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也跟赵小姐打招呼。

    赵小姐微微喘着气靠过来,背心下隆起的胸脯略微起伏着,看得我又觉口干起来。

    “这是你妹妹吧?”

    我点点头说:“她叫延烟……”我想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烟,到嘴边又觉得太文绉绉太卖弄了,便临时改口:“放烟花的烟。”接着我转头看着妹妹介绍了赵小姐,说是我公司里的同事朋友。

    妹妹笑着说姐姐真漂亮,赵客气时快速瞟了一眼我,便邀请赵坐到她旁边我的斜对面。

    “呵呵,你们这俩兄妹名字倒是好记。”

    “是啊。”我把视线从赵身上挪开,低头看着杯子里剩下的百香果,想到话茬儿又抬头问:“你又晚上出来夜跑啊。”

    “是啊。”赵小姐笑着说:“今天广州已经有些热了呢,可能再过几天就不跑了。”

    我点点头,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妹妹默不作声喝着饮料,赵小姐站在桌旁不时回头看柜台,我来回看着两人,心里不知不觉有些紧张,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刚才聊啥呢?”最后还是赵小姐先开口问。

    我犹豫了一会,刚想说话,妹妹抢答道:“我在问哥哥,他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赵小姐顿时露出惊讶和欣喜的神色来,看着我和妹妹说:“果然是你延言的妹妹,竟然不聊明星八卦,聊这么有深度的话题,怕是个女哲学家吧。”

    我看着妹妹,她尬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有……我哪里懂这些东西,只不过他喜欢,我们就常瞎聊来着。”

    赵小姐又看向我,我便解释了这段时间晚上给妹妹上课的事。

    叫号完赵小姐去拿了饮料,喝了一口便放到一边,看着我托着下巴,做出一个认真听讲的样子。

    “那你就说说呗,我也感兴趣想听来着。”

    “那行我试试吧,也就是一家之言,我姑且说你们姑且听听。”

    “别废话了,你就快说吧。”妹妹再次催促。

    “我觉得简单来说,人生的意义是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

    我停顿了一会,赵小姐微微笑看着我没出声,妹妹不满道:“嘿,这不是啥也没说吗?”

    “我先说个结论,你等我慢慢解释啊。”我又继续开口说:

    “先说没有,人生没有意义其实很好理解。人总是会死吧,现在人对世界认识更深了,宗教那套升天入地,灵魂转世之类的臆想也越来越少人会信了。凭现实经验我们更有理由认为,人死了就是死了,意识伴随着大脑死亡就再也不可能存在了。这意味着,每个人一旦死去,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或者说,哪怕只是感知到这个世界了,那么人活着的时候所拥有的,所做的所有事情,在死亡那一刻到来时就实际上立刻失去意义了,这是对于个人,主观来讲。

    另外,那有些人情怀博大些,觉得我死后哪怕感知不到,只要我生前所做的事情还能发挥作用就行。但我们更进一步想,先不说一个人,对于整个世界、宇宙所能产生的真实影响是多么渺小,就算真的产生某种影响了,地球太阳甚至整个宇宙,也都是有寿命的,人类文明就更不必说,我们这才文明了几千年呢,对于宇宙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所以一切终究都是逃不过像每个人一样要完蛋要消失的,这是客观来讲。

    所以自私自利也好,高瞻博大也罢,人活着所做的一切事情终究是会像蚂蚁挖穴,蜜蜂筑巢那样来一场大雨挂一阵大风,就被彻底抹平的,也就没什么所谓意义……”

    奶茶店进来两个人使我停顿下来。我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突然觉得公共场合聊这些挺不好意思的,搞得自己像个在卖弄的假学究。

    “嗯,听懂了,那怎么又说有意义呢?”妹妹追问,语气倒是像真愿意听下去似的。而赵小姐还是那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只要我看向她,她就冲我微微笑,像是想给予我某种鼓励。

    我略微压低了一点声音,继续说:“说有就是说,嗯……追问意义也好,寻找活着的目的也罢,这是人才独有的想法和行为,其实说到底是人满足了生存需求后空虚了,自己给自己内心进行的某种找补。有的人觉得,活着就是为了体验各种感觉,说白了就是为了享受,这种人现在是最多的。还有像过去宗教还管用那会儿,很多人活着就是为了尽一切努力符合宗教规定的道德标准,为了死后升天堂或者投个好胎。包括追求真理、追求道德良善、追求艺术美的人,总而言之,自己给自己找个理由好好活下去,你觉得这个理由对于你自己来说成立,那你活着对于你自己来说就有意义。这种意义当然是主观的,是建立在你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像是艺术、爱情、家人或者某项事业之上的。即使最终它们和人一样会消逝,但其存在的过程,对于人自己却可以有某种主观意义。理性的虚无主义者可以说它们客观上是无意义无价值的,但我们也可以反驳他们:意义本身这个概念就是人类的主观创造……希望世上有某种客观的,固定存在的意义是人类一种惰性的本能。这种本能的潜台词是希望世界上类似有一个‘造物主’,由它规定好人类应该去达成的一个目标,我们只需要发现这个目标按照它去做就好了,其实这种想法就像老师给布置了一篇在练字本上照着标准字体练字的作业一样,既无聊也不浪漫……”

    我说得有些身体微微发热,拿饮料的手大概是因为紧张兴奋微微颤抖,心里觉得自己今天状态不错,说得挺好,感觉十分畅快,最后又补充说:“相反,如果没有‘造物主’给人规定必须要怎么做,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自己在这种可能性中去主动选择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去实现,才是既浪漫又充满趣味的。”

    我看着赵小姐,她此时眼眸低垂着,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那你这意思是说,自己骗自己咯?”我转过眼看着妹妹疑惑的样子问。

    “嗯,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像还是没有真正的意义嘛。”妹妹像是泄气道:“毕竟按你前面说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主观的意义,没有客观的意义。”赵小姐总结道。

    “对。”我说。

    桌面上沉默了一会,我正回想着自己是否有说的不全面的地方,妹妹又开口说:“主观的意义……那可不就是骗自己吗?”

    “就好比我自己画了幅画,我自己觉着跟那些艺术展上拍卖的画作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好。就是你说的,自己认为很有意义嘛。可前面都说过了,这画本身是没价值的,我认为它有价值有什么用。”

    “你觉得有价值,你就完成了自己创造艺术的愿望了呀,怎么会没用呢?”我反驳道。

    赵小姐看着妹妹说:“而且人不是画,画如果作为商品去买卖,当然客观上能卖多少钱是最重要的,人不会去卖自己,大部分人目的总是想活得幸福快乐……说自己说服自己也好,骗自己也好,能达到让自己幸福快乐的目的就好了。”

    “对。”我嘴上表示赞同,心里却隐隐有些打鼓。

    赵小姐又看着我,继续说:“存在主义吧……我觉得像你这样理解还挺好的。现在很多人标榜自己是存在主义者,或者表达支持类似的观点,其实是在给自己的极端拜物,追求感官刺激找理由。就好像反正意义是主观的,那我选择彻底庸俗化也没什么……其实这和存在主义的精神反而是相反的。”

    “是这个道理。”

    我看向妹妹,她微微皱眉,眼睛扫了我和赵小姐一眼,嘴巴张了张后,说:“哎,我还是觉得自己骗自己挺没劲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有劲?”我问。

    “嗯……”妹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觉得小学时候吧,好像是入少先队那会。我们老师告诉我们说,我们人生的使命就是要解放全人类,建立一个这也好那也好的新世界,当时听着觉得挺带劲的。”

    “你还是个有乌托邦情结的理想主义女青年?”赵小姐露出夸张的神情说。

    “哪啊!”妹妹不好意思地否认“小孩子嘛……就跟以前说自己理想都是当科学家一样。”

    “我意思是说,我觉得这样一比,为了自己高兴自己骗自己这事没意思。”

    “你这样想挺好,再说也跟我前面说的那些不矛盾呀,你还是可以把解放全人类当成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妹妹没有回话了,眼神突然有些涣散,似乎是疲倦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我正想着还能就妹妹刚才的话说些什么呢,赵小姐看了一眼手机抬头说:“有点晚,抱歉我得回去了。”

    说完大家便都站起身,我说我们也该回去了,三人走出了店门。

    “偶尔聊聊这种话题挺开心的。”赵小姐笑着说,我说是啊。

    赵小姐住处在另外一个方向,和我们相互道别了一番后,便转身继续跑向夜的城市之中去了。

    “还看呢?”

    我回过神,假装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两人漫步向家慢慢走着。

    “哥。”

    “嗯?”

    “你先前去过你这个女同事家里?”

    我扭头看向妹妹,犹豫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撒谎,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我心里大为疑惑,这是怎么猜着的呢?

    之后我主动说了过年时赵小姐邀请我去假扮她男朋友骗家里人的事情。

    当然,从表达上,我肯定描绘成只是朋友帮忙,公事公办似的,也没提吃完饭还留在赵小姐家里,两人靠着看了一下午电影的事。

    “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妹妹听完笑着说:“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还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呢。”

    “我怎么听出一股醋味来。”

    “呸!呸!”妹妹否认道:“我只是之前听你说,这些年不谈恋爱,是因为生活工作里接触不到什么心仪的女生,上次我去你们公司门口,见那龙哥,我还心想真如你说的,大概其他人也都是跟他差不多的。今天突然见气质这么好一姐姐,当然觉得意外了。”

    我没戳穿,又解释说她是去年才来的新同事,之前也没怎么说过话,的确是最近几个月才熟悉的。

    继续走着,我数着脚下地砖上花瓣的数目。灯光时明时暗,月光时浓时淡,我俩沉默了一阵子,似乎各自想着心事。

    “那你喜欢她吗?”

    几个字冷不丁突然从妹妹口中传来,声音不大却在这夜晚寂静的街道上却听得格外清晰。

    我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回答。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几个声音接连响起:我喜欢她吗?我爱赵小姐吗?妹妹离开这段时间,我独自一人度过的一个个夜晚里,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再次近距离跟赵小姐在一起,这种渴望甚至让我几乎遗忘了妹妹。

    我回忆起在她家客厅两人靠近而坐的情景,那种美好又舒适的感觉,没有任何的尴尬和不适,就像榫卯和彼此的结合,仿佛从来到这个世上那天起,两人就注定要相互吸引,直到结合在一起似的。

    可妹妹再次这样突如其来地带着伤痕回来,向我坦白自己的过去,再次和我结合后,对赵小姐的思念便消失了,或者是隐藏了,直到今天她如此美丽动人的样子出现,又一下子把之前那份感觉唤醒了出来。

    所以,至少此时此刻,很难否认我是喜欢赵小姐,是恋着她,是想要跟她□□想要跟她相处交谈,长久待在一起的。

    可我该怎么对烟说呢?我该撒谎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吗?如果不撒谎,我要怎么说她才能够接受呢?

    时间随着我心跳的声音一秒一秒地流淌着。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做到对烟完全地撒谎了。撒谎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但我知道它的诀窍在于要先欺骗自己。然而作为我,在面对这种问题时,是不可能沉默十数秒后再予以否认的,这我连自己也欺骗不了。

    “喜欢。”

    “作为恋人的喜欢?”

    “嗯……”

    我低着头向前走,等待着妹妹的反应,却又是一阵沉默。

    “可你还是又收留我,还送了我那串手链。”听到妹妹异常平静的声音,我看了过去,夜幕笼罩在她的侧脸上,模糊了所有情绪,朦胧间那似乎是气愤的,似乎是悲伤的,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的。

    “是的。”

    “所以,是我先来到你身边,向你投怀送抱了,所以你就选择了我?”

    “不,不是的。”我下意识地立刻撒谎道,脑子里迅速组织着语言,语言是最温柔的武器,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想法用不同语言去描述,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延烟……我并没有去做选择,是命运两次将你先于她带到我身边。”

    “我很喜欢你,虽然也对她有类似的好感,可既然命运已经替我做了选择,我便只有顺从了,因为对于我特别在乎的人,我是无论如何不希望受到伤害的,你明白吗?”

    沉默片刻后,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样说,倒让我真有点对你生不出气来。”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无论是再怎么善解人意的女生,也会介意自己的男朋友心里还恋着别的女人吧。无论怎么讲你是喜欢她的,我还是心里觉得难受。”

    “不过你没有骗我,这点倒还……刚才你承认之前,我好担心你会说些自作聪明的话来骗我。我问你只是想要你承认,你是喜欢她的,刚才在店里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确定吗?”我微微惊讶道。

    “你那个眼睛,都要贴到人家身子上了……喂!你是喜欢人家胸大是不是?”

    我憋着笑,瞟了妹妹那少女的平坦微隆一眼,正言道:

    “也不大吧。”

    不知夜色中,妹妹是怎么捕捉住我那瞬间的眼神的,她掐了我手臂一下道:

    “好啊,你在比是不是?”

    我跑开两步,呵呵笑着说:

    “兴许我只是馋人家身子呢?”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妹妹没好气说:“后来看她也跟你似的,那么懂这些,就我坐在那里一个人跟个傻子似的。”

    “你还笑!”

    “现在想我都难受。好像你们才是更般配的。你们又都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都在大公司上班是,都有美好的前途和未来……”

    见我突然不笑了,妹妹看着我样子像是生气道:

    “嚯!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在一排停在路边的汽车间,我俩追逐打闹着,妹妹正要冲过来,突然惊叫一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赶忙过去,见她坐在地上,捂着脚。

    剩下的一段路上,我便背着妹妹往回慢慢走。

    不知道是脚崴疼了还是累了,抑或是觉得被我背在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妹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身体渐渐彻底柔软下来,趴在我背上,双手搂了我的脖子一会儿又松开,垂下在我胸前相握。

    “哥。”

    “嗯?”

    “回去你还是按照顺序继续给我讲吧。”

    “好。”

    “别担心了。”半晌我开口说:“不像很多人,我不会承诺你永远爱你之类的话,因为未来的事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好。”

    “但我给过的承诺,我就一定会做到。”

    “我承诺我绝不会抛弃你,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可以一直在你身边。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像现在这样,所以,你也有美好的未来,要有信心。”

    “嗯。”

    妹妹只是轻轻说了这一个字,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幽怨,认可还是敷衍。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不必再说了。

    手紧紧抓着她的大腿,背感受着少女平坦微隆胸脯的柔软,耳朵听着她轻轻的鼻息。

    在夜的昏暗静谧下,我细细体会着这些感受,即使脑子里偶尔还是会想起之前聊天的事,不久后,我还是支棱了起来。那东西顶在牛仔裤上分外难受,可我又没有手去指导它,让做个□□或者□□分子,只能停下脚步屁股和腰轻轻扭着,想制造些动荡好让它不那么中庸,自己做个意识形态选择。

    “你乱晃悠啥呢?”

    “我搞政治呢。”

    “搞啥?”

    我侧过脸靠近妹妹的脸,小声说:“你给我整立起来了。”

    妹妹大概是脸红了,克制不住还是笑了出来,我也笑了。在零星行人异样的目光下,走向家,走向夜的尽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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