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广州到家后,我和烟大吵了一架,当晚她便搬了出去。

    之后接连几个晚上,我总是做梦,梦是最难回忆的。我只记得那里有长长的走廊,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以及烟。我好像总在跑,总在找她,有时听到她的消息,有时听到她的声音,有时也能见到她的面孔,但就是抓不住她。

    起初我设想过她会主动联系我,给我某种解释甚至道歉。

    当然,结果什么也没有。

    于是2013年的除夕夜,我还是一个人过的。

    我记得自从爷爷去世后,家里就再没有过年全聚在一起过除夕的习惯了。到我上了大学父母分开,只有第一二年我去母亲那边家中过了年,后来便更愿意过年待在宿舍里打游戏,现在则是在自己租的地方,总之都是一个人过的年。

    好在我算是一个比较孤僻,喜欢独处的人,独自过年倒也无碍,有得有失罢了。

    但到今年除夕,尽管我反复做了些心理建设,却总还觉得有些难过。吃完点得相当丰盛的外卖,坐回电脑前,无论是打游戏看电影还是做什么,总也专注不了。

    最后,我干脆从七点开始一整个夜晚躺在床上,与其说是在思考,不如说是带着情绪胡思乱想。

    我一会盯着天花板上贴的世界地图,在上面找各个小国的首都,一会又看旁边《滕王阁序》的海报,默念几句,试图舒缓自己的神经。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吹动思绪向外飘散,最后它总还是落回那晚发生的争吵上。

    令我矛盾的是,这件事在我自己的视角里,似乎是某种“报应”。如果妹妹这是“出轨”,那前一晚的五星酒店之夜我也已出轨在先,而且是两次。

    但站在妹妹的视角,我又为她的行为感到愤怒,即使在武汉那会儿出现了些不愉快,但我们毕竟还在一起……

    我们算是在一起吗?

    前几年在我读到萨特和波伏娃的生平时,曾觉得这才是现代知识分子的面向未来的男女关系。我想,对这种开放式恋爱关系的认可,也是那晚我向龙哥抛出的诱惑妥协后,起初并未怎么感到有负罪感的原因之一。

    那么,有这种观念的我似乎不应该感到愤怒才对。

    可我终究是愤怒了,那晚愤怒了,尔后还一直愤愤不平到除夕夜现在,这是事实。

    我一度闭上眼试图睡去,却仍被这种矛盾所困扰,最后只能寻找我愤怒的原因,或者说为自己找个理由。

    我想到的理由是,妹妹思想上并不前卫,和大部分女孩子没什么区别。所以,她的出轨在我这似乎只能解释为对我俩之间这段感情的轻视,这让我甚至怀疑妹妹对我的种种表现是否只是某种逢场作戏,又或者她真是一个在传统价值观体系下,所谓“水性杨花”的女孩。

    另外,在不断回忆那段争吵时我发现一个问题。

    我和妹妹,我俩之间从未真的谈论过要在一起,要做情侣,要将兄妹关系改变。在我们亲昵时这件事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而一旦遇到令我们疏远的事情,本来似乎已经确定的“关系”,立刻又含混不清起来。

    尽管妹妹把我错当成走廊上那男人回来时,称呼本应不在场的“我

    为“男朋友”,在我们争吵时,她却不再承认这点。

    当手机的时间显示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仍毫无睡意,心里想着妹妹,不再有愤怒,而更多的是欲望和思念,衬托着它们的是孤独,比这些天的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培根已经在我枕边睡醒,起床开始舔自己。

    当妹妹离开我以后,至少培根回到了我的枕边。

    我这样想着并看着它,它也停下动作看着我,谁也不说话。

    手机不久后响了。如我预料的,的确又是一条拜年消息。

    只不过和其他拜年消息不同,这条一看就不是群发的。

    在武汉见过的那个,向我父亲讨债的胡叔发过来的是一段三十几秒的视频:

    背景是一个几乎被各种生活杂物堆得满满当当的客厅。离镜头较近的茶几上有两个零食盒子,分别装着花生和五颜六色的散称零食。胡叔站在镜头中间,还是上次那件皮外套和牛仔裤,左边站着的是一个大概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印着蓝色斑点和卡通图案的黄色小棉袄,剪着一个莲蓬头,模样难言可爱,右边是一个也许十岁出头的女孩,穿着一件似乎是手打的绿色毛线衣。

    我点了一下播放。

    “……始了啊。”一个画外音女声立刻说。

    “祝延言大哥哥,新年快乐,心想事成,事业有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两个孩子说完,一同朝镜头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

    之后反复看了两遍我发现,男孩虽然长得不怎么好看,但眼睛挺大的,站直的时间里,他始终盯着镜头,似乎他能穿过手机摄像头,看到另一端的世界似的。而女孩虽然也很配合,但她总看着脚下的地面。

    “延先生,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胡叔在两个孩子说完后,抱拳看着镜头说。他的声音动作配合身形和着装,让我脑海里立刻浮现“江湖人士”四个字。

    看完几遍后,我那会儿的心情由单纯的低落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笑,像看了场滑稽的表演。我自觉从短短的视频里表现出的内容和细节,就能看穿胡叔所有的想法和心态,继而觉得这完全是这蠢人又在自作聪明,就像他在整个与我父亲的事中所做的一样,但又不禁为他感到难过。特别是他猛地抱拳那一下……这大概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和家中的梁柱,维护基本体面的本能吧。

    接下来的问题随之出现:我该如何回复这条拜年视频?

    像对待其他那些群发拜年消息那样,完全无视太过残忍,自是不可能的。

    我在手机上反复修改措辞,总也觉得有问题,便渐渐不耐烦:为何我会绞进这档子罪恶的蠢事里呢?

    问题的答案再次将这些日子潜藏在我心底的不安被唤醒。

    显然整个事情每个参与进去的人,在我看来都是有罪的,甚至可以说罪大恶极。他们从这件事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沾着弱势学生们的血汗。

    我闭上眼,父亲的样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质问他,逼迫他,最后羞辱他,可他却依旧没有被我的言语击倒。他一会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怎么压迫了?现实就是这个情况,你帮他们弄还是不帮,学生都是要实习的,就算实习的企业不完全对口专业,那又怎么样咧?你现在做的工作是和你专业对口的?刚进入社会多历练一下对这些人有好处……”

    辩论到最后,“父亲”还是抓住了突破点。

    “你不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你高尚你去举报啊?你有这个觉悟你去啊?去把你老子一辈子的钱都捐了让公家拿去好了。”

    我最先想到的,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竟是怕麻烦。我懒得去收集证据,跳进粪坑里去捉那些大屎壳郎。我没有那么强烈的,要为世间所有不公打抱不平的欲望,也许学生时代有过,可现在已经不见了。

    其次便是胡叔,这个愚蠢的可怜人所犯的罪责也许是最小的,况且他的愚蠢可能根本认识不到其中的罪恶,可他却会付出对他可能同样沉重的代价,甚至更多。那些聪明人可能早就把钱转移了,甚至有办法脱罪,可这个乡巴佬在调查开始的第一时间就可能失去工作、名誉甚至家庭……

    思绪断掉的一瞬间,我又回到眼前现实。很快我决定至少今晚不再去想这些了,因为至少最近几个月,我不会去处理这些事。

    “胡叔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儿子女儿都很可爱,祝他们新年里健康成长,学习进步。”

    停顿了约莫一分钟后,我又最后发过去:

    “我父亲的遗产继承得等之后放长假哪次我回了武汉才能去办,您放心办好了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那边很快回复了:“谢谢祝福!”

    “嗯嗯,好的。延先生我们相信您!您是个好人,好人新年里会有好报的!”

    我回复了一个哈哈笑的表情,终于将这件事结束。

    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可我仍然睡不着觉,思绪不知不觉又返回到对妹妹的怨恨和思念里。

    我想到自己也可以给她发个拜年消息,尽管我以前从未主动给人发过。

    踌躇再三后,我觉得还是简单点好,便发过去一条。

    “新年快乐,愿万事如意。”

    我猜想着妹妹会有的种种回应,结果一等二等却无消息,便心生出更多遐想来,但又不肯直接拨电话过去,最后只能陷入对少女□□的渴望和幻想中,用手办完事熬到深夜才疲惫地睡去。

    之后在春节假期临近末尾那几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那天晚上赵小姐第一次主动给我发了消息。

    她问我睡了没,我回消息说没有。相互拜过年后便闲聊了两句,她问我在哪过年,我如实相告人在广州。

    她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发来四十多秒的语音消息:“有个事情想拜托你帮忙。如果你后天上午有空,能不能来她住的地方做客……”

    之后赵便详细说明了情况:之前家里又催她今年过年回去相亲,说安排了好几个。但是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回去了

    赵小姐于是编瞎话说自己在这边其实已有男朋友,两人今年认识的如何如何。只是都不想去对方家里过年,便计划好了留在广州,所以才没跟家里说这事。原本以为自己这套说辞至少顶过今年,到明年说分手了伤心不想回去相亲便是,实际情况也确实风平浪静一直到今天——在佛山工作的表哥电话突然说后天中午想来拜年,顺便看看妹夫。

    表哥明显是有备而来,在电话前半段闲聊时早就问清楚两人今年就在广州家中,过年期间也没有外出之类的计划,所以后天无论如何推脱不了。自己想来想去,只能找一个朋友来帮忙,便想到让我去演她的新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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