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

    今日,市署总算发放了许可,纳仁拿着这张契令看了好一会,实在心潮澎湃,却也生出许多感慨。

    若非实在走投无路,她断不会纠缠在异国他乡的是非地中,倘仅仅过平凡的沽酒生活亦罢,偏肩上还担着许多的责任与性命。

    前路茫茫,什么时候一切才能完结,她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草地上睡觉呢?

    就连回国,似乎也成为很奢侈的事情了。

    纳仁没有太怨天尤人、妄自菲薄,甩甩脑袋便继续忙手头的活计,她垫着脚将粗布棚子拉扯好,抬头看看天色将黑,估摸正该是开始迎客的时候。

    春桃正将器皿都摆置妥当,问道:“单子在哪呢?都准备好了吗?”

    纳仁望着她浅浅一怔,“哎呀。”

    春桃也呆住,立马就要往回走,“在哪呢?我回去……”

    她却哈哈大笑,一把拽住面前人的衣袖,眉眼弯成了澈亮的月牙,“骗你的骗你的。”

    春桃回身轻轻地推推她,嗔道:“好啊你,学会骗人了,可真能耐!”

    “在这在这。”她边咯咯笑道,边将足边那小叠印满图样文字的纸捧到桌上,“我出门前点过三遍,都齐整的。”

    单子是纳仁自己画样子拿去印的,大抵巴掌大的糙纸,上边写着“四水桥头温家果肉酒”,中间再加一张有潦草四肢的樱桃躺在一碗酒水里的可爱图画,左右又写“认招幌”“果肉酒”,下边复有两排小字“收买上等佳酿鲜果,造轻薄小酒,购足五斗,别有加饶。”

    春桃睨着她执蒲扇扇风,叹道:“哎,你这骗人的功夫要叫众人见到,肯定都来买酒吃。”

    纳仁骄傲地晃晃脑袋,拿单子走了出去,在桥上下散发吆喝。

    许今日头遭出来,大伙见着陌生,生意并不算好,待过小半个时辰仅卖出小半坛去。

    纳仁兜得有点脚累,便回来堪堪坐下。

    春桃指指旁边将将搭起来的摊位,“瞧,旁边的摊位才刚来,就有那么多人等着,诶,此娘子有些许眼熟啊……”

    纳仁探头一望,惊道:“这不是给我说酒曲的事儿的婶子吗!”

    那妇人摊子还未搭好,但已有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排好了不规整的小队,直当火爆的好兆头。

    “我倒想起来了,合该找几个托儿来捧场子。”纳仁说着就要往旁边走,“我取取经去。”

    哪是取经,分明是带上小铲子想要挖人墙角。

    春桃一个没拉住,人跟猴儿似的已经窜出了十里地。

    纳仁在旁边晃悠两步,见妇人稍稍得空方道:“哟,婶子,今夜生意怎么样啊?”

    那妇人滞了动作,上下打量着面前人,自认出她乃前几日来自己这吃错认水的姑娘,想到近日的事情便白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她却谄媚道:“好娘子,怎生起气来?”

    妇人气不过,骂道:“你个小猢狲,骗我还想抢我生意,都说同行是冤家,我看你活是阎王!”

    纳仁心里自然清楚,在自己私购酒曲第二日,嘉宜坊的诸多小作坊查的查关的关,一时脚店摊贩都叫苦连天。

    她算是带官兵进村的小内奸。

    纳仁扒住摊柱,佯装一副伤心模样,“娘子冤枉,并非有意蒙骗,如今已将家中奶娘接来城里,实在难以糊口,方想出来做做生意的……”

    妇人皱着眉将信将疑,将手中酒提子慢慢放下,像在思索话语的真假,又悄然抬眼见姑娘正抹着泪,到底是心软,语气便弱去三分,“去去去,别挡光了,算我先前倒霉。”

    纳仁不罢休,指指自己冷清的摊位,“我小姑娘家的不容易,求娘子指点一二罢。”

    言罢,又用身子挡住了新来的顾客,左遮遮右掩掩。

    妇人见她在此处自己的生意难做,想着人的确可怜,堪堪应答下来,“你先去,我把这处料理完再同你说!”

    “好嘞!”

    妇人活儿利索,很快来到了这边,纳仁急忙上去给人捏手又捏肩,切切询问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胡。”胡娘子尝过两口酒水,絮絮道:“酒水配得确实不错,是能卖出去的,但果子酒易坏,今夜卖不完就算作废,有一点我可提醒你啊,宁亏不卖,若将不新鲜的留到第二日让冤大头买,一来二去没了回头客,生意便不成了。”

    纳仁边记边应答:“自然。胡娘子看看,还有何处应改呢?”

    胡娘子却将其手头的簿子一收,“用脑子记,外头摆摊不比店里头,人来人往快得很,事儿极多,你得把脑袋瓜练灵光才好。”

    她即刻会意,点点头,将旁的价码牌递上,“这个,请您瞧瞧。”

    “字儿太小,整个大些的直接贴在前头,不要总等人来问,吆喝的时候也带着两声。”胡娘子点点只有指节大的字,言罢又环绕了摊位一圈,“嘿,地界倒干净,得继续保持,每日走后要记得料理好,别给市署的人留下坏印象。”

    “诶,知道的呢。”纳仁笑着应和。

    二人对视,纳仁笑得和花儿一般。

    胡娘子被人叭儿狗的奉承模样逗乐了,“我女儿以后要长成你这鬼模样,我定把她逐出家去!”

    纳仁嘟嘟嘴,足见少女的娇俏可爱,“胡娘子说的哪里话,四里八乡可都觉得我能干能说呢!”

    “小混账!”

    春桃在旁转着蒲扇伫立,见纳仁八面玲珑的圆滑之风,不禁感叹其当真是随晏修和学得人精一样。

    胡娘子见自己那来了新客,边往回赶边丢下话去,“我说的都认真学,保管害不了你的!”

    “遵命!”纳仁这边送回了人,正要整理桌面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谁是温玉清!谁他娘的是温!玉!清!”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耳听得是冲自己来的,不禁满腹疑惑,见避无可避便随即拢袖而立,袖里揣着把削水果的小刀,静待其人到跟前来。

    “我们先走……”春桃说话的声音渐渐被赶来的一群人的呵斥淹没。

    纳仁将春桃护在身后,左右掂量了局势,瞧对边过来十几个扈从,若要硬碰硬恐怕不占上风,而今需依法行事不得斗殴。

    看看能不能化解为难,倘或不行,可拖延时候等官兵到达,想几个草包断难成气候。

    正思索着对策,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被架了出来,人大抵十五六岁的模样,稍有些精瘦,生得双单眼,面颊少肉,容貌白皙,就是步履蹒跚,想来受过不小的伤。

    “我乃温玉清,不知郎君寻我何事?”她冷冷道,握紧了手中把柄。

    那男子松开左右搀扶,一瘸一拐地上到前来,直着腰鼻孔都要朝天,十分不屑地问道:“你他娘的就是温玉清啊?”

    “是。不知郎君寻我何事?”纳仁耐着性子复述。

    那男子恶狠狠地盯住纳仁,又用大拇指点点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

    “宁国公家的小公爷你都不晓得,你死到临头了!”旁的小厮帮腔。

    寒辽哼哼两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寒辽,乃宁国公府最最尊贵的嫡长子。信端王是我姑父,信端王妃是我姑母,长信王是我大哥,现今的信王乃我二哥!而你竟敢殴打我的人,还不让柏月给我做老婆!”

    “阿郎,是妾,妾。”小厮出声提醒。

    寒辽钝钝地挖了人一眼,“妾也是亲老婆!”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纳仁记起茶肆的事情,想是寻旧仇来的,她淡淡道:“所以呢?”

    寒辽一愣,心念换其他人听过这番名号早跪下求自己饶命,然她如此不慌不忙,遂鼓足气势道:“所以、所以我要砸你的摊子了!”

    还挺文明的,施暴前居然要预告一声。

    路人见有热闹纷纷止步围上来,一时周遭很是嘈杂。

    纳仁笑意愈浓,拉着春桃站到旁边,“正好今日的酒都没卖完,你砸毁这些晚点还得全价赔给我。”

    寒辽瞪大了眼睛,顾左右而言,“她、她说的在理啊!”

    “郎君如若还想再被抓进去走一趟,干就是了。”纳仁眯眯眼吓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你今日将我打死,也得以命偿命。”

    寒辽又怕又气,虚虚道:“给我砸,小公爷我有的是钱,肯定能摆平!”

    “啊?真砸啊,殿下不是给您托话让您最近安生点吗?”一胖嘟嘟的小厮劝道。

    寒辽是个刀口心怂的货,一想到自己大义灭亲的表兄,冷意如蛇从脊柱溜得窜上来,“那出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着我呀!”

    “也实在没想到您真茫茫人海中找到仇家了,现下要闹事了,待会清算起来可别连累我们……”

    寒辽像风里的小苗,立马蔫下去了,以致场面僵持好一会,他才又道:“我问你嗷,柏娘子呢?”

    “托你的福,柏娘子被关进去几日,估摸如今都吓得不敢出门了。你是一个男人,合不该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寒辽跺跺脚,“我把她娶回来,肯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去问问全颂阳的行首,哪个不晓我寒三郎是最温柔多金的好夫婿!”

    “那你的奴才还欺负人家,拉拉扯扯的,竟险些把人弄伤。”

    他闻言皱眉,登时转身问道:“你动手了?”

    当日闹事的小厮撇撇嘴,“实在没有办法……”

    话未毕,寒辽抬脚就将人踹飞出去,旁的下人忙给主子挥扇,嚷着息怒息怒。

    “我都不舍得动手,你居然动手啦?!”

    说起来,给柏家放印子钱也不能尽怪寒辽,他平日里头钱太多,参股的酒楼、茶坊、布铺多得数不胜数,且都不是自己在打理,是下边的人听说寒辽看中了柏家的,就向他提上一嘴邀功,夸出海口说能将柏月纳入门中,偏他自己没什么心眼,方才叫外人钻出空子。

    近日稀里糊涂地被抓进牢里审问许久,心里才有了个数,可他还是生气,从小到大遇到的哪个女人如此不识好歹过?

    不等他想完,纳仁便出声打断,“做妻做妾可是天壤之别,岂能儿戏,你若当真疼惜她,大可与之共渡难关,哪有趁人之危发贷害她的道理?”

    寒辽争辩道:“我没害她!哎呀你这人怎么介样呀!你血口喷人!”

    她无心与人多说,将话茬扯了回来,“寒郎君,你今日是来寻仇的?”

    “是!”

    “想砸我摊子?”

    “对!”

    “想砸我的摊子无非是扯坏顶棚、摔烂酒坛,你倒不如买去泄愤,这样官司便管不着你了。”

    寒辽侧身斜眼打量打量她,冷哼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机智。”

    “对咯,心动不如行动。”

    “你当我傻啊,凭什么给你做主顾!”他粗粗骂道,转头就优雅地丢出一个粗陶碗,又没动作了。

    纳仁见他们没胆子蛮干,但顾念着怎能看到手的肥羊跑掉的道理,于是一头倒在春桃怀里,开始扶着脑袋嘤嘤叫唤,“哎呀,我的胯胯轴呀……哎呀,我的脑袋呀……哎呀,我的小心脏呀……哎呀,都好痛呀!”

    “你没事吧?”春桃满脸忧色。

    纳仁微微仰头,眨巴眼睛以作示意。

    寒辽瞧瞧自己的双手,十分无措且狐疑,“我,我又没打你!”

    “她受惊犯心悸了呀!”春桃惊慌地喊道。

    纳仁挤出两滴眼泪,娇弱道:“父老乡亲们都瞧见,是你吓到我的!”

    “我!你,你你你……”寒辽气得直跺脚,恨恨地盯着面前碰瓷的人儿。

    纳仁稍稍偏了偏头,睁开半只眼睛一瞧他的模样,复闭上眼哭嚎起来,“没天理啦,皇亲国戚欺负人啦!”

    随着一方的哭喊与另一方的百口莫辩,场面逐渐焦灼,唏嘘指责声也越来越大。

    “宁国公府怎么出来此等纨绔呀……”

    “听说前些日子才从牢里放出来呢。”

    “发印子钱进去的呀你不知道?”

    ……

    “阿郎!阿郎!国公爷唤您回去呢!”一仆从气喘吁吁地赶来拉扯,“不是让您好好休养的吗,怎生没看住又跑出来了,国公爷正在寻您呢!”

    寒辽左看右看,捂着头烦躁地大喊一声,遂将钱袋卸下扔了过去,骂道:“你肯定是装的,别讹我!下回别让我再在四水桥头见到你,不然新仇旧账同道算!”

    纳仁听到沉甸甸的铜钱落地声,瞬间竖起耳朵,又眼见闹事的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掉头,她方止住哭声,转而向尚未散去的百姓哀道:“可怜我身子不好,家境苦难,今日又招惹到人,想来以后的日子难过了,还请大伙帮着销点酒水罢,不难吃的……”

    众人见到这个可怜见,自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不一会就叫纳仁赚得盆满钵满。

    而国公府那边就没如此和谐了。

    戒尺挥舞着哗哗作响。

    “孽障!你跑出去胡闹什么?!”宁国公粗老的声音飙升。

    “行了行了!我拢共这一个娃儿,不许你打。”国公夫人责怪道,将戒尺用力夺过,“前几日才放出来呢,身子都没养好的。”

    宁国公恨恨剜儿子一眼,将手中戒尺松开任人拿走,坐到座上猛地拍拍桌子,“作孽,真作孽!要不是这个逆子不思上进,咱寒氏早就鼎盛辉煌了,哪至于小辈还敢当着我的面摔东西!”

    寒辽被母亲扶起来,嘟囔道:“还不是您自己惹怒了二郎,怪谁呢?”

    “少说两句。”国公夫人打了儿子一下。

    “阿娘还说呢!听闻我那舅父被寿王举荐做中书舍人,您合该规劝他放弃此职的!”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寿王和太后现下斗得死去活来,嫂嫂在光州寸步难行,今朝廷提拔咱寒氏,摆明是要挟制信王府,咱至多只能站干岸儿却不能伙着干,不然到时候丢官罢爵,真当朝廷能救我们不成!”

    “总这般不思进取!寒氏满门簪缨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孽种!”

    “对,我的确没抱负!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上十个老婆,然后每天躺钱堆里头遨游!”寒辽理直气壮地大喊,“好好过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好,哥哥们给的钱财府中三代都受用不尽,还同旁人争什么?!”

    “你懂什么?无权有钱之家,便如那风中落叶任人搓揉,随时倾覆!”

    “盛极而衰,水满则溢,有权有势也不见得能落好下场!”寒辽将话顶回去,“往前咱一家人过得多和满,我还有哥哥们的疼爱,可当今二郎都不大理我了!”

    “你……你可懂爹娘满心都是为你啊,孽畜!”宁国公咳嗽了好几声。

    寒辽上去要扶,直接挨了两巴掌,遂一把丢开了父亲的手,转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走!去春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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