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附近的路上，她爬上了以前总是不敢爬到尽头的斜坡，从石缝生长出来的杂草把斜坡切割开，她爬到桥上，在川流的车海中站着，她几次险些被车撞着，躲到了桥边，之后她删除了那个手机号，她知道人的生命就是那样脆弱，她想要接受他的死亡，下了坡又爬上，删了号码又从垃圾站找回，如此反复。
她始终想去寻找他。
之后她准备往南去，她把终点定在福建，因为她的城市里大多数南方人都是来自福建。
没让马赛陪同，是因为她觉得已经不能再像上学那样麻烦马赛，她打算坐飞机去，买了几盒薄荷味口香糖，一股清凉沁透肺部，从鼻孔呼吸进来的空气清新宜人。
另一股野生的薄荷味穿过八年的时空呛入她的胸腔。
俗话说庙小妖风多，她们学校完美诠释了这句话。
尽管场地有限，学校每年都会半运动会，美其名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是学校的环形跑道还没有铺上塑胶，到处都是飞扬的沙土。
诚然有人背着东西把沙土操场洒了一遍水，祝杳是死活也不肯报项目的。
她假装肚子疼逃过一劫，什么项目也没报，以为坐在一边就可以相高枕无忧，然而她忘记了学校墙边丛生的草。
半个小时没到，她就被蚊子叮了满腿包。
刚刚比完短跑，人高马大的马赛一身臭汗站在终点，她一边用鞋蹭腿后的小包，一边走到马赛身边乞怜：“马赛，你还有几个项目？”
马赛毫无察觉她扭曲的双腿，双手扶在膝盖上盯着她，满脸得意地翘了翘下巴：“你猜猜我跑第几名。”
“我知道你第一。”祝杳已经痒得不行，再没功夫听进去他说的话，“但是我接下来不能陪你了，因为我要……”
“你要干嘛？”还没等她说完，马赛就被下一个比赛叫过去了，临走他挥挥手说：“坐那看着我比完了给你拿个大满贯。”
无奈，她又坐回了发奖品的棚子下。
她不再去抓那些小包，再有新的蚊子和她的皮肤亲密接触她也不赶，就端坐在那里心如止水视死如归。
这时钟萧声来到她面前，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她刻意语气平平打招呼：“你来发奖品吗？”
钟萧声点点头：“这里的人去比赛了，我临时被叫来的。”他很细心地看到她小包累累的腿，并致以关切地问候：“腿怎么了？”
“蚊子咬的。”
“不是过敏就好。”
说着，他蹲下来，从地上随意一株草中薅下两片叶子，在手里揉出绿色的汁液，拿起手边的矿泉水冲了冲她的小腿，把两坨绿色敷在她被咬的包上。
“忍一下别去挠，过会就好了。”他一边给她敷着一边嘱咐她。
被人碰到自己的腿，她多少还是有些害羞的，钟萧声温暖的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小脸霎时跟熟透的蕃茄似的，端详着钟萧声低垂的眉眼，她有种凑近去细看的冲动，好在被揉烂的薄荷味直冲她的大脑，抑制住了，她仔细嗅了嗅，问道：“这是薄荷？”
钟萧声点点头，接着就坐会旁边去忙他的工作了。
马赛就在这时来的。
“祝杳，快看快看，我的大满贯！就是还差一个项目没拿到第一名，那不是因为我不行啊，是因为我出意外拉肚子了。”
比赛结束后马赛就在人群中找到祝杳，毫不谦虚地对着她炫弄一番，祝杳郁闷地仰视这个乐天派，还是忍不住吐槽：“太聒噪了，马赛。”
这时马赛才看到她的腿：“诶，你腿怎么绿了？”
肆无忌惮的聊天玩笑，这令钟萧声渴求的友情，他始终不会拥有，神情落寞地坐在一旁，瘦瘦的他快要被风吹散了似的。
“走慢点……”
来不及说声感谢的话，祝杳被马赛磨着要去医务室，末了她睄了钟萧声一眼，却不见刚刚的地方有人。
随着地铁门的一开一合，对面空荡的位置纷纷坐上了人，祝杳正乘地铁去到飞机场。
正对面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突然站起走到她面前，目光沿着她的整张脸爬了一遍，他突然说：“姐姐，我认得你。”
循着声音，她望见那张稚嫩的脸，上地铁的人又增了许多，那个孩子被搡着往前走了两步，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确定这排只有她一个女孩正坐在这孩子的前方。
“姐姐，我真的认得你。”
见她一直不作回应，在她抬头触及那孩子的视线的时候，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
“你怎么会认得我？”
“我哥哥的本子上有你的画像。”小男孩腰挺得板直。
“你哥哥是？”
尽管对他的话存疑，祝杳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孩子说：“钟萧声。”
当那孩子说出这个名字，她再看过去时，神奇地觉得他们两个的脸真的重合在一起，或许是心理暗示，但她被马赛告知残酷的真相之后，难免会抱有一种他还活着的侥幸心理，而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孩子，把她的幻想付诸现实世界。
祝杳顶着她满怀期冀的双眼又问：“你叫什么？”
“钟萧满。”这孩子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听不出他的情绪，好像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姐姐，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闻听此言，祝杳叹息着歪下脑袋，缓慢地抬眼看着他的那一秒，虽挂着一丝微笑，却是蹙着眉头的苦笑，这种神情深锁在那张明媚的脸上。
钟萧满的不苟言笑是跟着他哥学的，记忆里的哥哥不喜欢笑，甚至有些爱哭。
一个高个子的大男孩爱哭是不被世人允许的，每次钟萧声看书看到动情处而流泪，后妈就会叫嚷着把他赶出家门，即使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不过就算他真的表现出什么，也不会有人搭理他。
如同往常一样，他站在走廊在心里默背着古诗，他喜欢把那些好诗在心里反复咀嚼，每次他总能咂摸出不同的滋味。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 ”
这时祝杳从教室出来，伸着懒腰走到栏杆边上，闯入他的视线，他正正好看到她的侧脸，讨俏的风吹起女孩厚重的短发，拨乱他心中排列整齐的诗句。
“巫山高，巫山低……”
注意力就这样被她吸引了去，他听到女孩问朋友自己会在想什么，他很想走过去把他心中想的一字一句都说给她听。
他那样望着她，望见的却不只有她。
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了，他便迅速转过去眼神，收敛起他温热的目光。
那一天钟萧声抱着珍爱的笔记本回到家，尽管他的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钟萧满依旧看到了他直达眼底的笑，映着波澜起伏的湖波。
他把笔记本摊开给钟萧满看，整齐的横线上飘着恣意的发丝，女孩倚在栏杆上托着下巴，仰头看向天空。
他对钟萧满说：“我希望像她一样自由自在。”
不知怎么就被远在厨房忙活的后妈听去了，依旧把钟萧声赶出了家门，关上门前还嫌恶地对他吼着：“赶紧去过你自由自在的日子，别再我家烦我了。”实际上她并非讨厌某种情绪，她单纯地讨厌钟萧声。
望着被砸上的家门，钟萧声的眼睛里哀苦遍布。
地铁门开了，陆续有人在这一站下车去换乘，祝杳的身边有了空位，她招呼钟萧满坐下。
她问钟萧满：“你坐地铁去哪呢？”
“我要离家出走。”
她有着讶异：“为什么？”
“我的后妈给我找了个后爸，我想回我的老家。”说这话的时候这孩子表情平静得令人心疼。
“姐姐，你一直记得我哥哥吗？”
“一直记得。”
“你知道他总在看你吗？”
她定睛看钟萧满，地铁驶过隧道，嗡嗡的轰鸣在她耳边愈来愈响，最终被这种声音淹没，她透过那双同出自一个母亲的眼睛，看到了他。
一个背影在黑夜伫立着，长长的巷子拉得很长很深，目送着她上楼后，钟萧声依旧在楼下站着看她的窗。
“哥，你又在偷看！”他被钟萧满抓了个正着。
他沉默着收回视线往回走，钟萧满看到他的泪珠低落在柏油路面，被路灯照得闪光。
“哥，你怎么了？”
他缓缓说道：“我想她。”
钟萧满不解：“你不是刚送她回家吗？”
小孩子怎么会懂这种思念呢，他离她明明只有十几公分，她就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实际上却是隔着几百里河的距离。
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有光照时很亮，透着阳光，没光照时很暗，深邃得看不到底。
他总是用这双眼睛看着，他看到趴在教室的她，于是故意锁上教室才有理由送她一本书，他才能看到收到书欣喜若狂的她；他看到坐在满地的青草旁痛苦的她，就从这边到那边志愿者换了个位置，他假装自己是来帮忙的，找理由给她可怜的腿敷上薄荷；看到和马赛一次又一次并肩走远的她，他实在再找不到理由靠近她。
总是因为她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就开心，因为马赛把她几次从自己身边带走感到伤痛，他常常会想，他真的看得到她吗？还是看到的只是他脑子里的幻象。
地铁的播报音响起，又到了一个站点，钟萧满开口说：“他总看你，可是他看到你和马赛在一起，他完全没有自信，甚至他从不敢和你搭话，他很庆幸那天可以送你回家，可是他这个人虽然温柔，却也胆小懦弱，他从来不肯开口，哪怕马赛已经清楚地告诉他你喜欢他的时候，他也觉得是马赛多想，每次你对他好，他就会开心一阵，你对马赛好，他就会开始有预谋地和你相见，就想要你和他多说几句话，可是你们俩无限接近于彼此，却永远不相交。”
祝杳不可思议地瞪着眼：“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都是他日记里写的。”
钟萧满又问她：“姐姐你知道去年的洪水吗？”
“我知道，当时我不在这里。”
“这趟地铁，我哥哥也在。”
听到这，她心中的火苗重新燃起，眼睛亮起来凝视他：“他在哪里呢？带我去见他。”
“那次洪水他在这趟地铁里，没能活下来，所以我来地铁里找他，带他回老家，姐姐，你去……”
还未问出她要去哪的问题，就被祝杳决然打断：“他没死。”
地铁到了终点站，祝杳背着大行李包气冲冲地往前走，她一点也不相信一个陌生孩子说出的话就是真相。
钟萧满跟在她的身后：“姐姐，我真的不是骗子。”
他从底下托着祝杳的行李包，却被她甩开了。
“别再编故事了，说实话你的故事确实很好听，可故事里的主人公不是他，现在你别再跟着我，我要去找他了。”
一直波澜不惊的钟萧满有些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去听，一个劲地往前快步走着，似乎只要她走得快一点，就可以见到钟萧声。
“姐姐，你叫祝杳，高中毕业后去东北上了大学，你大学读的西班牙语专业。”钟萧满边说边追着她。
却被她冷言嘲讽道：“现在的骗子越来越专业了，还专门做了背景调查。”
钟萧满绕到她面前：“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我哥哥他一直关注着你，他从来不喜欢读书，他讨厌看书，可是他为了你把那些他觉得矫情的文字看了个遍，他还追根溯源去了解那些作者，实际上他从来都不喜欢。”
她一直向前走着，在偌大的飞机场不知道方向地乱转，她不愿意有人把真相深掘出来摆在她面前，她会哭，那会使她全然没有自尊，就算许多清醒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尊严是没有意义的自我折磨，可当她听到钟萧满在说话，却只想怎么保持着最后的颜面，好像这点体面可以让她获得无上的骄傲。
平滑的鞋底让她险些在瓷地板摔倒，她趔趄着依然要往前走，倔强得像一块冷铁。
“姐姐，我哥哥临死前告诉我，如果我见到你，就把他的心情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你。”
不知走得有些累还是被触动，祝杳脚步慢了下来。
“姐姐，你知道他那天坐地铁要去干什么吗？”
她抿着嘴缄默不语。
“他想去找你。”
她始终想去寻找他。
之后她准备往南去，她把终点定在福建，因为她的城市里大多数南方人都是来自福建。
没让马赛陪同，是因为她觉得已经不能再像上学那样麻烦马赛，她打算坐飞机去，买了几盒薄荷味口香糖，一股清凉沁透肺部，从鼻孔呼吸进来的空气清新宜人。
另一股野生的薄荷味穿过八年的时空呛入她的胸腔。
俗话说庙小妖风多，她们学校完美诠释了这句话。
尽管场地有限，学校每年都会半运动会，美其名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是学校的环形跑道还没有铺上塑胶，到处都是飞扬的沙土。
诚然有人背着东西把沙土操场洒了一遍水，祝杳是死活也不肯报项目的。
她假装肚子疼逃过一劫，什么项目也没报，以为坐在一边就可以相高枕无忧，然而她忘记了学校墙边丛生的草。
半个小时没到，她就被蚊子叮了满腿包。
刚刚比完短跑，人高马大的马赛一身臭汗站在终点，她一边用鞋蹭腿后的小包，一边走到马赛身边乞怜：“马赛，你还有几个项目？”
马赛毫无察觉她扭曲的双腿，双手扶在膝盖上盯着她，满脸得意地翘了翘下巴：“你猜猜我跑第几名。”
“我知道你第一。”祝杳已经痒得不行，再没功夫听进去他说的话，“但是我接下来不能陪你了，因为我要……”
“你要干嘛？”还没等她说完，马赛就被下一个比赛叫过去了，临走他挥挥手说：“坐那看着我比完了给你拿个大满贯。”
无奈，她又坐回了发奖品的棚子下。
她不再去抓那些小包，再有新的蚊子和她的皮肤亲密接触她也不赶，就端坐在那里心如止水视死如归。
这时钟萧声来到她面前，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她刻意语气平平打招呼：“你来发奖品吗？”
钟萧声点点头：“这里的人去比赛了，我临时被叫来的。”他很细心地看到她小包累累的腿，并致以关切地问候：“腿怎么了？”
“蚊子咬的。”
“不是过敏就好。”
说着，他蹲下来，从地上随意一株草中薅下两片叶子，在手里揉出绿色的汁液，拿起手边的矿泉水冲了冲她的小腿，把两坨绿色敷在她被咬的包上。
“忍一下别去挠，过会就好了。”他一边给她敷着一边嘱咐她。
被人碰到自己的腿，她多少还是有些害羞的，钟萧声温暖的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小脸霎时跟熟透的蕃茄似的，端详着钟萧声低垂的眉眼，她有种凑近去细看的冲动，好在被揉烂的薄荷味直冲她的大脑，抑制住了，她仔细嗅了嗅，问道：“这是薄荷？”
钟萧声点点头，接着就坐会旁边去忙他的工作了。
马赛就在这时来的。
“祝杳，快看快看，我的大满贯！就是还差一个项目没拿到第一名，那不是因为我不行啊，是因为我出意外拉肚子了。”
比赛结束后马赛就在人群中找到祝杳，毫不谦虚地对着她炫弄一番，祝杳郁闷地仰视这个乐天派，还是忍不住吐槽：“太聒噪了，马赛。”
这时马赛才看到她的腿：“诶，你腿怎么绿了？”
肆无忌惮的聊天玩笑，这令钟萧声渴求的友情，他始终不会拥有，神情落寞地坐在一旁，瘦瘦的他快要被风吹散了似的。
“走慢点……”
来不及说声感谢的话，祝杳被马赛磨着要去医务室，末了她睄了钟萧声一眼，却不见刚刚的地方有人。
随着地铁门的一开一合，对面空荡的位置纷纷坐上了人，祝杳正乘地铁去到飞机场。
正对面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突然站起走到她面前，目光沿着她的整张脸爬了一遍，他突然说：“姐姐，我认得你。”
循着声音，她望见那张稚嫩的脸，上地铁的人又增了许多，那个孩子被搡着往前走了两步，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确定这排只有她一个女孩正坐在这孩子的前方。
“姐姐，我真的认得你。”
见她一直不作回应，在她抬头触及那孩子的视线的时候，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
“你怎么会认得我？”
“我哥哥的本子上有你的画像。”小男孩腰挺得板直。
“你哥哥是？”
尽管对他的话存疑，祝杳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孩子说：“钟萧声。”
当那孩子说出这个名字，她再看过去时，神奇地觉得他们两个的脸真的重合在一起，或许是心理暗示，但她被马赛告知残酷的真相之后，难免会抱有一种他还活着的侥幸心理，而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孩子，把她的幻想付诸现实世界。
祝杳顶着她满怀期冀的双眼又问：“你叫什么？”
“钟萧满。”这孩子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听不出他的情绪，好像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姐姐，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闻听此言，祝杳叹息着歪下脑袋，缓慢地抬眼看着他的那一秒，虽挂着一丝微笑，却是蹙着眉头的苦笑，这种神情深锁在那张明媚的脸上。
钟萧满的不苟言笑是跟着他哥学的，记忆里的哥哥不喜欢笑，甚至有些爱哭。
一个高个子的大男孩爱哭是不被世人允许的，每次钟萧声看书看到动情处而流泪，后妈就会叫嚷着把他赶出家门，即使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不过就算他真的表现出什么，也不会有人搭理他。
如同往常一样，他站在走廊在心里默背着古诗，他喜欢把那些好诗在心里反复咀嚼，每次他总能咂摸出不同的滋味。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 ”
这时祝杳从教室出来，伸着懒腰走到栏杆边上，闯入他的视线，他正正好看到她的侧脸，讨俏的风吹起女孩厚重的短发，拨乱他心中排列整齐的诗句。
“巫山高，巫山低……”
注意力就这样被她吸引了去，他听到女孩问朋友自己会在想什么，他很想走过去把他心中想的一字一句都说给她听。
他那样望着她，望见的却不只有她。
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了，他便迅速转过去眼神，收敛起他温热的目光。
那一天钟萧声抱着珍爱的笔记本回到家，尽管他的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钟萧满依旧看到了他直达眼底的笑，映着波澜起伏的湖波。
他把笔记本摊开给钟萧满看，整齐的横线上飘着恣意的发丝，女孩倚在栏杆上托着下巴，仰头看向天空。
他对钟萧满说：“我希望像她一样自由自在。”
不知怎么就被远在厨房忙活的后妈听去了，依旧把钟萧声赶出了家门，关上门前还嫌恶地对他吼着：“赶紧去过你自由自在的日子，别再我家烦我了。”实际上她并非讨厌某种情绪，她单纯地讨厌钟萧声。
望着被砸上的家门，钟萧声的眼睛里哀苦遍布。
地铁门开了，陆续有人在这一站下车去换乘，祝杳的身边有了空位，她招呼钟萧满坐下。
她问钟萧满：“你坐地铁去哪呢？”
“我要离家出走。”
她有着讶异：“为什么？”
“我的后妈给我找了个后爸，我想回我的老家。”说这话的时候这孩子表情平静得令人心疼。
“姐姐，你一直记得我哥哥吗？”
“一直记得。”
“你知道他总在看你吗？”
她定睛看钟萧满，地铁驶过隧道，嗡嗡的轰鸣在她耳边愈来愈响，最终被这种声音淹没，她透过那双同出自一个母亲的眼睛，看到了他。
一个背影在黑夜伫立着，长长的巷子拉得很长很深，目送着她上楼后，钟萧声依旧在楼下站着看她的窗。
“哥，你又在偷看！”他被钟萧满抓了个正着。
他沉默着收回视线往回走，钟萧满看到他的泪珠低落在柏油路面，被路灯照得闪光。
“哥，你怎么了？”
他缓缓说道：“我想她。”
钟萧满不解：“你不是刚送她回家吗？”
小孩子怎么会懂这种思念呢，他离她明明只有十几公分，她就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实际上却是隔着几百里河的距离。
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有光照时很亮，透着阳光，没光照时很暗，深邃得看不到底。
他总是用这双眼睛看着，他看到趴在教室的她，于是故意锁上教室才有理由送她一本书，他才能看到收到书欣喜若狂的她；他看到坐在满地的青草旁痛苦的她，就从这边到那边志愿者换了个位置，他假装自己是来帮忙的，找理由给她可怜的腿敷上薄荷；看到和马赛一次又一次并肩走远的她，他实在再找不到理由靠近她。
总是因为她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就开心，因为马赛把她几次从自己身边带走感到伤痛，他常常会想，他真的看得到她吗？还是看到的只是他脑子里的幻象。
地铁的播报音响起，又到了一个站点，钟萧满开口说：“他总看你，可是他看到你和马赛在一起，他完全没有自信，甚至他从不敢和你搭话，他很庆幸那天可以送你回家，可是他这个人虽然温柔，却也胆小懦弱，他从来不肯开口，哪怕马赛已经清楚地告诉他你喜欢他的时候，他也觉得是马赛多想，每次你对他好，他就会开心一阵，你对马赛好，他就会开始有预谋地和你相见，就想要你和他多说几句话，可是你们俩无限接近于彼此，却永远不相交。”
祝杳不可思议地瞪着眼：“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都是他日记里写的。”
钟萧满又问她：“姐姐你知道去年的洪水吗？”
“我知道，当时我不在这里。”
“这趟地铁，我哥哥也在。”
听到这，她心中的火苗重新燃起，眼睛亮起来凝视他：“他在哪里呢？带我去见他。”
“那次洪水他在这趟地铁里，没能活下来，所以我来地铁里找他，带他回老家，姐姐，你去……”
还未问出她要去哪的问题，就被祝杳决然打断：“他没死。”
地铁到了终点站，祝杳背着大行李包气冲冲地往前走，她一点也不相信一个陌生孩子说出的话就是真相。
钟萧满跟在她的身后：“姐姐，我真的不是骗子。”
他从底下托着祝杳的行李包，却被她甩开了。
“别再编故事了，说实话你的故事确实很好听，可故事里的主人公不是他，现在你别再跟着我，我要去找他了。”
一直波澜不惊的钟萧满有些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去听，一个劲地往前快步走着，似乎只要她走得快一点，就可以见到钟萧声。
“姐姐，你叫祝杳，高中毕业后去东北上了大学，你大学读的西班牙语专业。”钟萧满边说边追着她。
却被她冷言嘲讽道：“现在的骗子越来越专业了，还专门做了背景调查。”
钟萧满绕到她面前：“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我哥哥他一直关注着你，他从来不喜欢读书，他讨厌看书，可是他为了你把那些他觉得矫情的文字看了个遍，他还追根溯源去了解那些作者，实际上他从来都不喜欢。”
她一直向前走着，在偌大的飞机场不知道方向地乱转，她不愿意有人把真相深掘出来摆在她面前，她会哭，那会使她全然没有自尊，就算许多清醒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尊严是没有意义的自我折磨，可当她听到钟萧满在说话，却只想怎么保持着最后的颜面，好像这点体面可以让她获得无上的骄傲。
平滑的鞋底让她险些在瓷地板摔倒，她趔趄着依然要往前走，倔强得像一块冷铁。
“姐姐，我哥哥临死前告诉我，如果我见到你，就把他的心情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你。”
不知走得有些累还是被触动，祝杳脚步慢了下来。
“姐姐，你知道他那天坐地铁要去干什么吗？”
她抿着嘴缄默不语。
“他想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