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燕城早报:“据本社记者报道,十里台消防队队长宋焰已于昨日晚21点46分死亡,具体死亡原因警方仍在调查当中,目前排除自杀,据悉,死者在与朋友聚餐时突然全身抽搐,其女友立即对其实施CPR救助,送往医院时已无生命体征。更多详细内容请您关注今日新闻,我社将为您持续跟踪报道。”

    “妈,我回来了。”孟宴臣将手上的大衣放到玄关处的衣架子上,付闻樱对他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双唇紧抿。

    自从许沁回到家里住之后,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异常沉默。

    “沁沁今天还好吗?”

    “老样子,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孟宴臣眼里泛起心疼和无奈,最后这些庞杂的感情化为一股叹息,消散在空气中,“我上去看看她。”

    许沁的屋子在最南部,当初搬到新家的时候,爸爸给她选了三层采光最好的一间房间,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从落地窗向外看去,就是后花园里秾妍的繁花。

    “沁沁,我是哥哥,我能进来吗?”孟宴臣敲了敲门,稍微提高了音量,以确保对方能够听见。

    须臾,他听到门把手传出“咔嗒”的一声,于是他推门而入,入目便看见许沁将全身缩进一把扶手椅子里,身上从头到脚都裹着毛毯,浑像一个臃肿的粽子,房内温度适宜,可见她这样做绝不是为了保暖,倒更像是用这种方式把自己裹入一个安全的外壳当中。

    孟宴臣的手缓缓捏紧,那种无力感夹杂着怜惜和痛苦,像暴风雨一样再次冲刷着他的全身。

    他很担心这件事会让她从此走不出爱人死亡的阴影,痛苦如果不能化解,就如同纷纷扬扬的雪一般,把她永远埋在终年不化的寒冰之下。

    “哥哥,我今天去警局做笔录了。”许沁转过头去,看入孟宴臣的眼睛。

    或许是屋内太暗的缘故,那双眼睛中没有盈满失去爱人的绝望和痛苦,倒满载一种解脱和释然之感,就像是柴火的余烬在微风中时隐时现,脆弱又微不足道。

    还没等他回答,许沁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那略带轻快的语气如同平时两人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拉扯一些琐碎的事,又如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上根本没有宋焰这个人。

    “我给你的那本书,你看了吗?”

    “什么?”

    “那本《百年孤独》。”她以略带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孟宴臣,那冲纯粹又干净的眼神仿佛能够洞穿他的灵魂。

    他记起来了,在事发前一个月,许沁曾来找过他,那时她已与孟家决裂,但仍然会在他生日的那天给他送来礼物。

    那天,他们之间的沉默仿佛就像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在脖颈处一点点地收拢,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随手拿出那礼物,却没想到是一本书。

    “为什么想到给我送这本书?”

    当时的许沁像一朵行将开败的花朵,内里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但仍然用最后一丝力气来维持外表的妍丽。

    “因为……每个人的孤独都有不同的面目。”

    那时他觉得奇怪,她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生活,陪伴在她所爱之人的身侧,逃离了这个囚禁了她多年的牢笼,可是,为什么她仍旧感到孤独?

    为什么?

    他离开了许沁的房间,那时正是下午,阳光渐渐从窗帘上消逝,如同一位演员完成了谢幕表演之后转身走向了幕布后方,再不见踪影。

    许沁看着那扇门,觉得自己的血液流淌着来自极地的冰雪。

    “孟宴臣,已经,来不及了啊。”

    02

    刘晓鸥是燕城警.察局新上任的警.官,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夹着卷宗,穿过繁忙的人流,将资料放到了王国亮警.官的桌子上,带着雀跃的音调说道:“师父,果然不出你所料,死者的体内产生过双硫仑样反应。”

    “而且,死者的女友是市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怎么不可能知道这种最基本的医学常识。”

    王国亮翻了翻卷宗,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本来她的笔录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她神情的确有些不对劲,所以我才申请让法医做一次解剖。”

    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许沁那双冰冷的眸子,明明盛满了泪水,但眼里却没有失去爱人以后该有的悲恸,反而像淬了毒液的美人蛇,眼里所摇曳的,是由仇恨点燃的怒火。

    “好了,再把这位嫌疑人请过来做一次审讯吧。”

    今日燕城:“4月16日,十里台消防站站长宋焰死亡引起公众热议,最初判定为意外事故的死亡事件,经警方调查,竟有意外结果,其女友许沁成为主要嫌疑人。接下来请看详细报导。”

    随后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孟宴臣感到猝不及防,一天早晨,家里来了两位警.官,声称他们需要带走许沁,“许沁女士涉嫌谋杀宋焰,我们按规定要带嫌疑人审讯,希望你们配合。”

    “同志,你们在说笑吗?许沁是宋焰的女朋友,怎么可能谋杀他呢?”他略带震惊地辩解道,他一向冷静的大脑似乎突然宕机,无法为现在的状况寻找一个最优解。

    “验尸报告显示,死者体内含有头孢菌素类药物,这是导致死者死亡的主要原因,而这一点在许女士的笔录中只含混地一笔带过,我们需要更加详细的审讯。希望家属配合。”

    许沁就那样被带走了,走之前,她看到孟宴臣慌乱的眼神,白纸似的脸上轻轻泛起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的,别担心我,孟宴臣。”

    他站在门口,看见她纤细的身影,如秋日的落叶一般,逐渐溶解在微风中。初春暖融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法浸透他的身体,然后孟宴臣发现,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中,他一直没有读懂过她。

    蓦地,他又想起了许沁不久前对他说的话,她略微隆起而泛白的后颈在光影的照射下显示出类似小丘的形状,模糊的记忆为她的面容披上了一层薄纱,只留下一些回环的、苦涩的字眼:

    “因为……每个人的孤独都有不同的面目。”

    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

    03

    “好了,许小姐,我们已经在你的公寓内找到了作案工具,你能向我们说明一下你的作案动机吗?”

    白炽灯下,女人的脸没有一丝波澜,显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就像是一只被刺得遍体鳞伤、快要死掉的猛兽,多刺一下,少划一刀,对她而言,没什么区别。

    “我承认我杀了他,也承认我接近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谋杀。”起初她的音调很平缓,如同一滩浑浊的沼泽。

    “如果你要问我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恨他!我恨透了他!!!这些恨从高中开始一直持续到他死亡的那一天!”

    她越说越激动,紧抓着椅子的手上满是凸起的青筋“十年了,这些恨没有消解,却像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我无法控制,大到让我觉得死才是对那个人渣最好的惩罚。”

    “你冷静一点,许小姐。”王警.官没有为她激愤的言辞感到惊讶,却还是为她眼底所流露出的绝望和无助感到痛心。28岁的年纪,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孩子,究竟得有多无奈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寻求解脱。

    “死者究竟做过什么让你那么痛恨他?”一旁的刘晓鸥到底还是新毕业的警.校生,她为许沁所流露出的那种蚀骨的恨意感到心惊肉跳。

    对面的女人瞳孔涣散,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中,活像一个被抽走脊梁骨而散落在地的骨架。

    她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头望着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眼睛却被强烈的灯光所刺痛,留下两行清泪。

    “很多,有很多,太多了……”

    做完笔录之后已是深夜,刘晓鸥跟他师父顺路,二人便慢慢踱步回家。

    想起今日之事,她还是忍不住感叹,“您跟我说许沁可能是嫌疑人的时候,我还很吃惊,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家人宠着长大的小公主,一辈子不愁吃穿,又怎么会产生这种极端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许沁可怜,而审讯之后,我却觉得她既可悲又可怜。”

    王国亮摇了摇头,平静的声音中恍然能够听到时光在飞逝之间抖落下的砂砾,“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

    很久以后,刘晓鸥仍然记得,在审讯结束之后,许沁带着哀求的口吻对她说道:“警.官,如果有一个叫做孟宴臣的人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担心我,可不可以?”

    彼时,这一间审讯室还没有知道她全部的秘密。而当她在说道“孟宴臣”这个名字的时候,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和之前刻骨的恨意形成反差,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泄露了她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最后一个秘密。

    “或许的确是这样的。”刘晓鸥对老师的话深有同感,这次审讯对她而言不是工作,却是一场关于“人”的课堂演示——人是复杂的、痛苦的、爱而不得的、相爱而不知的、相爱而不能的。

    04

    庭审在初夏举行,许沁的父母和孟宴臣早早地来到了市法院,但却被告知不能陪审。

    “这是许女士的临时要求,结束之后我会把基本的情况转达给你们。”韩彬是孟宴臣的老同学,也是燕城顶级律所的资深律师。

    庭审结束之后,韩彬推开大门,脸上却带着一丝为难之色,他看着孟宴臣,嗫嚅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宴臣,我觉得咱们还是单独聊一聊吧。”

    他把孟宴臣带入了一间休息室中,踌躇良久之后,试探性地问道:“宴臣,我想稍微了解一下情况,你知道宋焰在高中时对许沁做过什么吗?”

    孟宴臣感觉有些不解,“他的确带过许沁干过不少坏事,抽烟、打架、喝酒,都有……”

    说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惶恐攫住了他,他突然反应过来,韩彬说的是“对你许沁干了什么”,而不是“带着许沁干了什么”。

    “他到底对许沁干了什么?!”孟宴臣目眦欲裂,惊恐地问道。

    “你冷静点,宴臣。”

    “我问你,他到底对许沁干了什么?!!!告诉我!!!”他抓着韩彬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

    韩彬只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了他:“宋焰在高中的时候□□了许沁,并且在交往期间试图在精神上操控她,这对她产生了极大的阴影,许沁杀他,只是为了报复。”

    “她说她很难过,但是又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可是她实在是太恨他了,所以才……”

    韩彬没有继续说下去,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听闻这件事就已经觉得足够惨绝人寰,何况是把许沁视为珍宝的孟宴臣。

    在他离开休息室,即将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听到那个一向克己复礼、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和哭嚎,如同一只蝴蝶消失在暴风雨中发出的无声的尖叫。

    05

    孟宴臣最后一次见许沁时,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只能靠一条细长的电话线才能听到她经过电路传输之后的声音,那声音经过电路的扭曲,沙哑至极,已经不像她,而像另一个人。

    而她的第一句话仍旧是:“孟宴臣,没事的,别担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悲伤的河流顺着他的眼睛,沿着玻璃的缝隙一点点渗入到许沁的肌肤,带来一点微微的凉意,如同初春的细雨。

    许沁笑着说:“你知道啦……那别告诉爸爸妈妈。”

    她低头,抹了一下眼泪,颤抖的声音中埋葬着无数的痛苦,“还有,代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杀他的时候没有后悔,但我一想到你,想到爸爸妈妈的时候就后悔了……可是,当时,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杀他。”

    她的泪水让一切的声音变得模糊,孟宴臣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们都被困在一个蝴蝶的梦里。

    “沁沁,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从始至终我都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忍受孤独的煎熬,只是没有想到,你也在不同的地方承受着同样的孤独。

    在初秋的某一天,孟宴臣终于有勇气拿起那本许沁送给他的书,开始读起来,在翻到第10页的时候,他看到了许沁的笔记,上面写着一个符号,翻到第16页的时候,书页的右下角又有一个符号,孟宴臣记得有段时间许沁在学西班牙语,想来应该是她随手写的西班牙文。

    于是没有多想便继续读下去,直到读到快要结局的时候,书页右边的空白处出现了许沁写下的一句话:“我想成为你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你能不能成为我的奥雷里亚诺·巴比伦?”[注]

    霎时,孟宴臣似乎明白了什么,好像许沁就在他对面,笑意盈盈地问他,“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奥雷里亚诺·巴比伦?”

    那天许沁带着那样的目光望向他时,是不是正期待着这一刻的发生呢?期待着自己不能言说的心意被他一点点发现,期待着他们能够在事情不能挽回之后还能在这苟延残喘的时间内互诉衷肠。

    那些无意义的字符在孟宴臣的脑子里重新组合了起来,他从第10页开始,把那几个字符写了下来:“a?os”“dieciseis”“amo”“Te”,然后倒着把它们输入电脑中,两秒之后,屏幕上跳出了5个字:

    “我爱你,16年。”

    那是一切的开端,一场大火把他们两个带到一起,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他们之间可以做任何事,唯一禁止的就是相爱。

    12岁时,许沁发现了爱的萌芽,她没有扼制,任其发展;16岁时,她饱尝爱带来的甜蜜,但更多的是痛苦和窒息;18岁时,她企图以爱上另一个人的方式来缓释这种剧痛,就像在旧的疤痕上创造出新的疤痕,但却不知这又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28岁的许沁发现,她的骨血中仍然流淌着对孟宴臣汹涌的爱意,这种爱不是夏季的暴雨,短暂且迅猛,而是秋冬的绵绵细雨,悠长又持久。

    现在,另一场大火宣告着这16年的结束,孟宴臣感到烈火灼烧的疼痛,却不以为然。

    在他死去的前一分钟,她的面容轮廓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像是烙印在了一枚铁铸的硬币之上。

    他想到了那天许沁对她说的话,她说:“因为……每个人的孤独都有不同的面目。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

    [注]:此二人在书中有血缘关系,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有丈夫但最终还是爱上了奥雷里亚诺·巴比伦。

    06

    隆冬时节,燕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空中细雪飞舞,街上阒无一人。

    而孟宴臣醒来的时候脑中仍旧印着许沁侧脸的轮廓,脆弱又坚韧。

    房内铺着杏色的地毯,沙发上还摆着毛茸茸的玩具,像是小孩喜欢的款式。

    他突然坐了起来,随后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她和梦中的许沁有着同样美丽的侧脸,饱满的天庭和小巧的鼻子,在靠近下颌的地方,还有一颗小小的浅棕色的痣。

    孟宴臣不知道自己盯了她多久,直到女人悠悠转醒,看到他之后,粲然一笑,随后抱着他的腰撒娇道:“你醒啦,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

    许沁以为他睡懵了,再抬头的时候,他的脸如窗外的白雪,没有丝毫的血色,吓了她一跳。

    她伸手向他的脸探去,下一秒却被他抱入怀中,他闷闷的声音响起:“我这是在做梦吗?”言语间,满是哽咽之音。

    许沁失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说着,她转头捧着孟宴臣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然后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二人就这样听着窗外的落雪声,静静地待了一刻钟。

    “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没有成为我的妻子,梦见我们两个相爱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一起。”

    她轻笑道:“听起来像是偶像剧里才会有的情节……不过,这是不是也证明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爱我呢?一个梦就把孟大总裁搞得惊慌失措,魂不守舍的。”许沁言语间满是调侃和揶揄。

    “我却很庆幸,现实中的我们生活得这样幸福。”孟宴臣带着十分的认真说道。

    “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他乖乖点头。

    “好啦,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幼儿园接安安,然后我们今晚去爸爸妈妈那边吃饭,今早安安跟我说想爷爷奶奶了。”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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