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完全亮,流秋便醒了。

    她半躺在床上,目光落在枕旁的白瓷瓶上。她将它拿起从中倒出两粒药丸,又顺手从床头拿过两本书,用书角将其在另一本书上碾碎,再用指甲挑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前嗅了嗅。

    分辨出其中的几种草药后流秋看着药瓶发了会呆,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柔和了几分,但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待回过神后又将瓷瓶放回原处,将书翻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伪装成看书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对答声,将流秋从思绪中拉出。随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流秋也寻声看了过去。

    只见,昨日那位度尚宫迈步进来,没料的流秋会醒着先是一愣,随后道,“丞相怎么醒了?是有什么事打扰到丞相休息了吗?”

    “一切都很好,本相只是想到一些事,睡不安稳罢了。”到底是早晨又刚醒不久嗓子有些发紧,本就沙哑的声音又小了一些,“今日不用派人打扫房间了,本相想清净清净。”

    “奴婢知道了。”度尚宫看着流秋苍白的脸色,道,“其实……丞相您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其实不难看得出流秋的状态并不好……

    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流丞相的,度云都是贴身服侍了她五年的人。那时候她还不是丞相……这些年怎么怎么过来的度云看的清楚,便是流丞相臭名昭著在度云眼里也是朝夕相伴的主子。

    多年轻的皇帝有血脉都能登基,但丞相不一样……能入选傀儡丞相都是万难。

    纵观历史年纪轻轻拜为丞相的官员都少之又少,更是没有让异国女子丞相的说法。

    度云知道她是怎么当的丞相,其实也不过是傀儡罢了……

    根基、后台……过眼云烟都不曾有过。

    看着流丞相越来越憔悴度云是真的心疼,但碍于尊卑有序度尚宫也没再说什么。

    流秋侧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当度云的眼神要和她对上时,她却扭头将目光落到了书上,只留给度云一个线条柔和的侧颜。

    “谢谢。”虽然没看她,但流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温柔道。

    真的,谢谢……我替她对你说。

    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令人抓不住也摸不透的怪异。

    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度云压下心里的疑惑,问道,“丞相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人准备。”

    流秋想了想,“做的清淡些就好。”

    顿了顿又道,“本相有一只羊脂白玉的簪子,没有雕花……还有一把剑鞘镶着祖母绿和猫眼石的短剑,你一会儿把它们带过来。”

    之后又吩咐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聊了些有的没的。

    度云就退了出去后,正遇见又赶来探病的慕衣宽。行过礼后,度数便感慨道,“慕长史来的可是真不是一般的早啊!”

    慕衣宽也不理会度云的调侃,只问道,“丞相醒了吗?”

    “醒了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丞相想清净一会儿。”度云难免有些惆怅,“丞相身体刚有好转,平日里又太过操劳了,多休息也是好的。慕长史午时再来吧。”

    “谢过尚宫了。”因为事务在身,慕衣宽也没客套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不过,也不是所以人都被挡在了外面。

    可以说,没过多久流秋便见到一个扰她清净的人,不过也算是流秋间接叫她来的。

    进来的是两个侍女,为首的侍女没穿统一的侍女服,一身素色衣袍干净却不华丽,其身后跟着的侍女端着个铺有布锦的木盘。

    只一眼,流秋便愣住了。

    没想到——她连在她面前晃了一天云尚宫的全名都不知道,就这么快遇见到了熟人。如果她还是南楚公主的话,此刻应该说一声“好久不见”吧。

    她最开始的贴身侍女——香雪。

    香雪转过身,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木盘,递到了流秋面前。待流秋拿出盘里的簪子和短剑后,香雪身后的侍女接过香雪手中的木盘,顺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流秋和香雪两个人。

    香雪先开口道,“这簪子和短剑本是两年前小姐送给丞相的礼物,不知丞相今日为何命奴婢将它取来?”

    是的,她曾是香雪的小姐。可这一曾就过去了六年。

    流秋没直接回答,而是拾起床上的簪子,用指肚轻轻摩擦着,白玉质地略显微凉。这簪子的样式是最简单的,未多加雕琢。因为值钱的是这个玉。

    两年前,这位北桑丞相已经稳固了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为增进两国友谊,曾再次踏到南楚京城的土地上面见南楚帝。

    那是被抄家后,她们姐妹二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见面时,流秋并没有什么感情波动。

    至于当时她为什么会送这两样东西做纪念……大概是因为不想再听她这个姐姐道歉的话,而且这两件东西值钱的同时又没那么值钱,对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每件礼品的来源你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吗?”流秋漫不经心的问道。

    “送礼的人很多,丞相收的也不少。”香雪道,“奴婢只能记住一些重要的,其余的记得大概,不过账目上记得很清楚,丞相要过目吗?”

    自己要的东西是她送过来的,账本也在她手里。流秋已经确定,丞相府的财产是由她来管理……

    流秋沉吟片刻,“回京之后再看。”

    流秋的确有看账本的打算,而且她必须知道丞相府有多少家底,但现在根本忙不过来。

    她早就知道这位丞相大人身上的担子重,但没想到她竟往身上揽了那么多事务。她一个外来者,拖着个余毒未清的身子,短时间内又能处理多少……

    所有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

    只不过……有些有关这位丞相大人的事她觉得有些费解,有有些好笑。

    就比如,这个丞相大人为什么非要背负这些过往的仇恨与恩情,怀着愧疚与不甘,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成为另一个国家的丞相……

    一个女子、跨越国家、逃避科举、女扮男装、收买人心、建立势力……便是被揭开了男子的伪装、被人挖出了血淋淋的过往,也不止步,不回头。

    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奔跑……

    你为什么不停下……

    是不愿……

    还是不能……

    你说,你欠我一条命,如今到了还给我的时候……

    你说我,应该做出一些改变……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那种活的很好,却甘愿把命让给别人的人吗……即便有,也不会是你。

    你因仇恨站到风尖浪口后,真的不曾后悔吗……

    流秋笑着对香雪抱怨道,“本相昏迷这么多天,有人主持大局,却没人替本相处理这些不起眼的政务。难道没有逾期不候这个说法吗?”

    流秋道,“我很久没怎么忙过了。”从狱中出来后……

    她看着香雪,浅浅地笑着。这是她以这幅身躯醒来后,说的唯一句真心话。

    “所以,”香雪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丞相为什么突然要小姐送的东西呢?”

    流秋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浓了些,“她对你很特殊吗?”话题再次被岔开。

    香雪总觉得流秋的笑有些抓不住的怪异,令人捉摸不透,“小姐对香雪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流秋的笑淡了一点,却未就此收敛,“那本相和她谁更重要?”

    淡淡的笑意、柔和的语气、略显轻松的氛围……流秋控制的很好,不会让香雪感觉刻意或者紧张。

    香雪不耐烦的同时又有些茫然,“奴婢也不知道……”

    “为什么呢?”带着笑意,轻声问道。

    话题被扯得越来越远,香雪更加不耐烦,但这个关于忠诚的问题却让她不得不认真回答。

    “小姐对奴婢有过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没有小姐就没有奴婢,奴婢自然无以为报。丞相你害了她,若不是神灵保佑她便死了,奴婢怎么可能会不恨你?”

    “但,丞相您明知奴婢对您怀恨在心,却还是救了奴婢,把奴婢留在身边,照顾奴婢,奴婢不得不感激你。可奴婢忘不了丞相您差点害死小姐”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不能相互抵消。

    如拥有各自的地盘的树木,看似没有交集的愈长愈盛,可埋在地底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交缠在一起。

    已经是共生的关系,不可分离。

    “奴婢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所以尽量不见你。如果不是丞相要的东西有关小姐,奴婢是不会来的。”

    “嗯。”流秋淡淡道,“她死了,本相要这两样东西只是睹物思人罢了。”

    是一点也不让人准备的直截了当。

    香雪一愣,突然有些太明白流秋的话,却下意识的颇严肃的问道,“丞相说的是谁?”

    “本相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流秋道,“不过,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香雪木然望着流秋,“丞相,你不应该拿这种事说笑。”

    “那个说笑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吗?”流秋笑意愈浓。

    周遭是那么的宁静,又是那么的吵杂。可又因何宁静?因何吵杂?

    香雪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同时有这两种感觉?也没有让她想明白的空隙。

    精神似乎已经失控,又似乎还尚存着一丝理智。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脑海里的问题:是小姐么?那个人是小姐吗?小姐死了吗?但她却不清楚自己是否问出了口,又是以什么样的神情在问。

    这个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她的思维已经凝滞了。

    明明从一开始便知道那个死了的人是小姐,可是偏偏要再问一遍那个人是谁,问过之后要再次确认——她在逃避——她很清楚,哪怕此时已经混沌。

    她在否认,她不能相信这个已知的事实——

    “她死了。”

    她又听见流秋直白地重复这句话。

    她的温热的划过脸颊——是泪——她后知后觉。

    身体往往比思维反应得更快。

    在温柔几近溢出笑颜下,那冰冷的眼神落在接近崩溃的香雪身上。

    流秋缓缓扭头,透过敞开的半扇窗看向窗外,只是窗外……

    “她死了。”

    流秋是这样简单而不带情绪的,宣示着自己死亡。

    晦暗不明的眼神。

    可真正死了的她——是谁呢?

    她也不知道。

    “你可要回南楚,去她坟前看看。”流秋回过神后又继续淡淡道,“本相知道她的坟在哪,那里没有人看守。你可要去看看。”

    “连个守墓人都没有吗?”香雪有些神志不清的问。

    流秋微愣。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出乎意料。

    “生前便喜欢安静,死后没有人打扰,应该是幸事。”

    “可小姐不应该死的。”看起来很神志不清,“虽然小姐中了毒,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可她不应该死的这么早,她是可以活到三十岁的。”

    “……”

    香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走出去的,流秋那温柔而又伤感的声音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着。

    这让她无法接受的、突如其来的意外。

    分明不应该死得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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