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司马绍走到陈莺莺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她很紧张地缩回手,背到身后,眼底有几分受伤的神色。

    “生气了?”

    更多的不是生气,而是自卑、惶恐。因为她的手粗糙。她紧张地将手攥在身后,摇了摇头。

    司马绍轻声解释:“方才庾冰那样说的时候,王妃神色紧张,我怕她下不来台面,便没有再解释。王妃山氏出身乡野,为人心直口快,不懂得京中社交的门道,我没有不承认你的意思。”

    莺莺没想到司马绍会解释,她总是这么好哄,三言两语就生气不起来了。司马绍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抱着。

    庾冰怀里揣着溪山行旅图轴小跑过来的时候,刚好撞见这一幕。他不自在地扭过脸,因为司马绍此行的目的,是介绍给他认识,准备用来牵制宇文家的女子。他意识陈莺莺会是这种结局,心里便难言的不爽利。

    司马绍注意到庾冰在一旁,他微松开莺莺,但也没有避讳,低头对莺莺道:“我与庾冰说几句话,你去挑,喜欢的告诉小厮,我们都买下来。”

    她望着司马绍,眼神亮亮的。

    司马绍迎着庾冰,走到一边。他对庾冰说了一样的话,莺莺喜欢的,他都买下来。

    庾冰轻声问:“殿下是怎么想的,真要把她送给宇文涣?”

    司马绍颔首:“北伐不能没有宇文涣的势力,他们熟悉北方的气候与地形,如果不送一个位份够沉的人质过去,他不会信任地把兵力交给我们。”

    庾冰欲言又止。“嫁娶是一辈子的事,宇文涣身有残疾,难保他不会心理扭曲,折磨女人……”

    司马绍望着陈莺莺的背影,轻声道:“宇文涣有龙阳之好。他不会把莺莺怎样的。我想让她风光大嫁,衣食无忧。”

    言罢,他又轻声道:“我带她来见你,是想让你放心,我只会娶庾文君一人,毕竟她是你的妹妹,你应当乐于见我做出承诺的。”

    庾冰心情有些复杂,庾文君是嫡母所出的妹妹,他是庶母之子,庾家虽然向来和气,可这层关系多少还是有隔阂,他希望陈莺莺幸福的心不见得比希望庾文君幸福的心思要少。何况庾文君自幼锦衣玉食,从来不缺什么,她又是个很有主张的女子,她想得到的东西都会用心经营。可陈莺莺只会退让和妥协。

    庾冰思忖片刻,轻声道:“庾某自然希望殿下能对我妹妹专情,可莺莺的事情,还是希望殿下三思。她身子不好,不见得能受得住北方的环境。”

    司马绍不喜欢别的男人关心莺莺,他脸色沉下来,刚好听见莺莺从左边走过来,轻声问:“庾郎,那幅溪山行旅图售出了?”

    他这才想起来,将怀里抱着的卷轴递给莺莺,道:“这是王妃送给你的见面礼,她方才看你望着这幅图发呆了许久。”庾冰按着司马裒交代的话说。

    陈莺莺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角,从泛黄的纸纹,到嵌在沟壑里的墨迹,以及几方合宜的红章,没有一处她不满意的。以至于她再次抬眼看庾冰的时候眼睛都略微湿润。

    司马绍倒觉得,王妃山许芸没有这样的心思,何况笼络陈莺莺对她来说完全无利可图。他没有深究,柔声问:“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陈莺莺餍足地摇了摇头,将卷轴收在怀里,她很克制情绪,但眼睛里都是喜悦,“我只想要这个。”

    陈莺莺太容易满足了,不过她高兴,他便也跟着放松,轻笑道:“你可不要给我省银子。”

    这语气乍一听还挺宠溺的,可庾冰只觉得恶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世子的城府和虚伪。

    陈莺莺望见王爷和王妃的轿子从正门外经过,她不自知地望着他们出神片刻。司马绍注意到莺莺羡慕的神色,心里划过一瞬的愧疚,又恢复如常,揽着莺莺的肩,问道:“饿了吗?”

    她颔首,平日在府上活动少了,常常胃口不好,今日出来走动,果然觉得有食欲了。

    刚一坐下,各样的淮扬菜依次呈上来。她们坐在靠窗临水的楼阁,一抬眼便能望见莺莺曾住的角楼,她有些伤感,于是收回目光。

    司马绍在这方面足够细心,松鼠鳜鱼,清蒸鲈鱼,盐水虾,银鱼粥,全是她爱吃的,司马绍自己不喜欢吃水产,可莺莺喜欢,他就依着。

    司马绍熟稔地用筷子挑鱼刺,然后夹到莺莺碗里。各种鱼都来了几块,他就开始剥虾,这东西在外人面前吃不体面,但司马绍只剥不吃,见或用湿布濯手,倒显出了几分贵气。

    庾冰看见他这样矜贵的人,如此照顾莺莺,有些意外。

    他听见司马绍边剥虾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我父王将荆州流民叛乱的事交给王敦,却任命周访领军讨伐之事?”

    庾冰不在宫中任职,但以他的家族地位,在京中各界都畅行无阻,尤其他的生意遍布京城,更容易打探到各路消息。

    他点了点头,道:“有所耳闻。”在政治上,庾家和司马绍必然是合作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而司马绍问他怎么看的时候,他很诚恳地说:“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琅琊王爷想要荆州,但是荆州一直是王敦的地盘,他既不想得罪王爷,也不愿意松口。而周访与琅琊王爷向来交好,他若是得到了荆州的地盘,琅琊王爷不好说什么。”

    司马绍笑了笑:“先前王敦得罪了周访的亲家陶侃,因而周访不给他好脸色。父王这次任命周访与王敦共事,在外人看来是牵制王敦,但其实不排除是王敦向父王举荐周访,这亲家关系再好也是外人,王敦若是让周访坐上荆州刺史的位置,他哪里还记得先前那些小仇,王敦这是既笼络了周访,又糊弄了琅琊王爷,还叫我父王信他大度无二心。”

    庾冰并没有给予评价,但他也认同司马绍的说法。

    司马绍似笑非笑,身旁莺莺已撂了筷子,庾冰便叫小厮打来热水,加了各式香草,让司马绍濯手去腥。他若有所思道:“其实我并不觉得司马裒是好糊弄的人,他行事那么阴险。”

    王敦逼死了他们共同的母亲,司马裒却能与王敦之流为伍,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司马裒。他不相信他能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和善。

    庾冰依旧没有说什么,他与司马裒私交甚好,他不方便评价。

    莺莺见桌面的氛围冷下来,便夹了些菜放进司马绍碗里,轻声道:“该凉了。”

    他低眉,望着莺莺道:“抱歉,说这些让你无聊了。”

    她摇了摇头,其实能陪在司马绍身边,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有意思。何况她喜欢司马绍认真的样子。

    庾冰见莺莺满眼满心都是这个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司马裒的轿子还算宽敞,他与山许芸有些距离,两人都低着头,无话。山许芸悄悄望着司马裒的眉眼。

    他身子不舒服,眉头微微蹙着,一阵胸闷气短。山许芸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紧紧得发抖,手背上的青筋像盘亘的根系那样鼓起来。她知道是司马裒身上的毒发作了,既顾虑先前他说的话,又担心他的身子,最后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关切道:“若是忍不了便吃那药罢。”

    毒发作的时候全身每寸都像有千万只毒虫啃噬一般,可解药只能缓解,又有成瘾性。他不愿意吃药,更不愿意被那个男人控制。

    良久,他发了一额头的汗,大口喘着粗气靠在轿厢上,逐渐平息下来。

    山许芸仍握着他的手。

    司马裒有力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拂开山许芸握着自己的手,他轻声道:“既然不在人前……就不必演出恩爱的样子了。”

    山许芸缩着手,她抿了抿唇,眼神复杂,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轻而急道:“在你看来,我们只是演得恩爱……?”

    司马裒愣了一下。

    山许芸自知失言,红了眼睛。

    男人平静地望着山许芸,似乎对她的眼泪毫无触动,待她平静下来,才轻声道:“下午要见家主,整理好情绪罢。”

    她的性子软,很少能说出这样尖锐直白的话,可既然开了口,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两人也没有回头路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他死了……你会爱我吗?”

    司马裒目不斜视,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你是高高在上的王妃,我只是一介贱民。”冗长的沉默以后,司马裒轻声道:“我知道我身上日积月累的毒是你下的。”

    山许芸瞪大了眼睛,因为惶恐而浑身发抖,她摇着头,情绪激动道:“对不起,是他,是他逼我控制你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你......”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她,“我不怨你,但本质上,你和他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你不必将爱错付于我。”

    话音未落,轿子已停下,就在王府外。司马裒耐心地等山许芸恢复平静。她的眼泪已经干涸,只是眼眶发红,看不出什么痕迹,司马裒才起身,拉开轿帘,自己先走下去,像往日一样伸出一只手,扶着山许芸,他轻声道:“你去抱安国吧,我在此处等你。”

    “你会陪我去见他?”

    男人颔首。“让你独自出去,总不放心。我在竹林里等你便是。”

    山许芸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有几分翻涌。这个男人总是如此,明明不爱她,却温柔得让她误会。她撇过发酸的眼睛,向府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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