个下午,以及晚上我坐在出租车上往回开时,对黑黢黢的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的所有想象。我甚至觉得一瞬间自己就已经回到了妹妹出现前的那种状态:麻木,对生活中的一切实际上都漠不关心。

    “孙阿姨,我想请您相信,我对延烟,延烟对我,是真的有那种感情的。”

    “可她是你妹妹啊!”

    “我知道她是我妹妹。但只要我们不结婚不要孩子,也不会影响到谁,更不会有人来干涉……”

    “我的天!你是畜生吗?”孙阿姨提高嗓门打断了我的话,又继续质问道:“你跟她不是表兄妹,堂兄妹,你们俩是一个爹你知道吗?!”

    我说不出话来,不自觉低下了头。

    “你跟她的爹,就是才死掉不久的,这个把自己一辈子的钱都留给你花的爹,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知道。”我没有看孙阿姨的脸,当我从语气听得出,她是用极其鄙夷的表情和眼神在看着我。

    “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想说他会理解的,可心里却又明白这完全是胡扯,便说不出口,只好红着脸,有些哽咽地回答说:

    “对不起。”

    “但是我不能因为要对得起我爹,就忽视对妹妹的……感情。”

    “什么感情?”孙阿姨明知故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便继续说:“你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孩子了,你都已经马上要三十了你知道吗?”

    “你拿着你爹的钱,再好好工作,再以后见到喜欢的女孩,年轻的女孩,漂亮的女孩,想找谁不行啊?怎么偏偏对你亲妹妹有什么感情啊?”

    “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你在自毁前程你知道不知道啊?延烟的哥哥!”

    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从我眼眶里溢出,顺着鼻子流下,我起初没有去擦,任凭它从鼻尖滴落到地板上,发出咚咚的轻响。

    也许是孙阿姨词穷了,也许是我的一言不发让她觉得每一拳都打在了棉被上。我俩各自沉默了一会。见我抹干了眼泪抬起头却没说话,孙阿姨在我面前来回徘徊了一会,慢慢坐到我旁边,转而用平静了许多了口吻对我说:

    “延言,这个事情本来我是不想在这几天跟你说的。毕竟你爸爸他刚刚走,而且我也不是个在那方面斤斤计较的人,本来看你人不错,想着这事就这么算了的,现在看不行。”

    “你爸他遗嘱里不是写说,跟我结婚这几年的共同收入,只有一百五十万吗?”

    “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五十万?哦,他以前在学校里就是个普通教课老师,你爷爷又没留给他多少,跟我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少存款我会不清楚?”

    “他这个主任是怎么来的,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没这个主任,没那点权力,就凭他那点花花肠子,从哪捞这么几百万哪?”

    “他还写可以查他的什么工资奖金、什么股票账户。啧啧啧,骗鬼!靠前面那些能存下这些钱?他做这些事情记的账本,现在都在我那边清清楚楚的咧。”

    我默默听着,在那种情况下,再加上有了前几天的经历,这些事已经刺激不到我的情绪了,只是让我疑惑孙阿姨提这些究竟想做什么。

    “你现在,立刻跟你妹妹分开,我就当作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以后你找你姑妈,就还按你爸的遗嘱办。”

    “不然那就别怪我要跟你,跟你爸好好算算了。除去那辆车,五十万是拿你爸的婚前财产买的,这房,是你爷爷留的,我不管。其余的所有存款,都属于我跟他结婚期间的共同收入,我要拿走属于我的一半,这是法律规定的。”

    “你现在好好想想吧。”

    我很快算出了孙阿姨刚才提的要求是多少钱:三百五十万存款的一半减去遗嘱中原就写明的七十五万,就是整整一百万。

    不光是一百万的问题,我在那会儿思考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个点,也就是执行问题:如果要按孙阿姨后面提出的方案来执行,要么我们再联系上姑妈,甚至还有妹妹,因为她也已经看过遗嘱了,得我们四个人都认可,并且一起修改这份遗嘱才行。姑妈也许会因为孙阿姨的说辞而同意,可妹妹呢?另外一种方案就是,先执行这份遗嘱由我拿到这笔钱,再由我拿出其中的一百万赠与孙阿姨,但这样还是无法完全规避孙阿姨举报父亲有非法收入的风险,只不过出了事我俩都有损失罢了,更不用说无端赠与这笔巨款的行为,是否就会引来猜疑和麻烦。

    正当我这样胡思乱想着,门把手突然发出扭动的轻响,然后砰的一声门突然被踹开。

    我从未想过,妹妹那样一米六不到的瘦小身材,能够突然爆发出那样大的能量。

    她快步走进来,把自己的母亲孙阿姨,先是拉再是拖,最后无论孙阿姨看上去多么努力地抓住门框,都无法阻止自己坐在地上的身体被妹妹拽出屋子。我没有第一时间跟出去,因为走廊传来的长长的巨大回响声,在那一刻几乎要撕裂我的脑袋。

    等我跟出去后看到的是,一向优雅端庄,走路说话像一只黑天鹅似的孙阿姨斜靠在脏兮兮的,贴满了小广告的白墙上,她的衣服被扯开两颗扣子,露出了里面的内衬,裙子好在没有破,可是已经没有整整齐齐地贴在胯上,而是从一边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保暖内衣内裤,一只鞋子仍好好地穿在脚上,另一只却在移动的过程中拽断了带子落在一边,看样子已经没法再穿了。

    妹妹不停地喘着气,右脸上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血痕。她从我身边走过,进到了屋里。

    “你要进来,还是跟着她走。”妹妹手把着门,冷冷地看着我说。

    几年后,当妹妹亲口告诉我是她自己发消息告诉她妈跟我的事情时,我在震惊的同时,才解开这天上午给我带来的这一困惑。

    “可是……为什么啊?”

    我如此问妹妹,她没有回答我,此后我也没有再问过第二遍。

    那天下午和来时一样,妹妹坐在动车靠窗的座位上,我坐在旁边。她总是看着窗外,或者把头搁在餐桌板上睡觉。我则听着音乐,脑子里全是上午发生的事情,一路无语。

    此后我也从未跟妹妹谈起过那天早上的事情,我从未试图向她解释,孙阿姨向我提出了那样的选择后,我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才会迟疑了那么久。

    有时候我会想,妹妹是否是因为对我信心不足,才会没有等到我回应孙阿姨就选择破门而入呢?她应该这么做吗?而我又百分之百会拒绝孙阿姨的提议吗?

    可这些问题,离开了那天上午,那个时刻之后都是没有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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