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二人打道回到别苑书房,王全给娃娃拿过一卷卷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称得上是晏云安的至暗时刻,让他更为悲伤。

    晏云安才接过卷轴,小手未抓牢沉重的轴根,足有六尺余的纸页便哗啦啦落到地上,长长一卷舒展开来。

    这时纳仁刚从外边进来,想拿走自己方才忘在这的识字书,无意撞见此番混乱的场面。

    木轴咕噜咕噜滚停在她足边,她拾起轴纸看起来。

    晏修和靠坐在杏木南官帽椅上,翘着二郎腿,颇有风度,“这是阿嫂给你留下的课业,须得尽心完成。”

    “能不能……”

    “不能。”

    纳仁的目光还在纸上漂泊,只模模糊糊看懂几个字,联系能读懂半边的生字,她恍然大悟,抬头看着晏修和较为憔悴的面庞,以及晏云安痛哭流涕的模样,不免愁容满面。

    这回光返照时日将至,晏修和终于要魂归殡天,临走前竟还留下了如此长的遗书,真是煞费苦心。

    殊不知略显疲态的晏修和只是近来筹划事务太忙,疏于调养罢了。

    她上前几步,“我,烧,纸。”

    我会烧纸钱给你的。

    “捎纸?”他反应了会,看看窦英给人留下庞多的必抄书目,“云儿抄写的纸够用,应该不用捎了。”

    “扫,墓。”

    也会常去给你扫墓的。

    “你还知晓歙墨?”他的目光落在案几将要用完的墨块上,“王全,待会拿两条来。”

    她走到人身边,郑重地拍拍他的肩,眼神决绝。

    晏修和虽然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总体而言对春桃的教学成果感到十分满意,才几日连墨块都分清楚了。

    四月七日,戌时。

    纳仁撕去历书的今日页——晏修和的大限已到,该送走了。

    “春桃,温娘子这干嘛呢,你让她赶紧停下,怪瘆人的。”一侍女手捧杯盏,路过的时候提醒了人一声。

    春桃环着手臂,注视着悬挂于树的画像,只能依稀瞧出个人影。

    其实在许多大晏民俗中,尚没有烧纸祭奠这条,只有清明、冬至、中元等节日祭祀做香,所以春桃并看不懂纳仁在做甚么。

    纳仁注视着晏修和的画像,心添几分感慨,可怜挺好一人,就这样白白英年早逝了。

    她惋惜着,又不免忆起草原的光景,一想到自己连父亲的尸骨都不能亲手安葬,且敖登此时又不知是何境况,忧心霎起。

    悲从中来,登时泪流满面。

    晏修和牵着哭哒哒的晏云安从外边走来,远远就望见一人跪在院子里烧纸。

    “我想阿娘……”

    “你先别想。”

    “我要找阿姊玩……”

    “这不带你来了吗,那个是不是她?”

    月光下照,庭内藻荇交横,竹影落在少女的身背上,她眉间微蹙,眼角噙泪,甚是婉转多情,像一朵沾满露水的牡丹。

    晏云安定睛一瞧,抹抹泪就跑上前去,“阿姊——”

    纳仁听到熟悉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去,目光上移,见晏云安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从暗处走出来的晏修和。

    等等,这是谁?

    遽然,纳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得一个大步就跳到春桃怀里,双腿死死盘住她的腰,搂住她的背就嚎啕大哭,“鬼……鬼啊呜啊——”

    晏修和挑挑眉,揣着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春桃都有点被她的吼叫吓到了,小心脏一颤一颤的,“不知呢。”

    他甚是疑惑,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也没纠结,“温家来消息了,进屋说罢。”

    而她的哭声愈发歇斯底里,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扒在人身上,把头埋在人肩颈不肯抬起。

    春桃温柔劝导几番,她才愿意虚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两只,见晏修和双足踩着地,且身子并不轻飘,方缓缓松下松手上力道。

    “温娘子,我这宅子好好的,何来得鬼呢?”他双手交附于身前。

    纳仁望他一眼,缓缓从人身上下了来,虚虚立定。

    梨花带雨的真好个可怜蛋,晏修和见了唇角勾起一抹笑,倏然玩心大发,张开嘴做了个凶样,举起两只手似要抓人。

    她瞧见这幅度的动作又被唬得愣住,浅滞一息,复霎时张开嘴哭起来,转头就摔倒在地,赶忙爬起来继续往屋子里跑。

    与此同时,晏云安许是受到悲伤气氛的感染,也开始抽泣着随纳仁而去,“阿娘……我要阿娘……”

    晏修和眼见喧闹逐渐远去,负手而立,面上浮起得意又张扬的笑容,“看,多有活力啊。”

    王全和春桃看都看傻了,幼稚,太幼稚了。

    随后的画面便是春桃怀抱纳仁,纳仁怀抱晏云安,他两人裹着一条被褥,抽抽搭搭地半天都没缓过神,屋内还有哭后粗重的喘息声。

    “不是鬼,”春桃安抚道。

    “不是……不是鬼,”她怯生生抬眼望着晏修和。

    晏修和看乐子似的注视着她,起身向人走近,伸出手来,“不信的话你搭搭脉。”

    纳仁缓缓伸出手去搭,又被他骤然一动吓得缩回手,鼓起勇气去探,脉搏强健,比往前已好了许多,但还瞧不出甚么,伸手又要摸他。

    “我脏腑受伤未愈,温娘子真的不必如此挂怀。我吃过温娘子上回留的药,现下已好许多,只盼你早日学会说话写字,将病案解法详细告知。”

    她听到“伤”字,思索了一会才终于明白,眼尾红得不像样,噘着嘴指指晏修和,又指指自己,“吓我……”

    春桃被她这可怜模样逗笑,将她碎发别到耳后,复不断地哄着怀里两人,哭声方渐渐止息了。

    纳仁缓过神来,便露出张牙舞爪的凶相,抓起枕头就朝人砸去,“坏!”

    晏修和只能认下。

    他见二人情绪已平复,复问春桃道:“温娘子现下认识多少字了?”

    “日常用语已会小半。”

    “如若我同她说温氏的事情,她可听得懂?”

    纳仁听到“温”字,随即抬眼环视他们。

    “言简意赅的话能听懂一些,但是还要理解好会。”

    晏修和垂眸而应,将软枕抱在怀里,盘坐在相思木禅椅上,那双多情眼纳入昏黄灯火,闪着幽暗不明的神光。

    王全随即道,“安阳县衙门报,安泰二十年温氏曾在榷场与斡恩真部交易涉密书籍,被监官截获,安泰二十一年,其向北狄三部私售盐铁,状似通敌,囿于行贿各官,未曾深究。近年温氏分家后逐渐式微,近日血案乃是狄人伺机报复,嫌犯具已归案,兹事体大,案件已呈弘化郡继续办理。温娘子乃是旁支庶出,常年被驱赶于外,与此案无关,如今尘埃落定——温娘子,已系孤女,无家可归。”

    “但有好消息,温氏中有个名唤温红的,好像是温娘子的奶娘,被提前放出来了,阿郎已差人接往这处。”

    “清德,清德?”纳仁听到他们在谈论事情,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切切擒住春桃一双温软的手,满心欣喜地瞧着她。

    然面前人的脸色却不好,她再度环视周遭,观察众人脸色,才发觉连晏修和都不打趣人了,情况似乎很严重,便一下也失去笑容,像一下耷拉尾巴的小犬。

    纳仁心里头顿时如一团乱麻,下意识用指头绞着衣袖,赶紧吐出几个字,“温家……怎么?出事?”

    温氏真的出事了?

    春桃点点头,“温家确实出事了。回不去。”

    总说回不去,但今夜所有人的脸色明显更为凝重,她很努力地尝试去理解方才那一长串话,却觉得这种言语像没和好的面团般潮湿黏糊。

    如今晏修和的病症即将痊愈,不至于那么小气地继续扣着她,这样看来,温氏肯定是遇到甚么不能去的情况。

    “云儿,走了。”晏修和见人状态不对,自己身为外男不便打扰,于是牵过晏云安先出去了。

    纳仁无暇关注,她快速地稳下心神,又四处寻着能替代言语表达的物什,见到桌上纸笔就像挖到朱砂金银般,连绣花鞋都未穿,小跑着拿过东西就托到春桃手中,“画、画出来!”

    春桃起身,给人穿好鞋,拿过纸笔牵人走到书桌前。

    二人凑在一同交流,因纳仁实在是识字不足,就算画出来,还尚有许多细节难以说明,耗费尽多少灯油多少笔墨,才在半夜解释到温氏是被北狄仇人追杀灭族的。

    纳仁理解了其中意思,一时半会又缓不过来了。

    温氏被狄人仇家血洗,真的仅是江湖争斗吗?

    她不信,当初自己险些被一妇人刺杀,不就证明布日骨早已将通缉的风息散入大晏。

    她以为温氏会是退路,她以为至少能得到同族的庇护,而时至今日才突然被凉水泼醒——布日骨会掐断她的命脉,哪怕她逃入他国亦不得脱身。

    近来太过安逸的日子让她放下戒备,正如马儿疾驰在雾中,明明前边就是万丈深渊,它却全然不知,双蹄一旦空落,便只剩嘶鸣与尸骨。

    纳仁成了惊弓之鸟,在极度恐慌下对事事都起了忧疑。

    敖登似乎也没有确切说过那个奶娘就是自己人,其中若有个什么万一呢?

    温氏连结汗国之事会不会被布日骨捅出去?

    没有退路的话,她只能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孤军奋战,先不说言语不通,如何能在茫茫异国人中寻到同族呢?

    ……

    夜已经深了,略凉的风并着寒露湿气从半掩的窗中钻入,轻轻缓缓地吹拂着屋内的二人,纳仁却觉得凡是肌肤裸露之处,都泛起阵阵刺痛与冰寒。

    连春桃这般好性子的人都被磨得有些难受,她抚着纳仁的背,“现下已四更天了,且你的情绪也不太稳,先好生睡上一觉,白日里再说好吗?”

    意识长久的紧绷让纳仁疲惫,她倒在身旁人肩上,略长的贝甲嵌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好似这样就能一抒心中阴郁。

    她敛住神情,心底逃亡的窒息感不可抑制地再度泛起,芒刺从背后深深扎入脏腑。

    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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