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后面几日都没有再过来。我寻思着不应该啊。

    他身边不是没人吗?那晚上看他反应那么激烈,对我应该也是满意的。

    不会是睡完拉倒,想要赖账吧。我有些焦虑地敲着棋盘,灯花震落。

    “姑娘在烦心些什么呢?”红荔给我添了一杯温蜜水。

    “一连几日不见侯爷,我有些担心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红荔笑道:“哪能啊。侯爷威名远扬,北戎那批怂蛋软得很,就是秋收的时候都不敢南犯,何况现在还是夏季。”

    “侯爷一直都是宿在前院的书房里的,不常往后院来。”红荔安抚我,“可能过几日闲下来了,便来找姑娘了。”

    我放心不下。定远侯只会在这里呆大概两个半月,如果不趁着这段时间,解决程二,我后面寝食难安。

    我敲了敲棋子,问她“侯爷为了民生百姓,宵衣旰食的,我却在这里鱼肉汤水不断的,实在惭愧。只是常言道,人铁饭钢,不饮不食灯油熬干。王爷如此埋头勤政,难免忽视身体。我想送点汤水过去,不知道可否?”

    红荔拿不定主意。我略一沉思,招来紫苏。

    “姑娘愿意关心惦念侯爷的身体,侯爷自然是喜不自胜的。”

    紫苏能说出这话,我是讶异的,而后便是恍然。

    怪道不来。原是在这等着。

    我略了略松散的鬓,让红荔给我端来热水,好生收拾一番。

    夏夜风凉,我披着披风,领着紫苏,一步一步慢慢踱去外院书房。

    廊下的花幽幽散着香,不知名的昆虫在叶间吱吱呀呀。

    过了月亮门,书房就在前头不远处,大概不到五十步的样子。

    想到这一路的畅通无阻,我已经肯定,定远侯是敞开了等我主动。

    为什么呢?

    即便我有无双的美貌,我也不信这副容貌真的能让一个征战多年的侯爷意乱,抽空同我玩这种脂粉堆里的把戏。

    那夜里,他鬓发松散,动作激狂,却始终按紧我的手腕,不给我的手有任何触碰他肢体的机会。

    他对我持有戒备怀疑。

    我站在石阶前,夜色干凉,银河低垂。挂在廊下的轻罗灯笼摇着光,一晃一晃从我眼底划过。

    庞大的木制建筑,在夜色中仿佛一只蹲踞着的庞大野兽,森森等着我自投虎口。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那个看似简单的计划,可能实施起来,并不会那么顺利。

    我不是屠夫,定远侯也不是我手里的刀。

    一个清瘦侍卫从拐角出现,抱拳给我行了礼,“侯爷吩咐属下来给姑娘带路。”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对他笑了笑,“有劳。”

    他道不敢,从紫苏手里接过灯笼,照着我前行。

    书房的布置落阔疏朗,青铜大鼎燃着沉水香,两侧燃着宫灯,纱制的灯罩将烛光滤得柔和。

    居中的大理石屏风前,男人低头执笔,应该是在处理事务。

    空气浮着淡淡的墨味。

    我看他神情认真,便袖手找了底下一张一张坐着。

    滴漏点点滴滴,在静谧的夜里,渐渐同心跳声响到一处。

    “不是说要来看我吃得好不好,身体累不累么?怎的来了之后静悄悄的,光盯着地板看。”

    定远侯搁笔,往后仰着动了动脖子。我识趣地过去,“妾在闺中学过一点按摩的手艺,如果侯爷不嫌弃,妾伺候侯爷。”

    他闭着眼不语。

    我当他默许,走到他身后,循着记忆里给姐姐按脖子的方式,给他加了点力。

    “力气可以再大些。”他点评。

    我灵机一动,“妾从前给姐姐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嫌弃妾的力气小。”

    他唔了一声,“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姐姐养我长大,她是再端正蕙质兰心的人了。从小就教我要像个君子,一诺千金,言而有信。我对她,有爱,有敬,有慕。”

    说起姐姐,我的声音有一瞬真实的柔软。

    定远侯睁开眼,“所以,你这是来向我讨债的?”

    我当然不能认,走到他身侧,很认真地说“是妾想侯爷了。”

    他静静地看我,眼底无波无绪。

    我拉过他的手,“不信您摸摸,我想您想得腰都瘦了……额!”

    我咽下呼之欲出的嘤咛,忍不住要后退。

    披风之下,我只着了薄薄一层,他的手从小衫底下伸入,抚过我侧腰,制止我后退的脚步。

    掌心滚烫。

    他忽然笑了笑,在暗夜昏烛里令人生惧,“真的?”

    粗糙的指腹揉捏着我后腰的细嫩肌肤。

    态度轻亵,言辞轻慢。

    同我记忆里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我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想掉头就走。

    但他的手忽然收紧。我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不容拒绝的强硬。

    “过来。”

    他命令我。声音不紧不慢,神情令人生惧。

    求生的本能让我选择顺从。

    窗外夜色正好。

    新雨刚过,地上的小水洼清晰地倒映着移动的月亮。随着距离的拉进,月亮的身影渐渐庞大,直到完全容纳不下。

    腰被桎梏,我偏头去求他。

    汗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我眼睛里,和没有掉出来的泪融在一起,生辣辣的,变成泪一起溢出来。

    事毕,我软在他身上。

    屋檐滴漏慢慢计着时。

    漫长凶悍的攻伐之后,胀痛酸乏和疲惫不适久久不能缓息。

    头晕目眩。

    耳边不知道是谁在呜呜咽咽地压着嗓子哭泣。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我在哭。

    定远侯拿温水打湿帕子给我擦脸。

    “知道受不住,为什么还来?”他胸腔起伏,平复过的声音不疾不徐,冒着热气。

    我伏在檀木扶手上,摇头。

    “侯爷明知道的,何必问我。”我抽噎着回答,身体犹在颤抖。

    他替我擦脸的动作一顿。“因为他把你送给我,你就想用身体,换他一死?”

    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注视他,“难道我不能恨吗?”

    “侯爷器宇不凡,位高权重,所以,大家觉得,我跟了侯爷,是我捡了便宜。”

    “可是”我流下了眼泪,“如果那日不是侯爷,而且其他人呢?是一个脑满肠肥,是一个折虐为乐的变态呢?我要怎么办?”

    我仰头看他,一滴泪挂在我下巴上。

    他垂眸。

    “如果程二继续活着,他得了甜头,他想把我送给下一个贵人,我要怎么办呢?”

    我这一次的眼泪,全顺着他的虎口,流到他掌背上。

    “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

    良久,我听见他问。

    “你姐姐名盛京华,嫁人之后把吏部侍郎拿捏得死死的。怎么给你挑选人家的时候,没有擦亮眼睛?”

    我卡住了喉咙。

    定远侯的这个问题让我陷入遥远的回忆。

    我为什么会嫁给程二?

    因为我知自己娇惯,散漫,自私,浅薄,如果嫁了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婚后很难夫妻和乐,还会有接踵而来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烦琐事。

    姐姐听了我的想法后,便想替我择一个清白上进,人口简单的寒门举子。

    是我自己选了程二。

    “程二有读书的天分,举业不成问题。他家底又轻薄,需要倚仗我的钱财和人脉。只有捧着我的份。”

    姐姐不赞同,“他人太怯弱,耳根子太软,难成大事。”

    “正是他性子软,才不敢管我太多。到时候我嫁了他,找个不要太穷的小地方安定下来,我就按着自己心意,该踏青踏青,该举宴举宴,日子不要太美。而且,我就算遇到什么困难,不还是有姐姐给我撑腰吗?”

    姐姐凝视我。

    “我疼爱你不假。但时人讲究的是夫贵妻荣,你如果跟了程二,这一生,日子都是看得到头的。一年两年你不后悔,十年八年,你看着同龄的闺秀个个都做了高门太太,也不会后悔么。”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姐姐的?我贴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就走母凭子贵的路子。我给程二生个儿子,然后送给姐姐养。等多三十年,说不定我和她们一起封诰,我还不用受她们受的那些公婆姑姐姨娘庶子的气。”

    姐姐就摸了摸我的头,“那你婚后,尽早生下一个男孩来。等他能立住了,就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把这些事挑挑拣拣告诉他。

    “惯子如杀子。”

    “你姐姐宠你太过,却又不能把你放在眼皮底下护着,以至今日,你要出此下策,以图自保。”

    我不赞同他,“即便一个妻子有千百种手段,只要她困于内宅,就很难斗得过自己的丈夫。”

    “所以你就来勾引我,想借我的势来对付程二。”

    我心底有一丝怪异,“既然您可以接受程二的讨好,给他升官,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讨好,把程二弄死。”

    定远侯定定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但我明白告诉你。我不会因为程二献妻,就给他升官。”

    骗人!

    前世程二明明升了。

    我想反驳,却迎来更重一击。

    “同样,我也不会因为床帷之事,就色令智昏,对朝廷命官出手。”

    男人的五官深邃峻嵘,岁月权势带给他凌厉厚重的侵略感,伴随着他此刻忽然严肃的神情,将我牢牢盯在原地。

    我脸色惨白,唇瓣颤抖。

    他对此熟视无睹,捡起地上的披风,将我裹住抱起,绕过地上七零八碎的衣料,来到后面一间小屋里。

    雾气蒸腾,馨香浮动。

    浴桶边上的立屏搭着衣服,木案上摆着香膏。

    李婆子袖着手侍立在侧。

    他把我放到浴桶旁边的矮榻上,声音很低,“下次不要穿成这样。”

    我呆呆地看着浴桶上绵绵浮起的水雾,感觉到他用嘴唇蹭了蹭我的耳朵。

    呼吸炙热,“不然我会弄死你。”

    他拂开帘子出去,留下我在原地。

    短暂的怔愣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伏在榻上,崩溃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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