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离别苑仅三坊,二人交谈间其实就已抵达。晏修和脸上的伤口并不大,用帕子将血印擦掉后仅剩两道细痕,十步远便看不清楚了。

    待稍作处理后,纳仁只道:“不待在厅堂里头了,随便走走散散心罢。”

    晏修和应下。

    今年气候较往年凉,虽已至孟夏尾巴,却尚不燥热,是个清和的好时节。

    纳仁慢走在前边,微微歪头避开廊上垂下的竹帘。流苏拂过她耳畔,随后在微风中继续飘荡着。

    “今日去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要责怪春桃。”

    晏修和抚抚脸上轻薄的膏药,撩起帘子走过,“她拦不住你的,我知晓。”

    “你说得我很蛮横似的。”她回头一笑,“所以你今日缘何躁郁?”

    “我没有不快。”他口风倒严。

    她知人嘴硬,就没顺着此话说:“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挺像只狸儿猫儿的。”

    “戏言。”

    纳仁兀自道:“其一爱干净,其二矜贵,高高扬着尾巴,但其实心里头比谁都软和。正是性子好,所以就算我偶有出格,你也不会表露得太明显,今日脸却拉得这么垮,说没事是蒙谁?”

    晏修和走到她前头,提起衣摆下了阶梯,“左不过是些争权夺利的事儿,没什么聊头。”

    纳仁随在他屁股后边,直接跳过三阶,裙摆翩飞如蝶,背着手反走到他跟前,“争权夺利敢情好,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你说说,保不准我就能出谋划策了呢?”

    “不用帮你看策划吗?”他看着蹦蹦跳跳的纳仁。

    她转过身去,潇洒道:“总得先把你哄好了,小猫。”

    过去前厅便是圈不大的花园,绿草茵茵,假山层层,再有两道月洞门与两处小院,方来到后/庭里头。

    庭景精致,纳仁寻常日子也会来此处坐着晒太阳,感叹两句中原的造景之术当真玄妙。

    这处有山有水,夺目的当属湖中设的一座水榭与两方六角亭,雕梁画栋,建筑气派,堤岸边又栽种各色花卉,以致全年皆有颜色。

    纳仁被笼在绿荫之下,有或多或少的日光透过横柯落到她面上,光影交杂,头花璀璨,很是好看。

    晏修和见她纠缠,便揣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将事情含糊道出,“自我接管家中产业,便觉诸项令例有所不妥,今年总算遇到时机,遂有意借调改之事立威布泽,略整家规并擢拔助力,若进退得当则事事将进展顺利,可偏自家亲戚出来拦路,责罚了错,放过也错,让人犯难。”

    她只道:“按规矩走,总归没有错处。”

    “恐怕没这么简单。近来屡出刁难的是我舅爷,与我母亲乃同胞血脉,当初他们寄人篱下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不好,偶遇土地泥泞,全靠舅爷背着母亲去上学堂。此番情意倘或我等晚辈不全,那真是枉披人皮在今朝。”

    纳仁止住步子,心中已有定数,抬头看了看栖在枝头的子规鸟,“你听,这鸟儿总布谷布谷地叫唤。”

    晏修和略略抬眼望,见此鸟雀通体灰黑,腹部有许多道横斑,随即叹道:“‘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她巧笑盈盈,“我听闻子规鸟乃望帝杜宇所化,他禅位于鳖灵,随后退而隐居西山,可我却不信,权力更易素来腥风血雨,怎会有禅位之美谈?”

    二人并肩,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所谓禅位,不过是篡逆者的说辞,但其中道理,你我都应当取而自用。”她正色道:“表面要乖顺正义,不给外人挑错之机,内里却要决绝果断,不给对方反击之地。”

    晏修和怎会不知此等权术,以他的能力也并非做不好,而是不想做。

    纳仁走到笔直的路沿石上,将手臂展成“一”字维持身子的平衡,声音随着动作时轻时重,“我是外人,却能靠屡次接近便摸透你的性子,那些常年混于人堆儿里头的人精,难道猜不到你的底线在何处?既然知道,又拿捏你的心软,就都大着胆子要来踩。倘换做我,无论近亲远戚,凡阻路的全都拿大棒子打出去才好。”

    他见人摇摇晃晃的,伸手虚扶一把,“别跌着。”

    “没事。”她下到碎石铺就的小径上止住了步子,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世上并非谁亲谁有理的,他们虽为亲眷,但违抗命令就是犯上。倘他们顾及旧情,如今收手也就两厢作罢,偏要处处为难,那你还讲什么情面?你不能西边瓜想要,东边李亦想要,不然事儿成不了,又坏了情分。”

    晏修和身在局中,确总有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感与利益,闻她言虽不意外,然感些许宽慰,同时亦速做决断。

    “只希望他们遭过惩处,能就此打住罢。”他若有所思。

    “那便皆大欢喜。”纳仁应和,复自顾自低声道:“我们都可以因为情感而纠结踌躇,可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我们亲手用权力与能力去摆平这一切。”

    二人走到画桥之上,远朓湖波潋滟如碧绡,一一风荷举,青玉盘中泻出滴滴银水,周遭绿荫幽草,花香满溢。

    晏修和一手搭在汉白玉望柱头上,一手撑着腰,眯着眼远眺风景,“温娘子见地非常,何某领教。”

    “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我今日不说,过几日你冷静了自晓得如何取舍,就是心里头总归不好受,我不过讨个时候的巧。”纳仁看着他笑道,堪堪靠在了桥壁,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高处不胜寒,你也仅仅是需要个人来安抚你而已。”

    他听过她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心里已爽快许多,虽与同僚议事能掌握更细致的方法,与亲友谈心能获得更坚定的支持,然他此时却觉得相似的话从这么个活色生香、不明就里的小姑娘口中道出,意义是全然不同的。

    她不会畏惧他的权势而欺骗,也不会仰慕他的家财而奉承,即使有求,仍然个性依旧、理性聪敏。

    纳仁赏了会风景,晏修和则思量了会她说的话,二人之间沉静半刻。

    她靠着桥壁,眸子里闪起幽幽的光:“其实,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讲。”他淡淡笑道。

    她闻言愣了一下,不晓他竟还有意逗自己,便上手打他。

    “好好,听、听。”晏修和靠住桥壁。

    “其实我觉得,你的心软来源于你的清高。”

    “此话怎讲?”

    “你生性清高,所以不能接受自己喜爱权力的事实,觉得这样太狼狈污浊,还会因为争权夺利时伤害别人而感到愧疚。”纳仁的眼神沉定,“你不必为此感到纠结,你是一家之主,尽管说要抵偿责任、痛苦与牺牲,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尊位带来的奉承、滋养与荣耀,如若太高风亮节,单方面地付出,反而累得快呢,这一累一慢,便也做不成事儿了。”

    她说的话像凿子,把他心上压着的磐石一点点敲碎了,碎石滚落入空洞的心房,激起几声重重的回响。

    所有人都在说,包括其自己亦认为,他必须谦谨恭正,不能有所懈怠,而此时却有人告诉他,你其实可以自私骄傲一点,也可以稍稍休息一会。

    晏修和的眸子稍稍闪动,如雾霭的沉浊渐散去,他转头看着正在拨弄手指头的纳仁。

    正是这双手,拨散了他眼前的些许阴云。

    纳仁觉察到他的目光,笑道:“你要实在心烦,就想想比你更惨的人,心里也就好受了。”

    他挑挑眉,“比如?”

    “王府里头坐着的那位啊!”她拍拍晏修和,“如今坊市转街市,有人得势就有人失势,估摸想叩府门的手拉手能围颂阳几圈儿,你的事儿同他的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晏修和很明显僵了一下,又尴尬地笑起来。

    “他身子内亏,且掌权才三年,根基尚未稳当,想你的境况比他好,当是能成大事的。”纳仁继续踩一捧一地鼓励道。

    他拂开那只小爪子,勉强答道:“但愿。”

    突然,纳仁似想到什么,低垂了那颗总昂着的小脑袋,“其实,我认识位老父亲,也是因此间接丢掉了性命,他的亲儿女不理解他,股肱一再背叛他。开拓革变,这事儿很凶险。”

    “你在担心我?”晏修和随口问道。

    “嗯。”她直截了当,“你是个好人,做的事定也是好事,好人就不该命途坎坷。”

    四目相对。

    少女乌睫如羽,眼睛里倒映着破碎的点点日光。透过一双清眸,晏修和能看清她的心中有一块不染尘埃的净土。

    纳仁却倏然一弯眼睫,笑道:“但你要没了,我那十几贯钱就不用还了。”

    他闻言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撇过头去,双手撑住桥壁,直起身子环视周遭的暑土景气,“十几贯送你,不必盼着我死。”

    左不过是几盏酒钱。

    纳仁转过眼来,脑袋直接拱了上去,飚起来的声音能把晏修和的耳膜刺穿,“真的?!”

    他捂住耳朵,“真的。”

    “那能不能再借我三十贯?”

    晏修和嗤笑一声,别过她向湖中走去。

    纳仁连忙提起裙摆就追上,左凑凑右跟跟,“行不行,行不行,二十五贯也好啊……”

    ……

    “啊……”纳仁靠倒在水榭的鹅颈椅上,直着有些酸的双腿,双手交叠放于肚前,瘫得很没有样子,见他迟迟不应答,便道:“二十贯,二十贯总行罢,这是借的,我到时候定会还你的。”

    晏修和见她不死不休,方才答应此等得寸进尺的请求,“行。”

    她“唰”得坐直了身子,捂住小嘴嘟囔道:“糟糕,要少了。”

    他听到她的悄悄话,掀起眼皮瞧瞧她追悔莫及的表情,嘴角浮起笑来,复低头看着册子。

    纳仁的字很潦草,五个字的占幅能赶上十几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练习草书。

    “方案不错,然多少有些好高骛远。”晏修和说着,吃了口茶,呼出热气来才觉身子舒坦许多,口舌也不干燥了,“现今西市铺租飙升,恐怕你从我这借的钱都不够盘下一间屋来,更别说人情打点、陈设布置与用工招聘了。”

    “正是呢,最近没少为此事头疼。”她将樱桃煎丢到嘴中,用沾满甜腻的手指拈拈衣裙,“你要是愿意借我五十贯,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那我似乎还没和温娘子熟到这般地步。”

    她白他一眼,“我想出来两个法子,一是向钱庄借贷,二是向你,但数额太大,也容易回转不过来。”

    “三是,抓紧夜摊的风潮推出时新的酒品糕点,先打响名气,积累本钱,再去向钱庄借贷,把利息谈低。”

    晏修和把她悬在天上的高高目光拽了下来。

    纳仁却犯起难,用小指揩揩唇边的黏腻,“不是没有想过,可这样赚钱的速度远比不上赁钱的涨幅。”

    他敛下目光,隐藏起其中闪过的一抹异色,“东风正好,焉知燕雀不得乘势而越鸿鹄,况温娘子并非池中之物。”

    她拿蜜饯的手顿了顿,有点领略了他的弦外之音,可机会只有一次,若成为不了那颗紫微星,下回的机会不知又在何时。

    纳仁迟疑地靠回了鹅颈椅,喃喃着他说的话。

章节目录

逢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谭玉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谭玉词并收藏逢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