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含雪回到年少长大的溪竹轩，也就是林府中白姨娘居中的地方。
溪竹轩中早已荒凉一片。
数天前，血雨过后，盛京暴发瘟疫，内城勉强控制住了疫情，而外城早已横尸遍地。
听说外城的守卫早就撤走了，但裴无涯的军队却始终驻守城外，未越城门半步。
至于内城，官宦人家尚且能在感染后被拘于府中，可普通百姓一旦有患病迹象，便立刻被迁往外城。到了外城的，目前就没有回来的。
就算养在暄妍阁闭门不出，林含雪感觉空气中似乎有着一股隐晦的腥味，那是外城传来的堆尸焚烧的气息。
林家本来是隐瞒了白姨娘患有时疫的事情，可自从京中流行时疫以来，林含雪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在兰霜、颜茉等人的看护下，暄妍院被围得跟铁桶一般，襄王府内没有疫情发生。
可林含雪总觉得不安，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白姨娘感染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她知晓了。
据林含雪所知，到目前为止，患有时疫的，就没有康复的。
可那是她的生身母亲，林含雪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她借助襄王留下的能人和自己在林家的布局，加上今天是黄元日，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这才抓住机会来见白姨娘。
传说黄火童子是春晖娘娘的座下童子，本体是一条黄龙，性格顽劣，常常捉弄凡人，因此，每逢黄元节，家家户户都要闭门不出，在家中点上一支迎春香，香味会让黄火童子误以为春晖娘娘来了，不敢造次。
“多谢，还请先生在门外候着。”林含雪穿着丫鬟的服饰，对小厮打扮的秦夫子说道。
“夫人珍重，尽快回来。”
“先生放心，我晓得轻重。”林含雪点头，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快步走进了溪竹轩。
溪竹轩内没有人息，林含雪给脸上缠上浸泡过药水的白色麻布，麻布粗糙的质感和药水的刺鼻气味让她心生不适。
林含雪强忍作呕的感觉，走到门边，看着地上托盘里还未用过的粗茶淡饭，双眉紧蹙。
她紧握双手，又松开，后又握紧双手，最后伸出右手停在门前，敲了敲门，“姨娘，姨娘，你在吗？”
屋中无人回应。
“姨娘，姨娘？”林含雪愈发焦急，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姨娘你在里面吗？”
屋中始终无人应答。
林含雪心中一沉，内心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双手伸出，猛地一推。
门被推开了。
林含雪强自镇定，走进屋中。
只见房中杂物东倒西歪，满地污痕，还有人的呕吐物，林含雪捏着脸庞的白色麻布，捂着鼻子，捡起地上一个摔坏的秀绿瓷盏，手微微颤抖。
这是白姨娘最喜欢的瓷盏，是她的嫁妆，虽然时时用着，但却非常精心养护，如今却摔落在地。
曾经还算秀丽的溪竹轩如今也是满目狼藉。
林含雪来到卧房，看到床榻上有个消瘦的身影，旁边还有呕吐的痕迹，卧房四周的窗子都被从外面钉上木板封死了。
“姨娘？姨娘？”林含雪小心翼翼走进，拍了拍床上人的后背，“姨娘，是你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床榻上的人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谁呀。”
“姨娘，是我，含雪。”林含雪看着白姨娘憔悴焦黄的面容，只觉得心如刀绞，她掏出手帕，将白姨娘脸上的污物给轻轻擦去。
白姨娘眼睑微动，缓缓睁开，生硬的嗓子传来干涩的声音，“是谁在那？”
“是我，姨娘，我是含雪。”林含雪摇了摇白姨娘的身子。
“含雪？含雪你怎么来了！”白姨娘猛然惊醒，“你怎么来了？”
“咳咳咳，”白姨娘把头移到一边，干呕起来。
林含雪忙伸手把白姨娘扶起来，轻轻拍她的后背，眼中充满了心疼，“姨娘，你出这么大的事，这么还让人瞒着我呢？”
白姨娘干呕几声，缓了一阵后，一把将林含雪推开，气喘吁吁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快走，你不要命了？”
“咳咳咳，”白姨娘咳了几声，抹去嘴角的痰液，“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
“姨娘……”林含雪被推倒在地，讷讷地看着白姨娘。
“你快滚，你快滚！”白姨娘强忍住咳嗽，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你快滚啊，我不想见到你！”
林含雪摇了摇头，抚着肚子，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姨娘，你不用赶我走，我有救你的办法。”
“只要你听我的，我自己会走。”
林含雪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圆润的玉牌——那正是襄王给她留下的锦绣江山玉牌。
“只要你滴一滴血到玉牌上，然后佩戴起来，只要半个时辰，你就能痊愈了。”林含雪拿着玉牌道，“姨娘，你相信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白姨娘疑惑道，她猛地摇头，“你快走，你快走，我不用你管。”
“姨娘，我何时骗过你。”林含雪笃定道，她从发髻下取下一根银簪，将自己和姨娘的手指刺破，二人指尖的鲜血同时滴到玉牌上。
鲜血交融，悄然沁入锦绣江山玉牌之中，消弭无形。
林含雪将玉牌塞到白姨娘手心，“姨娘，我在房外等你，你拿着玉牌，有事就叫我。”
“你先安心在里面待会儿，等疫气没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好。”白姨娘手握玉牌，觉得精神仿佛好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你快走，这房里秽气重，你还怀着身孕，别过了病气。”
林含雪点头，将银簪重新戴上，手捏着麻布，捂住口鼻，迅速离开了卧房。
来到室外，林含雪将手松开，麻布上早已浸湿了一团红印。
林含雪摘下麻布，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去，从袖中掏出一块新的浸湿药水的麻布戴上。
林含雪绕着屋子走，来到卧房的窗户边，敲了敲窗户，“姨娘，你在吗？”
“含雪，你在外面？”白姨娘的声音响起。
林含雪再次敲了敲窗户，“我在这里。”
屋中传来一阵窸窣声，白姨娘从床榻下来，披着被子，步履蹒跚地来到被木板钉死的窗子前，也敲了敲窗户，“你没事就好。”
白姨娘裹着脏臭被子，靠窗坐下，“含雪，你怎么来了，真是太不懂事了。”
“你怀着身孕，怎么能够以身犯险境呢？万一得了疫情，那可如何是好啊。”
“我不过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你如今好不容易过得顺遂了，又何必要来这里呢？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啊！”
“姨娘，你别动气，安心养病。”林含雪也缓缓靠墙坐下，她原本因怀孕养得圆润的脸庞如今毫无血色，惨白吓人。
“唉，我如今还在勉强撑着，沉沁她们已经……”白姨娘叹了口气。
“她们都被拉到外城去了。”林含雪情绪低落，“她们命苦，怕是已经没了。”
“是我无用，保不住她们。”白姨娘长吁一口气，“那日天降血雨后，溪竹轩便有人难受，起初没人注意，没想到竟是时疫。”
“先是小芬她们患病，后面便是沉沁和我。”白姨娘神情黯然，“第二天，沉沁她们就被拉走了，我一个人被关在这溪竹轩，哪里也去不得。”
“沉沁，小芬……”林含雪喃喃自语。她们得了时疫，被拉去外城，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只怕姨娘也熬不过几天了。
林含雪和白姨娘二人默哀。
半晌，白姨娘道，“含雪，我也算是在鬼门关过了一遭了。”
“我在濒死昏厥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件事情，那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一直问不出口。”
“姨娘，有什么事你说。”林含雪道。
“含雪，我知道你聪慧，有想法和能力，深谋远虑，也常常为姨娘打算，我从不怀疑你对我的好意。”白姨娘的声音中明显带有疑虑。
“可我还是想问你，”白姨娘停顿一番，“含雪，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那个才满十一岁，胆子小，没什么见识，只会缠着我，晚上要和我一起睡的女儿，她去哪了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含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护着她？她那么小，我怕她会出事。”白姨娘语速不停加快，“我知道，你聪明，有能力，你也是我的女儿，可小雪她去哪儿了呢？”
林含雪双目圆瞪，只觉得脑海中仿若一道惊雷闪过，蜷缩的身躯都僵直了。
片刻，林含雪咽了口唾沫，“姨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含雪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的。”木墙对面，白姨娘的声音如同巨锤一般，敲打在林含雪的心头，“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个十一岁的女儿，她去哪了，现在过得好不好？”
“姨娘，你病得都说胡话了。”林含雪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强自镇定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女儿呀。”
“小时候，我没衣服穿，是你用自己的衣服为我剪裁衣裳；我没有东西吃，也是你卖绣品换来银钱给我买糕点；我每年生辰，姨娘都会想方设法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姨娘你都忘了吗？”
“我知道，小雪的事情，你都知道。”白姨娘苦笑，“可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
“你十一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不仅和大小姐攀上了关系，还得了主君的喜爱，驯服了刁奴，没有人敢再欺负咱们，我们母女俩的日子也越过越好。”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没有试探过，但不管我问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不管是你小时候的事情，还是仅有我们二人知道的秘密。”
“可我就是觉得你们是两个人。”白姨娘看着手中发暖的锦绣山川玉牌，眼中有些迷惘，可语气却十分笃定，“我就是知道，含雪，你和小雪是两个人。”
林含雪只觉得仿佛身处冰窖，内心一点点滑向深渊，她嘴唇微张，想要说些话，可却不知道说什么。
“含雪，你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你就当姨娘从没问过。”白姨娘似是无奈似是释怀地笑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这么多，姨娘也不是非要知道。”
“姨娘就是，就是，有点想小雪了。”
“姨娘，你先养病。”林含雪打断道，“等你好了，我把你接走，到时候我们慢慢聊，我把所有都告诉你。”
“也是我们命中犯煞，我好不容易成了皇子侧妃，结果襄王竟然死了，如果他不死，林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敢把你一个人关在这自生自灭。”
“襄王没了，裴贼入侵，盛朝国运动荡，我还怀着身孕，未来尚不可知。”
“不过，看在皇族血脉的份上，我们还是能够安身立命。”
“姨娘你放心，我绝对会保护好你的……”
林含雪靠着木墙，盘坐在地，自顾自地一阵絮叨，也不等白姨娘答复，像是不给白姨娘说话机会一般。
木墙另一边，白姨娘裹着脏旧的被褥，怀中的锦绣江山玉佩不断散发暖意，她靠着墙，听林含雪不停念叨着，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小时候，每当白姨娘刺绣太久的时候，林含雪就会扑到白姨娘怀里，一直不停跟她说话。这时候，白姨娘就会放下绣品，把林含雪抱在怀中，温柔地听她说话。白姨娘知道，女儿是觉得自己太累了，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那时候，白姨娘也是这样无奈又宠溺地微笑。
“姨娘，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外面有人接应我们，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林家，反正现下也无人关注溪竹轩里的境况，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咱们早就走远了。”
“出了林家，你先到京中的丰华楼避一避，等战乱停了，我就把你安顿在京郊的庄子里，你在庄子静养，等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团圆。”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倏忽，天上阴霾骤散，万里晴空。
林含雪抬头看到，湛蓝天空上出现一只只赤黄色的火鸦，火鸦群呈游龙状蜿蜒盘旋于盛京上空，之后，一只只火鸦仿若烟花般炸开，化为无数火星，落向地面。
火星视建筑为无物，穿过屋顶，落在林含雪的肩头，消失不见。
林含雪伸手触碰飞舞的火星，只觉得指尖传来一丝炽热与灼烧，过后，便是驱散寒冷的暖意，让她整个身躯都暖洋洋的。
林含雪脑中念头划过，后而了然。之前秦夫子提到过，黄元节怕是会有大动作，皇室不会坐以待毙，怕是会请黄火童子相助。
这想必，便是黄火童子的手笔了。
林含雪看着漫天火星如流萤般蹁跹飞舞，如春雨般滋润万物，只觉得心旷神怡，所有烦恼都消失一般。
“啊！含雪，救，救命……”
忽然，屋内一声惨叫传来，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
是姨娘！林含雪瞳孔一震，“姨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起身，往卧房跑去。
“姨娘，姨娘你怎么样了？”林含雪来到白姨娘身边，看到白姨娘憔悴的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伸手一摸，发现她浑身发烫。
“怎么会这么烫？”林含雪神色慌乱，“水，水，我去打水来。”
“姨娘你等我，我去打水来。不对，我去找秦先生，他就在院外候着，他肯定有办法的，对，他肯定有办法的。”
林含雪起身刚要往外冲，白姨娘却一把伸出手，以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将林含雪的胳膊拽住。
“含雪，你别走。”白姨娘死死拉住林含雪，盯着她的脸庞，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一般。
“含雪，别怕，你别怕，姨娘在。”
“姨娘在，小雪别哭，小雪别怕，姨娘在。”
忽然，林含雪感到白姨娘拽住自己的力道消失了。
白姨娘嘴角噙着一丝安然的微笑，缓缓闭上眼睛，手臂垂落在地。
“保重，我的女儿”
林含雪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眼泪流出，打湿了缠在脸上的白色麻布。
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摇着白姨娘的身躯，可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半晌，溪竹轩中，满地污渍，乱七八糟的卧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微不可闻的声音。
“妈妈……”
溪竹轩中早已荒凉一片。
数天前，血雨过后，盛京暴发瘟疫，内城勉强控制住了疫情，而外城早已横尸遍地。
听说外城的守卫早就撤走了，但裴无涯的军队却始终驻守城外，未越城门半步。
至于内城，官宦人家尚且能在感染后被拘于府中，可普通百姓一旦有患病迹象，便立刻被迁往外城。到了外城的，目前就没有回来的。
就算养在暄妍阁闭门不出，林含雪感觉空气中似乎有着一股隐晦的腥味，那是外城传来的堆尸焚烧的气息。
林家本来是隐瞒了白姨娘患有时疫的事情，可自从京中流行时疫以来，林含雪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在兰霜、颜茉等人的看护下，暄妍院被围得跟铁桶一般，襄王府内没有疫情发生。
可林含雪总觉得不安，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白姨娘感染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她知晓了。
据林含雪所知，到目前为止，患有时疫的，就没有康复的。
可那是她的生身母亲，林含雪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她借助襄王留下的能人和自己在林家的布局，加上今天是黄元日，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这才抓住机会来见白姨娘。
传说黄火童子是春晖娘娘的座下童子，本体是一条黄龙，性格顽劣，常常捉弄凡人，因此，每逢黄元节，家家户户都要闭门不出，在家中点上一支迎春香，香味会让黄火童子误以为春晖娘娘来了，不敢造次。
“多谢，还请先生在门外候着。”林含雪穿着丫鬟的服饰，对小厮打扮的秦夫子说道。
“夫人珍重，尽快回来。”
“先生放心，我晓得轻重。”林含雪点头，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快步走进了溪竹轩。
溪竹轩内没有人息，林含雪给脸上缠上浸泡过药水的白色麻布，麻布粗糙的质感和药水的刺鼻气味让她心生不适。
林含雪强忍作呕的感觉，走到门边，看着地上托盘里还未用过的粗茶淡饭，双眉紧蹙。
她紧握双手，又松开，后又握紧双手，最后伸出右手停在门前，敲了敲门，“姨娘，姨娘，你在吗？”
屋中无人回应。
“姨娘，姨娘？”林含雪愈发焦急，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姨娘你在里面吗？”
屋中始终无人应答。
林含雪心中一沉，内心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双手伸出，猛地一推。
门被推开了。
林含雪强自镇定，走进屋中。
只见房中杂物东倒西歪，满地污痕，还有人的呕吐物，林含雪捏着脸庞的白色麻布，捂着鼻子，捡起地上一个摔坏的秀绿瓷盏，手微微颤抖。
这是白姨娘最喜欢的瓷盏，是她的嫁妆，虽然时时用着，但却非常精心养护，如今却摔落在地。
曾经还算秀丽的溪竹轩如今也是满目狼藉。
林含雪来到卧房，看到床榻上有个消瘦的身影，旁边还有呕吐的痕迹，卧房四周的窗子都被从外面钉上木板封死了。
“姨娘？姨娘？”林含雪小心翼翼走进，拍了拍床上人的后背，“姨娘，是你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床榻上的人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谁呀。”
“姨娘，是我，含雪。”林含雪看着白姨娘憔悴焦黄的面容，只觉得心如刀绞，她掏出手帕，将白姨娘脸上的污物给轻轻擦去。
白姨娘眼睑微动，缓缓睁开，生硬的嗓子传来干涩的声音，“是谁在那？”
“是我，姨娘，我是含雪。”林含雪摇了摇白姨娘的身子。
“含雪？含雪你怎么来了！”白姨娘猛然惊醒，“你怎么来了？”
“咳咳咳，”白姨娘把头移到一边，干呕起来。
林含雪忙伸手把白姨娘扶起来，轻轻拍她的后背，眼中充满了心疼，“姨娘，你出这么大的事，这么还让人瞒着我呢？”
白姨娘干呕几声，缓了一阵后，一把将林含雪推开，气喘吁吁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快走，你不要命了？”
“咳咳咳，”白姨娘咳了几声，抹去嘴角的痰液，“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
“姨娘……”林含雪被推倒在地，讷讷地看着白姨娘。
“你快滚，你快滚！”白姨娘强忍住咳嗽，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你快滚啊，我不想见到你！”
林含雪摇了摇头，抚着肚子，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姨娘，你不用赶我走，我有救你的办法。”
“只要你听我的，我自己会走。”
林含雪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圆润的玉牌——那正是襄王给她留下的锦绣江山玉牌。
“只要你滴一滴血到玉牌上，然后佩戴起来，只要半个时辰，你就能痊愈了。”林含雪拿着玉牌道，“姨娘，你相信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白姨娘疑惑道，她猛地摇头，“你快走，你快走，我不用你管。”
“姨娘，我何时骗过你。”林含雪笃定道，她从发髻下取下一根银簪，将自己和姨娘的手指刺破，二人指尖的鲜血同时滴到玉牌上。
鲜血交融，悄然沁入锦绣江山玉牌之中，消弭无形。
林含雪将玉牌塞到白姨娘手心，“姨娘，我在房外等你，你拿着玉牌，有事就叫我。”
“你先安心在里面待会儿，等疫气没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好。”白姨娘手握玉牌，觉得精神仿佛好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你快走，这房里秽气重，你还怀着身孕，别过了病气。”
林含雪点头，将银簪重新戴上，手捏着麻布，捂住口鼻，迅速离开了卧房。
来到室外，林含雪将手松开，麻布上早已浸湿了一团红印。
林含雪摘下麻布，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去，从袖中掏出一块新的浸湿药水的麻布戴上。
林含雪绕着屋子走，来到卧房的窗户边，敲了敲窗户，“姨娘，你在吗？”
“含雪，你在外面？”白姨娘的声音响起。
林含雪再次敲了敲窗户，“我在这里。”
屋中传来一阵窸窣声，白姨娘从床榻下来，披着被子，步履蹒跚地来到被木板钉死的窗子前，也敲了敲窗户，“你没事就好。”
白姨娘裹着脏臭被子，靠窗坐下，“含雪，你怎么来了，真是太不懂事了。”
“你怀着身孕，怎么能够以身犯险境呢？万一得了疫情，那可如何是好啊。”
“我不过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你如今好不容易过得顺遂了，又何必要来这里呢？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啊！”
“姨娘，你别动气，安心养病。”林含雪也缓缓靠墙坐下，她原本因怀孕养得圆润的脸庞如今毫无血色，惨白吓人。
“唉，我如今还在勉强撑着，沉沁她们已经……”白姨娘叹了口气。
“她们都被拉到外城去了。”林含雪情绪低落，“她们命苦，怕是已经没了。”
“是我无用，保不住她们。”白姨娘长吁一口气，“那日天降血雨后，溪竹轩便有人难受，起初没人注意，没想到竟是时疫。”
“先是小芬她们患病，后面便是沉沁和我。”白姨娘神情黯然，“第二天，沉沁她们就被拉走了，我一个人被关在这溪竹轩，哪里也去不得。”
“沉沁，小芬……”林含雪喃喃自语。她们得了时疫，被拉去外城，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只怕姨娘也熬不过几天了。
林含雪和白姨娘二人默哀。
半晌，白姨娘道，“含雪，我也算是在鬼门关过了一遭了。”
“我在濒死昏厥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件事情，那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一直问不出口。”
“姨娘，有什么事你说。”林含雪道。
“含雪，我知道你聪慧，有想法和能力，深谋远虑，也常常为姨娘打算，我从不怀疑你对我的好意。”白姨娘的声音中明显带有疑虑。
“可我还是想问你，”白姨娘停顿一番，“含雪，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那个才满十一岁，胆子小，没什么见识，只会缠着我，晚上要和我一起睡的女儿，她去哪了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含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护着她？她那么小，我怕她会出事。”白姨娘语速不停加快，“我知道，你聪明，有能力，你也是我的女儿，可小雪她去哪儿了呢？”
林含雪双目圆瞪，只觉得脑海中仿若一道惊雷闪过，蜷缩的身躯都僵直了。
片刻，林含雪咽了口唾沫，“姨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含雪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的。”木墙对面，白姨娘的声音如同巨锤一般，敲打在林含雪的心头，“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个十一岁的女儿，她去哪了，现在过得好不好？”
“姨娘，你病得都说胡话了。”林含雪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强自镇定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女儿呀。”
“小时候，我没衣服穿，是你用自己的衣服为我剪裁衣裳；我没有东西吃，也是你卖绣品换来银钱给我买糕点；我每年生辰，姨娘都会想方设法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姨娘你都忘了吗？”
“我知道，小雪的事情，你都知道。”白姨娘苦笑，“可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
“你十一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不仅和大小姐攀上了关系，还得了主君的喜爱，驯服了刁奴，没有人敢再欺负咱们，我们母女俩的日子也越过越好。”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没有试探过，但不管我问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不管是你小时候的事情，还是仅有我们二人知道的秘密。”
“可我就是觉得你们是两个人。”白姨娘看着手中发暖的锦绣山川玉牌，眼中有些迷惘，可语气却十分笃定，“我就是知道，含雪，你和小雪是两个人。”
林含雪只觉得仿佛身处冰窖，内心一点点滑向深渊，她嘴唇微张，想要说些话，可却不知道说什么。
“含雪，你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你就当姨娘从没问过。”白姨娘似是无奈似是释怀地笑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这么多，姨娘也不是非要知道。”
“姨娘就是，就是，有点想小雪了。”
“姨娘，你先养病。”林含雪打断道，“等你好了，我把你接走，到时候我们慢慢聊，我把所有都告诉你。”
“也是我们命中犯煞，我好不容易成了皇子侧妃，结果襄王竟然死了，如果他不死，林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敢把你一个人关在这自生自灭。”
“襄王没了，裴贼入侵，盛朝国运动荡，我还怀着身孕，未来尚不可知。”
“不过，看在皇族血脉的份上，我们还是能够安身立命。”
“姨娘你放心，我绝对会保护好你的……”
林含雪靠着木墙，盘坐在地，自顾自地一阵絮叨，也不等白姨娘答复，像是不给白姨娘说话机会一般。
木墙另一边，白姨娘裹着脏旧的被褥，怀中的锦绣江山玉佩不断散发暖意，她靠着墙，听林含雪不停念叨着，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小时候，每当白姨娘刺绣太久的时候，林含雪就会扑到白姨娘怀里，一直不停跟她说话。这时候，白姨娘就会放下绣品，把林含雪抱在怀中，温柔地听她说话。白姨娘知道，女儿是觉得自己太累了，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那时候，白姨娘也是这样无奈又宠溺地微笑。
“姨娘，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外面有人接应我们，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林家，反正现下也无人关注溪竹轩里的境况，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咱们早就走远了。”
“出了林家，你先到京中的丰华楼避一避，等战乱停了，我就把你安顿在京郊的庄子里，你在庄子静养，等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团圆。”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倏忽，天上阴霾骤散，万里晴空。
林含雪抬头看到，湛蓝天空上出现一只只赤黄色的火鸦，火鸦群呈游龙状蜿蜒盘旋于盛京上空，之后，一只只火鸦仿若烟花般炸开，化为无数火星，落向地面。
火星视建筑为无物，穿过屋顶，落在林含雪的肩头，消失不见。
林含雪伸手触碰飞舞的火星，只觉得指尖传来一丝炽热与灼烧，过后，便是驱散寒冷的暖意，让她整个身躯都暖洋洋的。
林含雪脑中念头划过，后而了然。之前秦夫子提到过，黄元节怕是会有大动作，皇室不会坐以待毙，怕是会请黄火童子相助。
这想必，便是黄火童子的手笔了。
林含雪看着漫天火星如流萤般蹁跹飞舞，如春雨般滋润万物，只觉得心旷神怡，所有烦恼都消失一般。
“啊！含雪，救，救命……”
忽然，屋内一声惨叫传来，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
是姨娘！林含雪瞳孔一震，“姨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起身，往卧房跑去。
“姨娘，姨娘你怎么样了？”林含雪来到白姨娘身边，看到白姨娘憔悴的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伸手一摸，发现她浑身发烫。
“怎么会这么烫？”林含雪神色慌乱，“水，水，我去打水来。”
“姨娘你等我，我去打水来。不对，我去找秦先生，他就在院外候着，他肯定有办法的，对，他肯定有办法的。”
林含雪起身刚要往外冲，白姨娘却一把伸出手，以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将林含雪的胳膊拽住。
“含雪，你别走。”白姨娘死死拉住林含雪，盯着她的脸庞，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一般。
“含雪，别怕，你别怕，姨娘在。”
“姨娘在，小雪别哭，小雪别怕，姨娘在。”
忽然，林含雪感到白姨娘拽住自己的力道消失了。
白姨娘嘴角噙着一丝安然的微笑，缓缓闭上眼睛，手臂垂落在地。
“保重，我的女儿”
林含雪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眼泪流出，打湿了缠在脸上的白色麻布。
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摇着白姨娘的身躯，可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半晌，溪竹轩中，满地污渍，乱七八糟的卧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微不可闻的声音。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