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同司马绍从王府走出来,马车已在原处等候。本朝马匹稀缺,若非急事出远门都很难坐上马车,她犹疑地望了一眼男人。司马绍笑着道:“去热泉,我早便想着了,推了这几日的公事,想给你一个惊喜。”

    陈莺莺听罢,确实很高兴,但一时羞赧让她有几分退却。

    她脑海里浮现出许多旖旎的画面,泡热泉本来就是非常暧昧的事情,她不确定司马绍是不是有那个想法,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倒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只是这种事情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她目前没心思,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怎么了。”司马绍见他眼里隐有波澜。

    陈莺莺避重就轻,看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莺莺......没有出过远门。”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但只说了这个。

    恰是这句话刺了司马绍心窝,他想起,陈莺莺即将坐着远去塞外的马车嫁给宇文涣,心里就隐隐作痛。她没出过远门,这一嫁就是两个月的舟车劳顿。他道:“你跟着我就好。”语气又轻柔了几分。

    坐在马车上,陈莺莺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生分,她很自然地坐在司马绍身边,两个人之间有似有若无的空隙,她一直不是一个太主动或者太热情的人。

    司马绍偶尔会怀疑,她到底喜不喜欢他,毕竟他接触的其他女人都很主动地想要留住他的心。就连他说出推了公事陪她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司马绍有时候有种一拳打在棉花里,或者一腔热情兜头钻进冷水里的感觉,不过他可以单方面地对陈莺莺好。

    陈莺莺悄悄地,从车窗和帷幔间的缝隙窥视外面的景色,她其实很高兴,但过往经历的一切造就了她无法正常表达情绪的性格。

    这些年来,她想要的都不会实现,说出口来反倒会被嬷嬷训斥,她不想说,后来索性也不想了。

    所有人都告诉她,不应当在客人面前表现喜怒哀乐,她只要保持温和,偶尔风骚就够了,这几年她和司马绍也是这种相处模式,与其说冷淡,不如说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情绪。

    司马绍伸手将帘子卷了起来,“你想看可以告诉我,不用悄悄从缝里看的。”

    她的心脏揪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一阵喧嚣,几个装束不同于中原民族的男子跨着马,悠游地从窗外经过,其中一个微微仰着身子,单手松弛地挽着缰绳,双腿垂在脚蹬子之外,他的身体放松地随着马匹动作起伏,精壮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与马车擦肩而过,马上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而后加了些力道,显然有勒马的动作,他侧目,直到视角里看不见车窗中女子的脸,才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向原来的方向走。

    身边的人注意到他一时迟滞动作,轻声道:“怎么了。”用的是东部鲜卑语。

    “没什么。”他轻轻呵了一声,马蹄略加快步伐。良久,他才又慢下来,道:“我看见一个女子,很像嫣儿。”

    另一匹马上的男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

    他每看到一个像嫣儿的女子都会愣神许久。

    “你若心里不舒服,倒不妨拦下来,问清楚。”

    他没有回应,闷着声向前走,他何尝不知道嫣儿已不在人世,长得再像也不会是她。

    司马绍注意到这几个鲜卑人,心里隐有不安,毕竟建邺是他司马家的地盘。他侧身对莺莺道,“过几日我可能不在府上。”

    陈莺莺侧过脸,轻声问:“和这些北人有关?”

    “嗯,算是。”

    她已经习惯有司马绍的生活了,他突然说要离开,她有些不适应,轻声说:“会有危险吗?”

    司马绍用指腹摩挲她的脸,笑笑道:“司马家的地盘上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陈莺莺有些落寞的靠在男人肩上,“殿下早些回来。”

    “关心我吗?”

    “嗯。”她的声音在嗓子里,像小猫似的嗯了一声。

    司马绍勾起嘴角,呼吸里都是笑意,他顺势揽着莺莺的肩。

    夕日欲颓,一层酡红的日光蒙在相依偎的两人身上,马车颠簸,陈莺莺半闭不闭着眼嗫嚅:“明明是第一次坐马车,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许我们上辈子在一起,也坐过马车。”

    “若是这辈子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又似认命般的落寞。

    有一瞬间,司马绍觉得她好像已经知道什么了,但仔细看她的眼睛,又仅仅是当下的悲哀罢了。

    他很多次想坦白,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知道一旦坦白,这段关系就到此为止了,他还想沉湎,想继续做这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司马绍的指尖穿过她未挽起的发丝,窗外的景色陷入荒芜,但夜色里繁星初上,静得能听见虫鸣空谷,莺莺靠在他的肩上,这一瞬间,他有种自我放逐的不真实感。

    莺莺似乎睡着了一小会,但马车停下来之前稍稍颠簸一下,惊了游人梦。

    司马绍在她的上方,轻声道,“累了可以靠着我再睡一会。”

    她靠在男人怀里摇摇头,“醒了。”声线里尚有绵软的睡意。

    司马绍被他的音色挠得心头一痒,扣着她的五指紧了紧,轻声问:“饿了吗?”

    “有点。”她乖巧地点头,像只宠物。

    “走吧。”司马绍掀了帘子,仕人早侯在车外,替他提起帷幔,他下了车,向陈莺莺伸出手。

    莺莺原以为他是要扶自己,轻轻地将手腕交到他的掌心,谁知被他稳稳当当地握住,打横抱起。

    车外仕人瞥见,都将头埋得更深,只作看不见。

    莺莺蜷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那群她没见过的侍人,轻声问:“怎么突然抱我?”

    “夜里的草地很湿,你穿着木履,脚会湿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我哪里有这么娇气,可以走的。”说这话时,悬在男人胳膊外的一双腿轻轻晃荡,木履应声落地,露出毫无遮盖物的玉足。

    司马绍轻笑:“这下不能行走了。”

    陈莺莺又羞又嗔地瞥了眼司马绍。

    他轻声道:“又不是我第一次看你的脚,羞什么?”他偷笑,没有向陈莺莺解释,任她在记忆里搜寻什么时候露出过这样私密的部位。

    后面的侍人捡起莺莺的鞋,双手捧着,她脸红得厉害。

    司马绍打趣道:“不该捡的,叫你如此羞怯,我当训斥他们。”

    “嗳。”莺莺生怕他当真训斥下人,忙道:“该捡的,该捡的。”

    司马绍低低笑出声,连身后一脸稚嫩的小厮也忍不住轻笑,莺莺才明白过来,又遭他寻了开心。

    她适应了怀抱的温度,才偏过头,看向远处的景色。

    深山低谷,夜色黑得像倾了洗砚池,天幕正中雾似地弥漫着一条星河。

    她的身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星光也随之微微颤动,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与此同时,耳边鸟鸣虫声清晰起来。她往地面看去,望见广阔草地上嵌着的深潭,被夜染成水天一色的黑,毫无保留地倒映着繁星。

    北边的山脊延伸在水里,似乎掩映着橘色的火光,又走了几步,视线豁然开朗,山脊之后有一片临水的楼阁,一楼延伸出廊亭飞架水上,蜿蜒至潭中央。廊亭之上皆挂着丝绢作的山水,其间挂着暖色灯笼,火光雀跃,映得半透丝绢上的山水凭空悬在夜色里。她能想到的奈何桥也不过如此。

    走近时,看见船夫棹着一叶孤舟,身旁船童提着灯笼,缓缓泊向岸边。

    这与她平日所见的秦淮画舫自是不能比,可在辽阔水天之间,若柳叶般漂泊的孤舟更有意蕴。

    司马绍将莺莺放在舟中,自己也踏过来,侍人留在岸上,目送他们远去,这下全世界似是真的只剩彼此。

    陈莺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她怔怔地望着靠近自己的楼阁,耳边响起船公枯槁的歌调。

    司马绍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问:“喜欢吗?”

    陈莺莺眼眶一热,一串泪断了线落下来,她歪着头靠在司马绍身上,带着鼻音道:“殿下这样,莺莺只怕会不知轻重,坏了尊卑。”

    “尊卑也好,位分也罢,不过是世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强加于人的,而今这处,除了你我,没有旁人,我们能不能忘却世间一切烦恼,自由自在地相爱一次……”

    陈莺莺凝视着男人的眉眼,目光里是赤裸的深爱。

    这是她这辈子爱的第一个男人,在她明白爱为何物之前就毫无保留地交付了自己的真心,她微微仰起头,蜻蜓点水地吻了司马绍的唇。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纯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又百毒不侵的媚相,简直在男人心头纵火。

    司马绍克制地没有碰她,只任她亲了亲自己。含苞的女人什么也不懂,司马绍心里想的可不止这点。

    他也没想到,有一日,像他这样自我的人,能用尽全力,面面俱到地呵护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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