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

    颂阳城浸在一片绚丽的朝霞中,板桥人迹,鸡鸣东日。

    盖因近来正是坊市转型的大好时机,晏修和格外重视其中事宜,卯时便起身前往府衙,听市署人员与相关坊正汇报近日大事。

    他由是知昨夜嘉宜坊之事,甚觉得温玉清可真是只散养的小牛犊,放出去才几日,撞塌了东边墙又要打西屋洞。

    晚些,暖阁中。

    晏修和正立在桌前,天光透过窗子洒落,照在他面上,人微微弯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着湖笔,手指与楠杆合映出影儿来,恰如修竹,通体看下其人甚富儒气。

    他转腕,柔软的兔毫接触纸张,红墨在其上辗转来回,端秀的朱批缓缓出显,墨迹未干处仍存点点晶莹。

    “阿郎,”下属禀报,“您要的人带来了。”

    他挥挥手示意人退下。

    纳仁抬起脑袋探看曲屏后隐隐约约的影子,也瞧不出来个什么,甚不知为何偏自己被押来此处,遂复低头默不作声,努力降低存在感。

    别是招惹到了甚么厉害人物,弄得人家来寻仇才好,她腹诽道。

    手头这桩事情重要,过去半刻他才批复完毕,将将搁置下毛笔,见屏风后纳仁跪成了一团,还一动不动的。

    他双手扣住玉带,踱步至女子身前,俯视着这只瞌睡包。

    弱小,可怜,又无助。

    “温娘子,昨夜在监牢里休息得可好啊?”他戏谑道。

    纳仁听到熟悉的声音,“唰”就抬起头来,露出沾满灰尘的面容,惺忪的睡眼即刻积聚起神光,连带声音都拔高了,“啊,你怎么在此处?”

    晏修和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心底正压着火。

    纳仁却弯弯眼睫笑起来,全然未觉他的冷淡,将绳索往他面前靠靠,有些求人的意思,“给我解开罢。”

    她见他没有动作,又咬住下唇不再笑,登时换上了副蹙着眉的可怜样,“你难道不是来捞我的吗?”

    同初见时一般,小姑娘灰头土脸的,又透着执拗的生气。

    他见惯了纳仁卖乖又撒泼的模样,知她手段多样,这回竟没再上当,单盘玩着手中紫檀,淡问:“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她闻言脸色一变,也不跪了,没样子地驼着腰盘坐下,颇有气势地昂头问道:“不就教训了个人嘛?那几个小厮怎样惩处了?”

    “拘禁七日。”

    “就七日?!”纳仁甚是不服气。

    晏修和将人炸毛的样子收在眼里,心下也躁起来,冷着眼神打量面前人。

    往前小打小闹便罢,这回倒好,寻衅斗殴还不见半分悔改模样,真出息。

    他日理万机,大清早起来从王府赶到官衙,处理了百八十件正事,已然被磨得有些没耐性,嘴是没动半点,但心里头可没少骂。

    纳仁哪能由着他盯,当即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这就恼了?”晏修和轻轻笑道,笑意却未达眸底,“合该将你也关上七日。”

    纳仁见他如此,突然被吓得心脏骤停,但她哪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又重整旗鼓,将话生生顶了回去,“说关就关,大牢你家开的啊!见义勇为还被关押,你们颂阳迟早得完!”

    “你可以制止,但何须动手呢?”晏修和也没收着脾气,威压旋即从语气中溢出,“原是谅你为初犯,又未酿成大过,方施恩着放的。”

    一提起昨夜的事情她直接炸了,怒气堵在胸口久久不消散,随即“突突突”地都吐出来,“他们调戏良家妇女就该死,得亏我拦着,不然柏月就被那个什么抬进屋做小了!”

    晏修和冷下脸来。

    纳仁全不怕,恨恨盯着他,呸了一声还低声续骂道:“官官相护。”

    “意气用事。”

    “沆瀣一气。”

    “头脑简单。”

    纳仁眼见吵不过,直起身来就要一口咬上去,晏修和提前收回垂着的手,她遂失去重心直接扑在面前人腿上。

    丝绸袍子绵软,脸面似贴入了细沙之中,衣裳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翼,紫苏与松香君臣间次,相辅相成,还夹杂着甜丝丝的蜂蜜味。

    纳仁觉得这香气是她入府后闻过最喜欢的,忍不住多吸上两口。

    小猫毛吸大狗勾。

    少女的发髻散乱,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身前乱拱,像秋风里的蒹葭般倒伏,高扬着一簇簇的白色柔毛,轻轻抚平他的躁意,又徒叫人生出些痒意来。

    霎时,二人的话语和脾气都被此动作微妙地溶解开去。

    晏修和幽深透亮的眸子倏然闪动起丝丝光亮,复往后撤去一步。

    纳仁随即脸朝下摔倒在地,灵活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复坐起。

    “那你想怎么判?”他的语气和缓了一些。

    “都杀了。”

    晏修和被气笑了,“依据呢?”

    纳仁好歹是看过些书,摇头晃脑道:“韩非子曾言‘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重刑重威之下,官场民间定得以肃清。”

    晏修和点点头,像是认同,“那将你也拖到午门问斩便罢。”

    纳仁不服,但全没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只道:“我本意为善,而作奸犯科者可是实实在在地侵害百姓,格杀并不为过。”

    “据你所言,偷捡该死,杀人越货也该死;调笑妇女该死,奸杀妇女也该死;隐瞒田庄该死,偷减税课也该死,故寻衅亦不能例外。”

    纳仁竟诡异地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好似已经被推到市口问斩,背后突然窜出一股寒意。

    “你希望自己被赦免,却又想让恶气得出。依我看,你所言的重刑重威,是把自己摘除在外的。”

    晏修和深知,重刑实质上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的体现,是将自己永远放置在清白之人的行列,以最武断最血腥的方式让罪犯受到过重的报应,从而满足自己嫉恶如仇的天性。

    可没有人会不出错,许多人会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罪孽。

    “千种罪行不能一概而论,重罪重刑,轻罪轻刑,无罪不刑,将罪与罚皆称量均等,才能在兼顾正义的前提下,不引起百姓对僇人的怜悯与对司法的怀疑。”他慢慢蹲下身,将她手上的麻绳解开。

    纳仁觉得,晏修和今日有些不一样,全不如往日温和,倒多了几分矜贵之气,跟公堂上坐着的官爷似的。

    她并非蛮不讲理,纵有千般任性,也有个听得进去话的好处,且自知理亏,于是将头垂得更低,像一只撞倒烛台的小猫,正被旁人拎住耳朵教训着。

    “你说的确有道理,但我还是很生气。”

    “我能理解。”晏修和起身,坐到旁的围榻上,“但意气用事时常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纳仁扯开手臂上松散的麻绳,坐到了人对边,看看他,又低下头不说话,小手里还拧着衫裙。

    晏修和叹气,知她烈性如此,几时扭转不过来,遂将道理掰开揉碎同她一点点讲清楚。

    “他们包括你,都是民,而非敌。律法最主要的目的是教化黎民,倘‘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

    纳仁的悟性很好,只是情感上仍不能接受,因在汗国从来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未曾接触过中原的这等说法。

    她不情愿地跟着他的思路走,分析道:“所以堵不如疏,要给他们留下余地,还能防止狗急跳墙。”

    晏修和边盘串,边不紧不慢地将道理都塞进她的脑瓜里,“且我等断案都时有偏颇,下官胥吏出身匹夫行伍,更易有所疏漏。重刑之下,必有冤情,虐杀世间之奸为小,错判清直之民为大,屠戮宵小固然会使百姓大呼畅快,可时日一长,众人将惶惶不可终日,因是判官施索无度,或被有心之人利用,误判或重判无辜民众。届时,百姓将极度畏惧且绝望,先前所有的酣畅淋漓都会被一笔勾销。”

    纳仁领悟,独自思量了会,复而问道:“既如此,肉食者当如何?”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相比于事后多加惩处,不如掌权者治理得当,由是黎民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志士来奔,天下归附,则庙堂民间可得清明。”

    晏修和的声音温润如珠玉落盘,他只需静坐在那,便自有一番谦谦气态,卓绝非凡。

    为王者,莫贵如此。

    晏修和责怪她不计后果,胡蛮闹事,亦希望她日后行事前能好生考虑周全,不要热血一上头什么都顾不得,这断不是成大事者的做派。

    “你此番是替柏娘子出头,你可知她家发生了何事?”

    “知道,当时春桃同我说的。”她心底有点虚,先行承认道:“现下想想,确不该未了解全貌便上赶着出头。下回……下回我生气的时候,定努力克制,不冒撞了。”

    晏修和见她聪慧,甚觉欣慰,且掀过这页不再提,“经查,柏郎君并非主犯,已经放出去了。”

    纳仁转过神气来,挺背直身问道:“柏娘子呢?”

    “放印子钱乃是法令禁止,柏娘子同相关者需要录些口供。”晏修和执过紫砂壶。

    她看着杯盏渐渐满溢,正要取过,谁料晏修和自行喝起来,撇撇嘴角道:“颂阳牢里头可真热闹。”

    “怎么,还生出难姐难妹的情意来了?”晏修和打趣,颇为云淡风轻,“柏郎君进去是因为他自己没做好必要的防范,吃点苦头也应该。你进去是因为当街斗殴,不光碎了一坛秋露白,还将人脸都挠花了。”

    纳仁自行斟来盏茶,耳边随即传来幽幽的声音。

    “上好的碧螺春,一盏五十钱,还有,晚些去将罚钱缴了。”

    “抢钱啊?”纳仁把盏子“哒”一声放回桌上,将壶盖打开,又把倒出来的茶水全倒回去还,“罚钱多少?”

    “五百钱。”

    纳仁的瞳孔肉眼可见地震动着,声音顿时拔高了好几个度,“怎么会有五百钱?!那酒恁少还那么贵,还是人讹我呢!”

    “要为自己的冲动买单,温娘子。”晏修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酒二百,医药二百。”

    “你当我不会算数吗?”纳仁鼓着脸颊,见他不回答,将人手中的杯盏撬出来,“别喝了,说话!”

    晏修和放下虚握的手,眼神变得玩味起来,纯如只小狐狸,“温娘子要不要好好回忆下昨夜还做过什么?”

    经他提醒,纳仁觉得全身的血一瞬间凉透了,“砰”一声呆呆坐回到位子。

    “想偷税漏税,却不知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晏修和微微仰头慨叹道。

    “你放屁,那叫合理避税!”纳仁呸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做生意许久,就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儿!”

    “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轻飘飘地说道,“你既打算在颂阳立足,日后可莫要再行此等事,不然下回遇见的就不是我,而是十殿阎王咯。”

    纳仁烦得很,将自己脑袋一通爆揉,气鼓鼓地就坐住成一桩墩子。

    晏修和被她这生龙活虎的模样逗得全无怒意,敛起方才玩笑的语气,定定看向人道:“温娘子,女子孤身立足确实艰险,但我相信你有克服一切困难的能力,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你自己失望——功不唐捐,玉汝于成。”

    纳仁闻言睨了身边人一眼,想生气又生不起来,露出一番甚是纠结的娇态,拿起盏托轻轻砸到他身上,笑逐颜开道:“烦人!”

    她心里是感激他的。

    入夜。

    晏修和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的操劳,就在即将入睡之际,指头却不禁盘弄起来。

    等等,串呢?

    他撇头看向手心,方才发觉手中全然无物,遂起身下床找了两圈,还是不见,只得长长叹息一气。

    晏修和感觉有点难过,新到手的玩意儿,他还挺喜欢的,这转过天来便失手放丢了,偏今日去的地方多,恐怕难寻回来。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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