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申时末。

    仲夏已至,万物极盛,书院外的各树结了青果,眼见就要到成熟的时节。

    晏云安早间来的时候,偷偷用弹弓打落下两个李子,这会肚子空虚,正巧从中袖中拿出,随意用衣袍擦擦便塞进了嘴里。

    “呕。”

    不合时宜的反胃声在平静的屋内响起。

    晏修和放下手中的文牍,便见小侄儿一手拿着颗青李,一手扶住桌,弯腰将尚未嚼碎的青李连着唾沫吐出。

    李内侍急忙将娃娃扶正,又奉上杯茶水。

    晏云安赶紧端过吃进一口茶,又立马喷了出来,酸涩挂在口腔里久久不散,以致他的面容都极度扭曲。

    晏修和起身,望望窗外尚未熟的果子,笑道:“再过十几日就可以吃了,现下还太早。”

    书院里本是不栽果树的,得亏当年信端王夫妇觉得儿子们念书辛苦又无聊,若闲暇时能爬树活动活动也好,便去东市买了十几棵好苗子回来亲手栽植打理。

    想法也的确是比较清奇。

    树木今已亭亭如盖。

    近两日都落雨,唯此时放晴,习习微风吹来,将潮气滚着凉意打在蔽芾枝叶上,发出有硬质的“沙沙”声,一片摇曳的翠色恰若湖水泛波。

    晏云安终于缓过神,急急叩两下桌叫嚷道:“我要去吃酒!”

    晏修和回身,甚为不解,“你还小,且往常都不吃,今日怎想到这桩事?”

    晏云安扬起笑来,看看李内侍又看看他,“翁翁说温阿姊酿了好酒水呢!”

    李内侍方作礼,缓缓道:“是,近日温娘子在别苑做出了许多时新的吃食。那边递话来说,若您想吃便可过去,都给您备着。”

    纳仁尚被众人牢牢蒙在鼓里,以为晏修和每日在外头跑东跑西拉生意,怕是寻不到人,就算送去些许也不知何时抵达,就只能托话请他回去。

    他垂垂眸子,“今日事多,不便去了。别苑可还有什么动静?”

    内侍年迈,仔细思量会方答应道:“自从温娘子学会说话,别苑的许多奴婢都喜欢她,听她要去摆摊儿,还众筹了铜钿说要参两股呢。”

    生意倒在家里头红红火火地做起来了。

    晏修和浅笑着坐回位子,复继续批阅公文,与晏云安道:“昨日罚你抄的错字,你硬是拖到今日还没抄完,还不快写。”

    晏云安皱皱小眉头,白皙的面容上浮着一层阴郁,“阿娘阿娘见不到,阿姊阿姊见不到,要闷死人!”

    “她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这般喜欢她。”

    晏云安兴致昂扬,“她打弹弓超腻害!”

    “我打弹弓也很厉害啊,”晏修和坐直身子,颇为神气,“你家二郎可是能百步穿杨的。”

    晏云安回忆起某人教自己时那莫名其妙起来的胜负欲,还有把自己晾在旁边和王全打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场景,便嗫嚅着说不出话。

    不太好评。

    此时,一侍从匆忙来禀。

    “阿郎,宁国公夫人已进府了,正往这处来呢。”

    晏修和听得,便知舅娘此行定为小公爷放贷入狱受刑之事,经查其确非主谋,遂仅打了十大板以示惩戒,如今人还没放出去,这边就找上门来,怕是免不了一番厮缠。

    对舅爷还能硬碰硬,但舅娘那水磨的功夫,任谁都招架不住。

    晏修和搓捻着指腹,思索几息便道:“摆驾,去别苑。”

    王府三面环山,一至夏季便有些许闷热且素来规矩多,故而按作往日,晏修和可照旧例到别苑避暑,可惜如今那处藏着个温香软玉,就得再琢磨琢磨。

    单他不知晓再怎么避嫌,苑内却早传开了外室娘子的名号,单道外室娘子能干,做的茶水果子都好吃,待人也好,难怪殿下喜欢,与此同时却缄口不言晏修和的身份,毕竟分得清谁是真给饭吃的。

    绿瘦红肥,芭蕉滴露。

    在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致中,伊人发挽小髻,着团花衫子并橘色齐胸襦裙,因系着襻膊,还露出一对如藕的手臂来。

    纳仁总的肤色偏肉粉,配上不多不少的软肉更显丰腴有力,反倒晏修和常居于室内更白皙文气些。

    她的衣裳总是很鲜艳,衬得人粉嫩灵动,像朵恣意盛开的桃花。

    “阿姊!”突如其来的叫唤打破了交谈声。

    纳仁将手中果核托付给春桃,回头看望,正见稀客来到。

    “温娘子。”晏修和颔首作礼。

    她周身萦绕着酒气,面颊有点红,“你来了,外头的事情可算忙完?”

    他坦白,“没有,只是险些被舅娘逮住,故回此处躲避。”

    她扯下腰间的粗布擦擦沾满水露的手,低头看看晏云安,“哟,犬子也来了。”

    晏云安一顿,模样委屈巴巴的,“她骂我狗!”

    两个没文化的。

    晏修和面色有点复杂,意识到其中好像有什么误会,解释道:“云儿乃兄长之子,非我所出……称呼人家儿子应该叫令郎,犬子为自家谦称。”

    “啊……”纳仁顿悟,意识到一切原是个美丽的误会,略显窘羞,转身掀过了话茬笑道:“我近两日去各家楼里吃了几盏子,选下逸芳轩同茗院的几种酒为原料,兑过奶啊果子啊做了些新口味,尝尝?”

    二人说着便移步到树荫下,长桌上放着一摞与一行行的粗陶碗,其下陈列开五六翁陶坛,酒提子沉浮其中,旁的地砖因湿润而泛出块块墨色。

    囿于榷酒榷曲,酿造自有曲院与正店负责,此次税法更新主要是降调相关税率,并允许脚店与摊贩都能够购买原浆进行二次加酿再售出,不再收取杂税。

    故而在一夜之间,新口味的果子冰饮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百姓也都想吃个新鲜,正是个好风头。

    庭院中人本就不多,他们刚来,共同试味的几个要好侍婢便自作散去,现今更无人了。

    晏修和走到桌边,用勺儿搅搅碗内清酿,“若说大酒,还是风雀台酿得好,又陈又香。”

    纳仁将翁里的青梅捞出两颗放到石臼中捣碎,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长叹道:“你是王济钱多挂树梢,怎知我们这些背债的个中辛酸啊。”

    晏修和放下勺子,复打量起旁的东西,笑道:“长风破浪会有时,只要勤劳肯做,日子都能熬出来的。”

    “但愿。”她边将青梅果肉舀到一碗薄酒中,边道:“我会做这些不过几日,自然算不得什么精通,想着主顾在夜摊大多不会花大钱,便弄些便宜爽口的适应市道,你可别抱太大期望。”

    她说的不错,其实许多摊位店面中的东西要说多好吃不见得,但铺面打扫得干净,食物做得清淡,倘在好地界亦能赚到不少。

    既然正店的玉露琼浆无法追求,便只能四两拨千斤,剑走偏锋了。

    晏修和应声,缓缓坐到交椅上,背靠椅圈,踩着脚踏翘起了二郎腿,甚显清闲,仿佛方才速出府门的不是他。

    他抬眼瞧忙左忙右的纳仁,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玉手斟酒,纳仁娇俏的面容被一绺溜在鬓边的青丝稍稍遮掩,通体气质润雅可人得像一篇诗词,读来赏心悦目、余韵悠长。

    他接过碗稍作一品,甘冽的酒水仿佛清泉随喉道而落,足以抚平夏热,回过嘴儿来还有略略的灼烧感,确实有些许滋味。

    晏云安则咂摸咂摸甚觉新鲜,复端着仅有半个巴掌的瓷杯喝起来,还将果肉吃了个干净。

    “若追求口淡,可将味道再做得薄些,尽把青梅放到糖水中过两遍,这样既添了回味,也不至灼意太重。”晏修和说着就将碗放到小方几之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捏放东西甚是好看。

    纳仁转头舀上点蜜搞在自己碗里头,搅和搅和一口吃住下去,然面色随即大变,将此复吐出来还,擦着嘴猛然咳嗽了两声。

    “加糖,不是蜜。”晏修和轻轻笑道。

    她嗔怪:“那你还不拦着我!”

    “你动作太快了。”他低头,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温娘子除却这些,可还想过旁的主意?”

    “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怪她不懂,到底就学过几日,而晏修和在颂阳待了二十年,全然是位游导,从街头到巷尾,对各家的美食佳酿如数家珍,也颇解其中经营之道。

    晏修和摇摇头,“在城里头有三十八家正店,两百七十六所脚店,风雀台的冰雪酿、逸芳轩的春日与茗院的三味茶,都极具特色且方子密存,别家无可复制。”

    而今街市放开,竞争愈发激烈,凡一家之所成,众家仿之如流,随后多产少销,市价坠跌,就连孟津之珠亦弃似脱遗。

    纳仁环臂靠坐在桌沿,很快领悟全其中道理,却又好是头疼,“确实得有两手准备,可第二手准备什么呢?”

    “既然被仿制无法避免,便先打响名号,清河坊顾家彩帛、水巷桥头牡丹胭脂不都如此,叫着叫着旁人顺口了,也就传开了,就算有后来的仿品,到底不比本家名号响亮。”晏修和吃起菓子来,口感麻麻赖赖得不算好,“你这面放了太久,有点噎人。豆沙倒不错。”

    “豆沙是春桃做的。”纳仁看向春桃笑,咧开嘴呲个大牙乐呵。

    “她的手艺的确好,在侦……真屈才。”

    纳仁未觉他言语疏忽,全心全意地记着他方才提及的建议,打趣道:“那你一个堂堂行头还要给我当军师,也挺屈才的。”

    待她写完又要做询问之时,忽闻后边传来清脆利落的响声,人赶紧回头看了眼晏修和。

    “我没晕。”晏修和道。

    “小阿郎晕了呀!”春桃大喊着就把头磕红了的晏云安扶正,赶紧摸过一把脉方松下口气,“还好还好,合该是吃醉酒了。”

    众人心中的石头将将落地。

    晏修和随即将侄儿抱起来往屋里去,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

    纳仁扯过被褥盖住其肚子。

    晏修和的面色有些奇怪。

    “虽然天气暖热,但还是要盖肚脐眼的。”

    他歪歪头,却道:“这好像是我的褥子。”

    “啊?”纳仁浅浅回忆,突然道:“你在庖厨晕倒的那回,第二日我就莫名其妙裹了条褥子回来,我觉得好睡就留下啦!所以怎么会……”

    “因为你爬了我的床,我让春桃连人带卷把你打包回来的。”

    纳仁方恍然大悟,亮着双大眼睛,小拳头一捶手心,“原来如此……”

    晏修和见她镇定如斯,不禁对她的脑回路感到奇怪,疑惑道:“重点不应该是你一个女子,居然爬上了一男子的床榻吗?”

    纳仁笑着拍拍他,声音又轻又软,“没事儿啊,我不嫌你脏。”

    靓仔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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