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几颗闪着微弱光亮的星子置身于浩瀚无边的天穹俯视着整个悄然沉寂的栖谷镇,尚早的时辰,偏巧有两处相隔不远的院子皆灯火通明。

    姜岫岫在屋内踱来踱去,她双手捧着几件衣物及各种小东西,走到床沿依次将其放入准备好的包袱内后停在原地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几步来到窗沿半佝下身子拾起一个被她揉搓后又惨遭丢弃的水纹纸团,就着熠熠燃烧的烛火,她将纸团慢慢展开,上面遒劲工整的几行字迹顺势跃入眼帘。

    岫岫芳启:

    因遵前约,特此来信。

    自吾归家,已过两秋,栖谷岁月,恍若昨日。

    吾寄彩笺虽寡卿,卿之日常吾已有所闻,知卿康健,吾心甚宽。

    广陵之地,鲜食奇玩五花八门,卿心性好奇尚异,故,吾择数类口碑载道之物予卿赏之,料卿欢喜。

    闻知师父即远行,吾本欲躬身相送,然恰逢家祖寿诞将临,吾分身乏术,幸得师父体谅,吾特派府中酆垟国人张偏代吾护送师父周全。

    卿此后独居栖谷,应悉心进取,善自珍重,切勿伤怀哀怨。

    待广陵事毕,吾即归。

    近安  二月廿一  元夕

    “嗤,还想哄我?倘若依你之言乖乖等下去,有朝一日,你可还记得起这千里之遥的栖谷镇?”姜岫岫面无表情地读完信忍不住冷嘲,眼不见为净,她索性将信几下叠好一并塞进包袱最里处。

    院子里响起了窸窣的声响并夹带着几句低语声,姜岫岫将窗扉推开一条罅隙往外看去,梨花树下空荡荡,那张摆了十年的木桌不见了,马车停在院外的行道上,张偏正围着马车仔细地做着检查,天光渐明,片晌后,也不见姜彧,姜岫岫吹灭蜡烛,将包袱甩到肩上,开门而出,不料却被守在门外的人吓出好几个趔趄。

    不论她的脸色变化的多快,那一闪而过得惊惶还是被姜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禁觉得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平日里总摆着一张生冷倔犟的臭脸,受到惊吓时仍然是一副张皇无措的小模样。

    “有事?”姜岫岫重整神色,再次换上平日常见的冷漠脸开口问道,姜彧会出现在门口,少不了要惹她烦心,只是这也挡不住她在见到那张脸上出现的罕见笑意时的错愕,转念一想,她便意会到那笑不过是因她方才失态所致,思及此她的心情并没有好上多少。

    姜彧敛容,视线落向她闲置的手,眼睑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后他突然出人意料地一把拉过姜岫岫的手腕,将一个雕花青木盒放到了她的手中。

    “无论今后身在何处,身边有它总能少份牵挂。”这话听来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还没等到下文,姜彧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了。

    姜岫岫傻眼般怔懵在原地,她呆呆地看向手里的青木盒,十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等到她反应过来时,才急着匆匆追到门外。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再阻拦我去广陵了?”

    不远处的人一身伶仃顿在原地,那缠绕在他心头的矛盾未从他脸上显露半分,姜彧抬头看向远方天际的曙晖,神色逐渐变得平和,金轮换赤轮,此为大势所趋,春华秋实,夏蝉冬雪,亦是如此。

    放手吧,不是早就已经放手了吗。

    ……

    巳时刚过,镇上赶早进山采野货的人陆陆续续地满载归来,当他们行到镇口时,看见标志性的古树下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正打着瞌睡,少的捧着一本书看得专注,伴着春日和煦的暖光,这份祥和静美的画面显得极致温情。

    只因少年通身的气质太过夺目,引得过路的人忍不住地想要和他打声招呼。

    “灵意啊,今日又陪着阿翁守摊子呢?”

    榆灵意抬头,一张白皙若玉的脸如同镀上了层光般使人眼前一亮,见有人经过,他将手里的书搁置一旁,微微笑着回应,“是阿翁在这陪我,今日阳光好,我硬拉着阿翁从他屋中出来的,叔叔婶婶们要用茶水吗?屋里的茶水一直都温着。”

    “不麻烦了,没两步路我们就到家了,也不急这一会,倒是快晌午了,你们爷俩要是没用饭就去我们几个家里吃去,你看咱们今日进山可是收获颇丰呢。”

    几个人特意地将背上的竹筐从肩上卸下来朝着榆灵意的方向撇了撇,想让他也瞧瞧。

    榆灵意看了点点头,里头的确食物丰富,好几个人的筐里都有野兔和山鸡,只是他同样客气地婉谢道:“今日我和阿翁是没口福了,我刚从后厨出来,已经做好了两道小菜,只是米饭还需要等上一等才能好,下次若再碰上叔叔婶婶进山,我定什么也不准备,等到你们回来,便直接和阿翁上你们家去,当一回白食客也乐得轻松。”

    “哈哈哈,什么白食客,你阿翁是咱们镇子上最德高望重的人,你这孩子又乖又懂事,还长得出奇好看,谁见了不欢喜,你们若能到我们几个家里吃回饭还是给我们赏脸呢。”

    其他人跟着点头附和着。

    榆灵意起身谦卑道:“阿翁能受到各位如此敬重,作为他的孙子,我理应向各位叔叔婶婶一拜以表感谢,只是爷爷常说,众生芸芸,一花一木皆相等,不因本身的不同而有差别,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不要再说阿翁与我去各位家中是给叔叔婶婶们赏脸这种话,阿翁与我的福气皆是担不住的。”说完他还真朝着大伙儿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下子可把大家惊到了,原本还想说两句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个人相视一眼,便说道:“好好好,灵意啊,你真不应该为这点事向大伙儿行大礼,咱们的确说错话了,都是邻里邻居的,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今日确实不赶巧,那下次去也一样,这日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家去,不打扰你们爷俩了。”

    几个人嘟嘟囔囔地走了,有的人在感慨这孩子知理明事,有的人觉得榆灵意过于恪守教条,更多的人是认为他人品出众,相貌过人,即能主外还能兼内,冲这数点,已有许多人正幻想着能有此子或是此婿。

    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那几人的身影,榆灵意才重新拿起没读完的书,翻到方才正看的一篇,然后说道:“他们都走了,阿翁还要继续装下去吗?”他并没有看身侧的人一眼,却料定他已经醒了。

    果然,听了这话,榆海潮立刻睁开眼冷哼道:“装?老子这叫隐世,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跟着老子学些皮毛也强过你整日抱着本破书看上一年半载的。”

    榆灵意照旧一副温雅模样,也不反驳,只是将书合上,说道:“既然醒了,那就用饭吧,我去后院拿饭,你且等着。”

    榆海潮咂嘴问:“可做了我昨日让你捉的花鲈。”

    “未曾。”

    “为何还不处理掉,昨夜我便让你杀你不理,今早间我见它便已不如昨日活波,鱼得吃新鲜的,死的我可是一口都不会沾的。”

    榆灵意总算看向了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地神态,他了然般回道:“啊~那你可以放心,它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

    榆海潮睨视了他片刻,突然哼笑出声:“好小子,你气我有什么用,昨日我就是不打发你出去,她能为你留下来?怕是不仅留不住人,还得白搭件宝贝,我不打算同你再计较你背着我拿越鸿刀送人的事,你也别再给我整阴阳怪气那套,咱爷俩日后就照例相互忍耐的过得了。”

    榆灵意很给面子地点了个头,“嗯,这事就翻过去了,我现在有另外一件事要同你说,咱们用过饭再谈。”

    说着他只身进了后院,榆海潮眉峰微抬,寡薄的唇抿起,不过才一瞬,他转眼看向远山,神色重新回到一派松快悠然。

    榆灵意慢条斯理地夹起面前仅剩的最后一颗翠绿小菘菜,接着又优雅斯文地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坐他对面的榆海潮冷脸看着,觉得这顿饭吃得实在来气,两道菜没一样他爱吃的也就罢了,对面的人还整出这幅温温吞吞的吃相,看得他实在大失胃口。

    “咱爷俩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些年,老子身上的长处你是一处也没占上,大老爷们儿的,做事少不了两点,第一痛快,第二利索,包括这吃饭,也得给老子豪迈起来,你出去转上一圈瞧瞧,哪家不吃酒就光吃两个菜还能吃上半个时辰的?连那童家不满总角的孺子小儿在吃饭这事上都能赶超你半截。”

    榆海潮自诩这把年纪,除开生死,人事早已看得云淡风轻,没曾想多年前把这孩子从外地带回后,他隔三差五便得重温一遍青壮年时期那汹涌澎湃且起起伏伏的情绪落差。

    最后一口菘菜咽下,榆灵意不疾不徐地拿出一方巾帕浅浅地搽了下嘴唇,“君子言:对饮食,勿拣择,凡饮食于长上之前,必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阿翁是长辈,我若狼吞虎咽,岂非无礼?”

    榆海潮极烦他的那套儒家经,刚在一起生活的那两年,他开始相信了这世上的确有报应一说,不然怎会走了一个被孔孟之道侵占脑子的不肖子,偏又给他送来一个满口圣人之论且常惹他头疼烦心的不肖孙?

    “好了好了,老子才不愿意听你念经,饭也吃了,赶紧说正事,省的耽误老子休憩。”

    这顿饭虽未沾荤腥,榆灵意还是习惯性的饭后吃上一盏茶,他捧着茶盏呷了一口,顿时觉得清新怡人,脑颅通透。

    “我准备外出一趟,少则月余,多则半年,把事办成后我会回来。”

    榆海潮默了默,对此话并未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吩咐起榆灵意来,“去把老子的茶盏拿过来,给老子也倒上。”

    榆灵意未动,只说道:“你睡眠不好,不能饮茶,就这么说吧。”

    “越鸿刀是我答应过要送给她的,你昨日本该给她,我预先也同你说过此事,现在她走了,刀却还在我的手里,这便是失信。”

    榆海潮听了这话觉得简直可笑,并且感到颇为恼火,“你说送人便送人,老子几时准许过你可以将老子的宝贝送给她姜岫岫的?没错,等老子死了,这些都归你,但老子如今的身体能吃能喝能睡,你心里打的那些个算盘也未免过早了些。”

    榆灵意气定神闲,连一根睫毛都未曾动过一下,他好脾气地更正道:“不对,我如何处置越鸿刀根本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你说它是你的宝贝,我需要得到你的准许才有资格将她送人,这大错特错,从我来到栖谷镇的那一刻,那些被你视作宝贝的每一样物品同样也属于我,因此我将我的东西送人完全属于我个人之事。”

    这番鸠占鹊巢且毫不要脸的言论,就连像榆海潮这般阅人无数,早年间游转于江湖从大风大浪中磨砺出来的老滑头听了也同样免不了神色失控,他额角狠狠地突突了几下,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抽起来,好半晌他找回自己的声音,耷着眼摇头,一脸不可置信道:

    “呵,你小子平日里总一副斯文人的模样,想不到脑子里装的却尽是些强盗心思,小小年纪,如此表里不一,镇上的那些个人恐怕全都瞎了眼,竟能把狡猾的狐狸看作成纯然小白兔!”

    榆灵意也不恼,反而安慰他道:“你身体是不错,却也到了古稀之年,这个年纪是该安享晚年的时候,整理那些古物费时伤神不说,因为数量太多,你常常将他们的来历弄混,不过没事,我在这里,它们怎么来的我会替你清清楚楚地记下,这不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如果你非得说那些只是你的宝贝,我无所谓,我随时可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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