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A市的大巴车还未开动,夏金杉坐在车厢后面靠窗的位置,打开网易云音乐的推荐歌单,戴上耳机听歌。同一趟车的乘客,陆陆续续进来。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人不多。大家也都零零散散地坐。司机还站在车门口,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喊:“A5680,还有没有没上车的,抓紧啦,快上车,车马上要开了。”

    中年男司机,大概四十五左右的样子,深色黄土一样的脸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点。黑色男士休闲外套,西服布料的黑色裤子,一身黑色,应该是在街角某间可以讲价的服装店购买。这些服装店似乎总是售卖老旧的款式,尽管市面上已经有新的样式了。他们的老旧款式却怎么也处理不完。

    也有这么一群人,如果不仔细观察,你甚至会觉得他们同一件衣服穿了一年。上面还满含油脂和汗渍的味道,或者沾染了修车时留下的黑色机油。这些人的脸,蒙裹岁月的尘土,留有走南闯北的痕迹,是暗黄色的。

    这群人,属于中老年男人居多,也是夏金杉在坐大巴时经常遇到的一群人。

    往返于A城和夏金杉所在的小县城,距离不远,开私家车的话,3个多小时就到了。而跟夏金杉一般大的年轻人,基本上结婚了,就开自家的车。所以,夏金杉在坐大巴时,遇到的年轻人比较少。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年轻人喜欢坐高铁。只是从她家到A城还需要转一趟车,没有大巴直达方便。夏金杉又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所以图省事,她一般坐大巴的多。

    以前不论从家里出发去A城,还是从A城回到家里,坐在大巴上的夏金杉都觉得空落落的。

    有时候坐夜车,透过车窗望向外边,黑彻彻的。天和地同是黑的,稻田是黑的,树林笼罩在黑色中,在视野平行的远方,几只星星发出的光,似乎也被这黑色吞噬殆尽,只勉强剩下几缕幽暗。所有的事物模糊了焦点和意义。唯剩承载着晃动车厢的身体,在黑暗里,在发动机马达揉揉的声音里,不知何时能回到家。

    不,不应该说所有事物都失去了焦点。夏金杉忘记了,她还能闻到车厢里散发的气味。泡面的味道,比火车车厢里的稍淡;一些男人身上常年吸食的烟草味;馊干的汗味;很久没洗的衣服的馊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成了大巴车独有的味道。

    夜晚,疲惫了一天,很多人也渐渐睡着了。呼呼的鼾声此起彼伏。有座位上,两只头快要靠到一起的一男一女,你以为他们是情侣,实际上他们却是不知彼此的陌生人。尽管陌生,此时在一起,似乎又能相互依偎。

    很多次坐这样的车回家,回去工作。一坐就是一整个青春。

    在这样的青春注脚里,夏金杉总觉得大巴车行驶的距离就是自己生命的距离。她再也到达不了更远的地方。而自己的爱情,可能也会像那些中老年男人一样,暗黄、未有知觉,最后变成了泡面单一刺鼻的味道。

    年轻时候,想象爱情,应当是月亮那样美好,照搬电视里的情节,饱含故事的起承转合,繁花作为点缀,青春作为打底,主要人物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像精心修剪一样,带来丰富的喜怒哀乐,如此,也对得起年轻一场。慢慢地,夏金杉发现那样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她开始看见地上的白痰,拥挤人群里的烟头,火车站厕所角落里的脏灰。那些越来越接近人本来面目的地方,让她再难闻到爱情的气息。她不能够感觉期待,又隐约觉得生活少些什么。

    之前离家时间久了,很容易就想念妈妈,想回到妈妈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彼此也不用说话,看着妈妈,她都觉得满足。如今回家,即使晚上和妈妈一起入睡,也觉得心情变了,好像身体的某一处,空洞越来越大,大到轻易就感觉时间流逝之快,也再不满足于亲人的安慰。

    这份空洞,让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变老:无法从生活本身得到安慰,因为进不去那样美好的存在状态。需要寻找到适合的方式,和自己和平相处。在那种状态里,她才相信可以真正地感受生活的喜悦。

    为此,要付出时间。

    可,那是什么样的方式和状态呢?

    她之前天真地寄托于爱情存在的形式和状态。花了很多时间,研习了很多情节和理论,也在那样不真实的真实里体验过短暂的快乐。终于,在某个腻烦的片刻验证了其存在的虚无:我曾,独自走过三十年的路途。这段路于我而言是否仅意味着另一人的出现?

    当谎言被揭开,才发现日子那样难熬。而她,还需要努力。

    尽管现在,遇到了楚绪,她亦不敢将自己的全部都赌给他。而这段关系,于她看来,还像走在钢丝绳上一样,极不稳定。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这趟大巴车发车有点晚,司机一直在招呼乘客上车。终于,在晚点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车子才有要发动的迹象。

    “大家都系好安全带,车马上开了啊。”司机用浑厚有力的嗓音喊。

    “等下,我要下去。”说着,夏金杉拎着她小型、粉色的米奇行李箱,急忙忙地走过车厢的过道。

    刚刚接到妈妈电话,说外公过世了。她一时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小姑娘,怎么这个时候下车,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家里了?下去到2号窗口可以办理退票。”司机说。车上的人也小声议论。

    “不要了。”夏金杉急急地回。

    父母两边亲戚家的孩子里,夏金杉算是比较小的。爷爷奶奶在她上学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也是小人时的记忆,大概幼儿园和小学那会。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是高龄,没什么疾病,走得算安详。周围邻居都说爷爷奶奶是有福气的。那时候,夏金杉不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自主的反应。看到家人哭泣,泪水也就跟着流出来。

    从夏金杉有记忆起,爷爷奶奶就没吵过架。白日里,爷爷去外面辛苦做些小生意,奶奶就在家里缝缝补补,烧火做饭。吃完晚饭,天黑下来,小人夏金杉就在爷爷奶奶屋里,倒拾她那一堆小玩具,洋娃娃啦,小赛车啦,小猫钓鱼啦,扑克啦,琉蛋啦,小飞机啦,这些。对了,还有一些小人书,书里讲的尽是小绿欺负小红的故事。

    她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在木桌旁聊天。有时候喊爷爷奶奶跟她一起玩,爷爷奶奶总会说:过会啊,过会的。夏金杉就等啊等。等好久,也没见爷爷奶奶把话聊完。那时,年纪小的她不懂为什么大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她却喜欢和爷爷奶奶呆在一起,因为爷爷奶奶从不大声说话,更别提吵架了。她不喜欢呆在自己家,因为爸爸总会吼妈妈,甚至摔东西。摔东西的时候,夏金杉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恨不得拉妈妈一起跑。但是,妈妈总是不动,任由爸爸胡来。

    夏金杉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像爷爷奶奶这样多好啊。

    小时候,乡下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爷爷就拿出长长的白色蜡烛,点在棕色木桌上。桌子好像也是爷爷自己做的,低矮,简单。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桌子失去了原本的色泽,颜色变得黑暗,桌面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油渍,散发出食用油的味道。爷爷奶奶经常晚上坐在木桌旁,就着烛火暖黄的光,叠元宝卖。金黄金黄的元宝,乖巧地躺在方方正正的纸箱里,一层层铺开,反射着烛火微弱的光,在夜色笼罩的天地里,如同海滩流淌的细细沙。晚风从瓦屋北面的窗户吹进来,混合着屋后杨树林的清新。风将这片金黄色吹散,却将爷爷奶奶平凡的感情越吹越浓。

    夏金杉知道爷爷奶奶走了,这个事实。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真的从心里上接受这件事。

    后来,瓦屋拆了,爷爷奶奶的小院也被推倒夷平,变为田地,卖给别人。夏金杉再也不能从现实的场景里,寻找爷爷奶奶的影子,就暗暗地决定,让爷爷奶奶住进自己心里。偶尔,生活无琐事,心上无尘埃,天气晴朗的时候,就躺在阳光下,枕在绿色草地上,闭上眼睛,偷偷地任由那些不为人知的记忆温暖成年的孤单。

    夏金杉赶到外婆家的时候,大家都来了。大姨二姨三姨小姨,大舅二舅。大姨姐、姨姐夫,二姨姐、姨姐夫,大姨哥姨嫂,二姨哥姨嫂,大姨弟弟媳,小姨弟弟媳,小姨妹妹夫。夏金杉看了一圈,没想到爸爸也这么快从C市赶了来。是啊,和妈妈离婚这么多年,妈妈这边有什么事情都会来。估计又是看在她的份上,夏金杉的姨妈们总会这么说。

    不管表面怎么样,姨妈们内心自然是看不上这个“出了门”的妹夫的。她爸爸倒也不在乎,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时候,姨妈们也会讲妈妈,到底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这么多年来,也不想着重新找一个。每次爸爸来外婆家这边的时候,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大姨甚至开玩笑地说妈妈没出息。

    姨妈们讲的时候,妈妈都默不作声的听着,谁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在想什么。

    外公已经被放到棺木里了,棺木前面写了一些大大的“奠”。倆舅舅蹲在旁边,给来烧纸默哀的客人回礼。

    夏金杉走到里屋,外婆坐在实木椅上,看见夏金杉进来,说:“杉杉来啦。”夏金杉握着外婆的手,想安抚外婆,却感觉外婆并没有那么难过。外公也是年纪大了,最近几年常常有病要去医院,女婿们都会轮流去照顾。这次以为去医院几天就能回家,没想到病情却恶化了。也许能感受到吧,最后几天外公吵着要回家,回家的第二天就不行了。

    屋里除了外婆,还坐着很多夏金杉不认识的老人,估计是外婆的亲戚。大家都劝外婆不要难过,外婆也直直地回:“我不难过。年纪大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外婆的七个孩子,在乡下也算多的。外公去世,这一下子就来了好多孙儿辈、重孙辈的来送,屋里闹哄哄的。多子多孙,在乡下人来说,总是好事。外面大人在办事,里面的小人们就跟着要吃这要吃那,组队玩闹。老人们看着欢喜,就跟外婆说:“你真有福气,你家这些重外孙外孙女长得真好。”外婆笑笑,摸摸自己的金耳环,喊着嗓子说:“是的呢,你看这些小的长得啊,真跟俺地里栽的大葱一样,窝溜白好看。”

    大家点头,眼里噙满笑意。

    等这些老人都回去,屋里就剩夏金杉和外婆了。外婆轻声问夏金杉:“杉杉啊,啥时候对象带给外婆看看。你外公走之前,都在念叨,说就想看杉杉的对象。我确实也没听过他问过其他小孩的。”

    夏金杉忽然觉得愧疚,她知道外公疼她。但是却叫外公临走时的遗憾也是她。

    “外婆你说到这个,我真觉得自己不孝顺。”夏金杉低着头叹气。

    “那有什么的。杉杉啊,我们就是说说,没事瞎问道。你别觉得有什么。不管别人怎么问你,你也不要着急。这个事情只能你自己把关。在别人眼里再好的人,你看不中的就是看不中。只要是你看中,任凭别人再怎么说,你都不要变。”夏金杉望着外婆,有点惊异外婆会说出这话。

    “哇,外婆,你这话也太时髦了吧。”夏金杉忽然抬高语调,显得有点激动。

    “怎么的,看不起俺农村老太太啊,就觉得俺老太太没学问,也不会说话是不是。”外婆逗笑地看着夏金杉。

    “我才不敢呢。我外婆那是一般外婆嘛。我外婆是其他老太太都赶不上、争相学习的榜样。哈哈。”夏金杉极力拍马屁。

    “俺家杉杉这嘴啊,你那几个姐没一个能撵上的。”外婆毫不吝啬地说。

    “外婆你再夸我,我就要飘了啊。”夏金杉捂嘴笑。身边有好几个零食箱,夏金杉拿出一个甜脆卷剥给外婆。

    “杉杉啊,以后找对象,千万别找会抽烟喝酒的啊。要找会照顾人的,知道疼人的。别跟你外公似的。”外婆把夏金杉又剥出来的蜜枣放嘴里,继续说:“我这些年跟你外公过的,够够的。要不是年纪大,怕人笑话。早就跟他离婚了。”

    “不至于吧,外婆,我外公不就是多喝了点酒嘛。”夏金杉故意说,想引起外婆打开话匣子。

    “嗯。”外婆语气不屑。“喝酒,要只是喝酒,就不讲了啊。那是一喝酒就废话,一喝酒就要骂人,你可给烦死了。”

    “喝酒就算了,人还懒。我不是瞎说,要不我拼死拼活地挨累挣钱,这个家也不有今天这样的。”外婆眼神迷离,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刚跟他那会啊,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一回啊,有好几天没吃上饭了。我在屋里头铺的草席上,想以后该怎么生活。越想越不知道怎么办,那个眼泪就滴出来喽。你外公躺在草席那一头,听到我哭,上来就给我一巴掌,问我哭什么的。你说我哭也碍你事啦。何况我还比你小,你怎么下得了手的。给他那一巴掌呼的啊,我左边脸生生肿一大块哦。夜里睡觉都不敢侧躺着睡。”夏金杉听了心里一个咯噔,想着还有这种事。不过,以前的男子,没上过学,经过教育,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女子作为自己的私有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那时候,法律还不健全,社会监管力度也不够。之前还听说过,外婆邻居家的大娘,被他丈夫关在屋里打,打好多天都不给饭吃。想想,夏金杉就觉得喘不过来气。

    “搁外边推三轮车卖些零货。每天来家时间有早有晚。不管你早晚到家,只要人吃完饭,就去床上睡觉了。也不管你这饭啊菜啊,是热的是凉的。还有一回,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天下雨,我忘带伞了,回来的路上都是泥地,路滑,一个坑一个坑的。根本不敢骑车,只能下来拽。有个下坡的地方,车子也拽不住,生生滑下去翻了,车上的东西全滚出来咯,锅碗瓢盆的都有。雨那时候下得还很大。我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东西不能扔啊。车子顺坡翻到下面沟里了,我也拽不出来。就一个人,蹲那块,想办法喽。后来啊,还好遇到一个庄上的人,帮我给这车拽到家了。到家你一看,你外公早爬床上睡着喽。那是一点饭,一口热茶都没有哦。”

    “哎,这些年,受你外公太多气喽。”

    外婆讲完,似乎还停在过去的回忆里,久久未回过来神。

    夏金杉听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哪是两个人的婚姻,用现在话来说,这就是外婆一个人为了生活的奋斗史啊。而外公,有时候,则是站在生活那一面的。

    “外公是真的有点不会心疼你哈。”夏金杉叹息。

    “他都不知道心疼两个字怎么写哦。”老婆抹了把眼泪,抹在她的黑色布鞋面上。

    “外婆,被你说的,我都不敢结婚啦。”夏金杉打趣着外婆。

    “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你看你外婆,就算结婚了不给人疼,也没妈妈在身边帮衬的,哪又比别的老太太差吗?俺老太不还是带出了这么多孝顺的子孙,现在想吃想穿的,你看俺屋里缺过吗?”外婆拎着嗓门说。“生下来就活下去。有什么敢不敢?横竖一个头,全看你怎么做。要是好吃懒做的,老天也帮不了他。要是踏实肯干,老天都怜悯他。一辈子不长不短,左磨又磨,时间都耽误了。你就大大方方往前走,就行啦。”

    “好的,外婆。后面就我来疼你吧。嘿嘿。”夏金杉乖巧地趴在外婆腿上,跟个猫似的蹭来蹭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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