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兰楼之事愈演愈烈,在颂阳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晏修和有意拿此事杀鸡儆猴,一时得罪了许多亲贵。

    此次要面对的不仅有参与兰楼日常经营的富商行头,还有许多入股的东家,其中便有晏修和母亲的亲族宁国府。

    律法的革变如巨船破浪,水阻礁碍,处处皆有暗流,常常都遇浪灾,晏修和自然对此等情形早有预料,待处理完部分事宜,便前往公爵府请安作抚。

    国公府陈设足见雅致,水流潺潺,仆婢洒扫,自成一番气派。

    内堂中,一发须参白的中年男子立在桌前,依兰草倒印在宣纸上的影儿誊画着。

    晏修和在旁磨墨,捏着墨块的指尖因受力泛出点点嫩粉。

    “都说重亲尊长,但我瞧你这个晚辈是愈发没有样子了。”宁国公颇有怨怼,“将兰楼的事儿闹得鸡飞狗跳,还把你堂弟抓进去走一遭,倒叫外人瞧我们的笑话。”

    宁国公乃晏修和的舅爷,寒氏之嫡子,虽品级不比王亲,但贯依长幼尊卑之理,晏修和还是应当以礼侍奉。

    “舅爷息怒。”他不动声色,往砚台里倒进几滴清水,“三弟与各家子弟出借印子钱,乱了法序,理当按律审问,若是确系无辜自然会还他清白。”

    话说回来,如非小公爷和着一帮纨绔胡闹,也不至于被抓进去。

    国公爷自知理亏,遂没好气地转过话茬,手上的动作也凝滞,豆大的墨球砸在纸上,染花了画中兰草清秀的模样,“我能不怒吗?祖宗之法不可变,而今你却把颂阳搅得天翻地覆,基业就要在你手上毁于一旦了!”

    晏修和继续耐心地研磨着,语气和缓,“往前连年征战,政令屡苛,含嘉仓里陈陈相因,百姓却贫罄无宿积,三府库中累钱巨万,一役后却尽做灰飞,如今营造街市,是想养民休息,归财于家户。”

    他心里和明镜似的,知晓祖宗之法不过是旁人扯出的旗子,国公府与旁的些许高门反对,不过是因革新一事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

    加之,自母亲去世,寒氏便被窦氏挤出棋局,如今晏修和登极却还因要制衡旧部,于外戚中仍偏向窦氏,方见罪于外祖家。

    “你怎么说都有理,可朝廷不管这些,若发现你在地方更改律令,又作何想?”

    “如今他们的目光都在光州,尚顾及不到此处,况我为颂阳之主,做什么也轮不到他们说嘴。”

    “那你可知自新法推行,小摊小贩攫取暴利,都能骑到行头胥吏头上,逐利之风如此盛行,恐非安定长久之象!”

    “倘取之有道,自然无需管制,倘取之无道,下场便如兰楼。”他将油烟墨上的薄纸掀下,将墨条放在了墨床之上,“打破垄断,上下流动是好事,加以规训倡导,事情就能步入正轨。”

    宁国公的怒气不减分毫,觉得今日二外甥并不是来见礼探望的,反而是耀武扬威地来气人的,当即放搁紫毫笔,走到屏风后摆弄起花草来。

    晏修和未动,静立于外。

    国公爷喘着粗气,负手走了两圈,火气仍是不减,骂道:“没成想,我的亲妹妹竟生出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来,她是瞎眼嫁到王府,耗命生儿子去!”

    晏修和闻言,抬眼盯着纱制屏风后的人影,停了手中给人斟茶的动作,桃花眼中非多情神色,倒露出渗人的冷光来,转手就将四方壶扔出。

    飞溅的碎玉折射出几抹亮光,随后便静静躺在那晦暗处了。

    “你!你要做什么?!”宁国公将拄拐猛然敲于地。

    晏修和拢袖而立,“舅爷,近年我自问没少过国公府的好衣食,不让你们入局亦是为了有所保全,而今堂弟因放贷入狱,兰楼因逃税关停,您可曾想过其中缘由?您全不该这样说道,倒寒了外甥的心。”

    不等人作答,晏修和便拂袖而去。

    王全见得主子从府里出来,快步上前就要禀报温玉清劫驾之事。

    然晏修和没有给人开口的机会,甩下一句回府便腿脚飞快地往前走了。

    “阿郎,阿……”王全的话语很快被淹没在嘈杂中,“温娘子在里面……”

    晏修和的衣身宽大,其遂将右手一甩,云纹广袖旋了两圈正正绕在手臂上,左手拎住前袍后才一脚踏上车凳,撩开车帘却见一人端坐其中。

    还没等他先反应,纳仁立即开口笑唤道:“何郎君。”

    孤男寡女共处一车算什么道理。

    晏修和蹙着眉头就要下车去。

    纳仁见他要走,猫着腰快步上前直接拽住他衣裳,使出狠劲将人往后一拉,“进来吧你!”

    藏蓝色车帘如湖面般骤起波澜,然后复归于平静。

    马车怪成功吞吃掉了怒气条爆满的晏修和。

    他被拽得没法子,堪堪坐定,漆黑的眸子沉如深井,“你在这做什么?”

    纳仁气喘吁吁地将胸前的文书掏付,脸颊通红似熟透的柿子,“我来找你!”

    嗣王的驾都敢劫,出息啊,可太出息了。

    晏修和没有接过册子,语气疏离,“晚点让春桃送来便罢。”

    纳仁凑近了点,“春桃前日已经递过。”

    晏修和思量起来确有此事,是因政事繁杂故而搁置,可转过念头一想,他堂堂信王为什么要为旁人的事业出谋划策,他难道是白给人做工的吗?

    况今日赴公爵府中请安,晏修和念及旧情处处忍让,早憋得心肝疼,谁承想到车上这么小小一方地,还要受人闲气。

    他不是神仙真人,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一再的磋磨拱火。

    纳仁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不快,自觉晏修和性子定好,就算是上了他的车驾亦不会惹人这般冷脸,直问道:“你怎么了?”

    “下去。”

    她眯眯眼,转而盈盈一笑,撩开车帘瞧外边灿烂的阳光,“你瞧,今日天气真好。”

    晏修和撇过脸不再看她。

    “哟,王侍卫也在,骑马的英姿可真养眼啊!”

    “哇,那摊子的酥酪上回春桃带我来吃过,味道真的不赖,我给你买点儿?”

    “哈,这家酒楼的老春酒醇香浓厚,听闻就是靠纯酿才发的家,同道去尝尝吗?”

    晏修和被吵得脑袋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王全,把温……”

    纳仁耐性可没他那么好,见这样赔笑脸还哄不好他,立马破了功,直接将册子甩在他身上,“废话恁多,你看不看?”

    瓜尚未甜硬要扭,刁妇如斯。

    晏修和又气又惊,将东西扔还回去,“不看又怎样?”

    纳仁昂起头,像卯着劲要撞人的牛犊,瞪大眼睛道:“你别逼我嗷!”

    “我就不看。”他移过目光。

    纳仁由是逼近晏修和,而晏修和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两人交了三四下招,他虽盛怒但到底收得气力,在厢内没有发动,故纳仁使出七分力竟能直接将人摁倒在座上,连着马车都震动了一下。

    周遭侍卫凝目,王全却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只道:“阿郎玩得生猛,厌人打搅。”

    车内,眼见纳仁抬腿跨坐到人腰腹处,掏出爪子哈了口气,就直直探到他身上咯吱咯吱。

    晏修和方使出气力制住她,大手紧紧钳死了一双细腕,厉声道:“你别太过分!”

    “你拿我当出气筒你有理?!”

    “你劫驾你还有理!”

    “嚯!谁劫驾?!就你还充天潢贵胄,那我还是公主殿下呢!”

    “滚!”

    “女人你也要打?!”

    “女人也打!”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晏修和满脸懵逼地捂住了脸。

    完、蛋、了,纳仁心里回荡着这个声音,当即从其身上撤开,乖乖坐到旁侧,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千种哄人与万种跳车的法子。

    晏修和的脸上出现了两道足有两节指腹长的血印子,活像被小猫挠的。

    掐架从来都是二人相处的保留模式,纵纳仁平日里头可爱呆笨,可一遇到事儿后就装软装纯,骗起人来嘴上没把门,上手起来打不死人死不休。

    生性彪悍,无需多言。

    晏修和的身子尚向后倾着,单一只手臂支住,另只手捂上脸,又掀开手看看其上的血痕,随着那抹艳红印入眸中,满腔怒气顿时翻涌而来。

    “你……”

    然正要斥骂之时,他突觉眼前登时一片光影交杂、天旋地转。

    芳泽倾覆,柔软而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面上——

    是纳仁倾身压回,她乌溜溜的眼眸流转光亮,胸前的柔软紧贴着他的胸膛,一条腿还卡在身下人胯前。

    她鼓起脸颊又吹了两息,“还痛吗?”

    这一撞彷如是榫卯接连,将她的情绪、她的柔软都严丝合缝地嵌入他的感知之中。

    晏修和胸腔中的怒气都碾作细碎,化为羞红尽攀上耳根子,他杂乱的心绪似蚕茧上的丝线,交织缠绕着,怒气滚过,惊诧复接踵而至,再后来便是……

    不明的躁动。

    没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会对此境况无动于衷。

    纳仁眼中闪过几丝狡黠,却还故作无辜,双手捧上他的面颊,“我也没打这边啊,怎么红得如此厉害,你不会又要晕了罢!”

    姑娘柔如温水的声儿在耳畔一淌,他的喉结向下一滚,胸膛随着粗重的喘息而起伏。

    衣衫两厢碾磨,发出细碎的声响。

    纳仁束在背后的发垂下来,掩住了照到他面上的光,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如同千军万马,直接侵压入他的疆域。

    丹唇翕张,贝齿轻咬,明明只在几息之间,晏修和却觉得周遭所有都被放慢如长夜。

    他抓住脑中闪过的一丝清明,靠着腰膂发力缓缓起身,大手握住她的肩往后推,一时竟没有半分表情,单单冷下脸,“温娘子,自重。”

    纳仁随即坐回了位子,装得全然不知方才发生过何事,“你……脸上的伤,没事吧?”

    晏修和的满腔怒气被震惊与些许悸动所取代,他回过神来,将落在旁边的册子拿过,语气又如往常般温和,“温娘子先下去罢,晚些我自批复送去。”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现下看不就是了。”纳仁轻轻说道,偷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美人计对他有效,纳仁心想。

    “行,但你先下去,孤男寡女共处,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纳仁意会他言中之意,目光却直接落在他胯间,蹙眉道:“我下车太快,传扬出去,怕对你的名声也不太好……”

    在理啊。

    晏修和不觉再一次被带偏,待快速地转过神来后,觉得这个姑娘的所言所行真是出奇又招笑,道:“我不逃,你不必如此紧紧看住我。王全——改道,去别苑。”

    “是!”

章节目录

逢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谭玉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谭玉词并收藏逢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